第十五章 玉別(2 / 3)

白頭夫妻說起少年事,是讓人留戀、讓人傷感的,韓太太說著說著,不覺落下淚來。韓子奇卻覺得心裏平穩了一些。六十年一個花甲,他這六十年已經經曆了一個輪回,從流浪兒變為富翁,又從富翁重新回到一貧如洗,和原來一樣,得到的又都失去了,等於什麼也沒得到,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把他戲弄夠了,摧殘夠了,他也老了,這才懂了。早知道,不該這麼苦奔苦掙。吐羅耶定巴巴早就對他說過,人是世間的匆匆過客,軀體是靈魂臨時的依附之所,活著隻是短暫的一瞬,死後才是永生。和永生相比,那短暫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榮華富貴隻不過是過眼煙雲,金銀財寶隻不過是糞土汙泥。人還在娘胎裏的時候,安拉就給他寫好了命書,預定了一生的壽限、收入、職業、福分。凡是命中所有的,不求自來;凡是命中所無的,強求必失。《古蘭經》中有明文訓誡:“今世生活,隻是遊戲、娛樂……隻是欺騙人的享受。”“大地上所有的災難,和你們所遭的禍患,在我創造那些禍患之前,無不記錄在天經中……以免你們為自己所喪失的而悲傷,為我所賞賜你們的而狂喜。”那麼,韓子奇也就應該知天樂命,寵辱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而人一旦把該明白的都弄明白了,生命也就懈怠了,他再往前奔,還奔什麼呢?奔死嗎?

第二天,公司裏就來了人,給他講了一陣“形勢”,叫他交待自己的“罪惡曆史”,那表情和語氣都很嚴厲。

沒過幾天,房管所也來了人,讓韓家的人統統從裏院搬出去,到倒座南房去,五間呢,你們歸裏包堆連吃奶的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足夠住的了,快搬!困難戶等著呢!

望著臥病在床的父親,天星感到為難,他請求房管所允許把上房留下,免得挪動父親,他經不起顛簸了!

不行!

“求……求求你們,讓我住西廂房吧?西廂房我……實在舍不得……”苟延殘喘的韓於奇從床上抬起細長的脖子,苦苦哀求。他不是舍不得房子,是舍不得那塊地方,那是冰玉住過的、也是女兒住過的地方,他寧願搬出上房,永遠住在那兒,最後也死在那兒。

也不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個老家夥越是留戀西廂房,就越得快搬,“困難戶”幹脆齊動手,把裏邊的東西都騰出去!

啊,那大銅床,那寫字台,那照片,那巴西木、留聲機、書……都雜亂地扔到院子裏,韓子奇哭著、爬著,去搶救那些珍貴的遺物,搶救自己的命!

裏院成了大雜院,住的全是房管所的人。前院的五間倒座擠著“玉王”的一家。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六口人竟然也擠下了。其實,即使房子再少一些也照樣能擠下,小百姓擅擠。塞不下的東西就賣了,一張硬木桌子才值幾塊錢。賣吧,賣了給青萍、結綠換訂奶的錢!

有幾件東西當然決不會賣,韓子奇現在用的是女兒的床,女兒的桌子。女兒的遺物都擺在他的身邊,天天看著冰玉和女兒的照片。他覺得自己去見女兒的日子不遠了。既然今世是後世的準備,後世是今世的歸宿,死是連接今、後兩世的橋梁,那就早點兒跨過去吧,跨過去就可以見到女兒了!今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韓子奇仍然有所留戀。那是二十年來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還的債,未贖的罪。他一直在懷念著一個人,默默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妻子麵前流露,更不能在兒子、兒媳麵前流露,隻有女兒知道他的心,卻又知道得太晚了。他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傾吐了,隻能悶在心裏。但他不能把這情、這火、這債、這罪都帶到土裏去,在死之前,他自己要向自己清算,要求得那個不能忘懷的人的寬恕。可是,他不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不知道她這二十年來是死是活?路途遙遙,大海茫茫,他到哪裏去尋找她呢?他氣息奄奄,朝不慮夕,又怎麼可能再一次走遍天涯海角呢?“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側身西望涕沾裳”!

他向兒子要來紙、筆,支起病軀,伏在女兒的書桌上,動手寫一封信,每寫一行,都要花費極大的體力,喘息一陣,端詳著那張照片,積蓄一些力量,再繼續寫。他那麻木的手很難把筆拿穩,昏花的老眼很難把紙上的橫格看清,字寫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互相重疊著、扭結著,如果收信人真能收到,看的時候也是相當費勁的。這封信,他斷斷續續地寫了好幾天,寫得很長,裝在信封裏,鼓鼓囊囊的像個包裹。信封上,用英文書寫的是當年沙蒙。亨特的地址,拜請他無論如何想方設法也要找到梁冰玉,把這封信轉給她,如果他的老朋友亨特先生還健在的話。

他已經好多年沒給任何人寫過信了,覺得寫這封艱難的信、痛苦的信也是一種享受。發明書信這種東西的人真是了不起。信是人和人對話的繼續和替代。人和人並不是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對話,有時候麵對麵都不能對話,有時候想對話又見不著麵兒。信能把嘴裏說不出的話、心裏的話寫出來,信能把人的思想感情傳到千裏萬裏之外的見不著麵兒的人那裏去。所以信比語言更頂用。他突然意識到信是那麼可貴,那麼重要。如果話不能說,信也不能寫,人就會憋死、愁死、苦死。為什麼早不寫這封信呢?早就該寫。如果五年前寫這封信,還可以告訴冰玉關於女兒的好消息。但那時候他沒有勇氣寫,他總覺得自己不配給冰玉寫信。現在就更不配了,卻又必須寫。不寫這封信,他死了都不能瞑目,會永遠受冰玉的譴責。他希望今世的債,今世了清,不要拖到後世!

這封信太重要了!

他吃力地喘息著,把信封的封口粘好,鄭重地交給天星,囑咐他趕快寄走,一定要掛號,寄航空信,別怕貴。那神情,不亞於以命相托。他不告訴兒子這封信的內容和目的,兒子不認識信封上的英文,看不懂。他曾經懊悔沒有教兒子學英文,現在不懊悔了。

天星原以為父親是在奉命向公司“交代罪惡曆史”,不寫是過不了關的。卻不料父親寫的是信,他一看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上麵的洋文,就傻眼了。在這種日子口兒給外國人寫信?爸爸這是找死啊!

“快……快去啊!”韓子奇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著兒子,催促他。

“哎。”天星答應著,走出了爸爸的房間,帶上門。

他沒有去郵局,而是回到自己的屋去。陳淑彥還沒下班,青萍哄著結綠在床上玩兒。

天星手裏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匆匆撕開信封,急於知道裏麵的內容。他根本不懂得私人通信秘密是受法律保護的,這時候法律其實也已經不管事兒了,這封信,他不檢查也有人檢查,倒不如他先“檢查”。

裏麵的信是用中文寫的,他認識,但很難辨認,得猜,得琢磨。他一看上款寫的是小姨的名字,內容也就不難琢磨了!

天星記得小姨,記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前小姨回來過,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扔下新月就走了。那一年天星十一歲,十一歲的孩子什麼都懂了,什麼都能記住了。他越大就越明白了那件事兒給這個家留下了多麼慘痛的創傷。他知道媽媽恨小姨,恨她搶走了爸爸。媽媽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一所房子,媽媽是人,怎麼能讓爸爸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呢?媽媽不但恨小姨,也恨爸爸,恨他的心大狠!那恨,是愛到了極點的恨。她到底還是愛爸爸,他回來了,還是收留他,跟他過日子,媽媽是怕這個家散了,怕天星沒爸爸!

可是小姨一走,新月就沒媽了。大人之間攪不清的糾葛給兒女造了罪了!天星盡著自己的力量保護妹妹,盡著自己的心疼愛妹妹。妹妹從小跟爸爸學的一口好英語,妹妹上完中學又考上了大學,他一點兒也不妒嫉。那是他自己沒趕上好時候,他的童年是在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度過的。在奇珍齋垮了之後,到爸爸有了工作之前,那個空檔兒是個戰亂年月,也是家裏最困難的時候,他不知道爸爸還藏著那麼多值錢的玉。為了掙錢養家,他勉強上完了初中就主動要求進廠當學徒了,那年他才十五歲,踞起腳後跟兒才能夠到機器!但是他不後悔,不埋怨,他願意自己把苦都吃盡,把甜都留給妹妹!誰知道,妹妹的命比他還苦!……

他一邊看信,一邊流淚。爸爸不該把新月的死訊告訴小姨,一個母親看到這樣的消息,還怎麼活啊!

他一邊看信,一邊哆嗦。爸爸不該再邀小姨回家一趟。他知道爸爸一輩子也忘不了小姨,想再見她一麵,這種情感,天星懂,他自己也有這種思念,這種痛苦。可是,小姨不能再回來了!新月已經不在了,還讓她回來幹什麼?媽媽要是見了小姨,準能瘋了,她這麼大年紀了,還讓她受這樣的刺激幹什麼?家裏現在不但有了兒媳婦,還有了孫子、孫女,淑彥對家裏過去的事兒都不知道,青萍、結綠當然永遠也不會知道,還當著兒孫抖落那些老年陳賬幹什麼?非得把眼現盡、把臉丟盡、把家拆盡不算完嗎?現在這個家已經成了什麼樣子了?

他把厚厚的一疊信看完,胸中的怒火已經把一雙眼睛燒得血紅,爸爸老糊塗了!

他把信撕得粉碎,“咚咚咚”跑到廚房去,填到煤球爐子裏,爐口上坐著一隻黑乎乎的砂鍋,那是他給爸爸煎的湯藥。

通紅的煤球中間竄起一叢火苗兒,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頃刻之間化為灰燼!

韓子奇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計算著日子。如今的國際郵件不靠輪船了,不必在路上耽擱兩個月了,航空信差不多一個星期就能寄到,如果冰玉接到信馬上啟程,那麼,一個星期之後就可以見麵了。他將耐心等著她,一定等著她,不見到她的麵,他不會咽氣。見了麵肯定會傷心落淚的,那沒關係,離別的淚是苦的,重逢的淚是甜的。想到這裏,他甚至有些興奮。

他真是老糊塗了!

天星端著藥碗走進來:“爸,您該吃藥了。”

他急切地睜開眼睛,支起上身,問:“信……寄出去了?”

天星把藥碗擱在他床邊的桌子上,耷拉著腦袋說:“沒有。”

“為什麼?”他很惱火,人老了,走不動了,這麼點兒事支使兒子,都支使不動,讓人傷心,“你快去!早一天……寄走……早一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