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
低綺戶,
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
千裏共嬋娟!
月照燕園。未名湖上,玉輪燦爛;未名湖中,沉壁朦朧。
踏著月光下的湖岸小路,楚雁潮獨自低首徘徊。
一個獨往獨來的幽靈,一隻無伴無依的孤雁。
雁歸有時,潮來有汛,惟獨明月不再升起。
“博雅”宅上空的上弦月,清清的,冷冷的;未名湖上空的一輪滿月,圓圓的,亮亮的;崇文門上空的下弦月,虛虛的,淡淡的……
月亮落了,沒有落在挑燈看劍、舉杯邀月的備齋,卻落入了誕生生命又埋葬生命的黃土……
從此天上無明月,人間無明月,明月隻在他的心裏。
他那小小的書齋裏,貯藏著永不消逝的深情。書架正中,和小提琴做件的是那部《故事新編》譯文的手稿。新月一直在等著這本書的出版,他也還在等著……
月照“博雅”宅。西廂廊前,海棠如雪;藏玉室中,清淚如雨。
月光透過窗紗,灑在藏玉櫥上,灑在韓子奇蒼老憔悴的臉上。他久久地呆坐在窗前,深陷的眼睛凝望著一輪明月,瘦骨嶙峋的手摩挲著一顆明珠。
女兒的夭亡,毀滅了他的靈魂,擊垮了他的肉體,如同一具行屍走向,默默地呆坐一陣,撐著手杖在院子裏晃晃悠悠地走一陣,看看西廂房,看著木雕影壁,看看海棠樹,搖頭歎息著,又回到他的“密室”呆坐。年滿花甲,特藝公司請他“光榮退休”了,這個魔魔怔怔、搖搖晃晃的風燭殘年老頭兒已經不能再為公司盡力了,雖然他的《辨玉錄》還沒有編完。那就由別人接著編吧,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業,這條玉的長河是沒有窮盡的,它還長著呢。
他連個排遣煩惱的地方也沒有了,連走出家門的力氣也沒有了,隻有躲進他的“密室”,維係他的生命的隻有那些玉了,一生苦苦收藏的玉,流落天涯、曆盡劫難也不能割舍的玉。那些玉將陪伴著他度過寂寞的晚年,他為玉而活著,再也不能失去玉了,玉是他生命的最後一點兒支柱。
1963年5月,陳淑彥生下一個男孩。這孩子在母腹中經受了太多的顛簸和磨難,瘦小而虛弱,但俊秀聰穎,一雙黑亮的眼睛,酷似幼時的天星。兩年以後,又生了一個女孩,膚色潔白如玉,朱唇好似一顆瑪瑙,幽黑的大眼睛微微泛出寶石的藍光,宛若童年的新月。“養女隨姑”,人們常這麼說,也並不奇怪。孫兒孫女的接連到來,衝淡了韓太太失去女兒的悲哀,也給韓子奇那顆淒涼的心帶來了一絲安慰。他親自給孩子命名,孫兒叫“青萍”,孫女叫“結綠”。韓太太和天星夫婦覺得這兩個名字都怪好聽的,並無異議,但他們卻不知道“青萍”為古劍名,“結綠”為古五名,更不知道韓子奇以此命名後代、將寶劍與美玉並提是何用意。誰知道呢?連他自己也未必能解釋清楚,劍啊,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1963年6月,在寂寞中默默地執教的楚雁潮被提升為講師。因為嚴教授已去世半年,“後繼乏人”,隻好如此了;因為楚雁潮的教學質量經過反複考查,也無可挑剔;因為楚雁潮已經沒有了任何“幹擾”,也就沒有了任何“議論”;還因為他那永遠也“說不清”的家庭曆史,也沒有更高明的人可以說清……
1965年7月,楚雁潮的十五名學生畢業了。
在告別楚老師的時候,鄭曉京的心情難以名狀。自從毛主席在對文藝界的批示中嚴厲譴責了文聯各協會十五年來基本上不執行黨的政策,“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藝術名流們惶惶然。鄭曉京的母親也是導演過“洋人”、“死人”戲的,卷進了“裴多菲俱樂部”,受到了政治批判。鄭曉京沉默了。
在奔赴工作崗位之前,鄭曉京和羅秀竹來到新月的墳前,向亡友辭行。從今以後,就天各一方了。
她們默默地望著那荒涼的土墳。
“新月,我們走了!以後有機會到北京,再來看你……”羅秀竹泣不成聲,拉拉鄭曉京的衣袖,“你也跟她說句話吧!”
鄭曉京沉默良久,才喃喃地說:“誰造出東西來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掘墓的人!因為他造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羅秀竹茫然地問她。
她淡淡地回答:“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你忘了嗎?這是《哈姆雷特》裏的台詞。”
她們不知在墳前痛哭了多久,捧起和著淚水的黃土,添到墳上。然後,她們來到“博雅”宅,交還新月的遺物。她們要離開二十七齋了,無法再保存了。
見到這兩個和女兒同齡的姑娘,見到女兒當年入學時的行囊,韓子奇昏厥過去!
從此,他一病不起……
1966年8月,一場毀滅性的災難突然降臨了“博雅”宅!
這場災難也許根本無法避免,也許隻是因為被人們淡忘了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當年,一隻三克拉的藍寶石戒指斷送了整個奇珍齋。
被韓太太辭退的賬房先生老侯,窮困潦倒。這時,韓家的仇敵蒲綬昌向他伸出了手,重金禮聘,請他出山,蒲綬昌深知他是個理財能手。老侯迫於生計,懷著對海外未歸的韓子奇深深的歉疚,出任彙遠齋賬房。
某日,警察局的一名和彙遠齋常來往的巡警又來喝茶、閑聊,老侯在無意中突然發現巡警的手上帶著一隻藍寶石戒指!
他心裏一動,裝做不太在意地問:“您這戒指兒……是哪兒買的?”
“你給看看成色,”巡警微笑著脫下戒指,炫耀地遞給他,“這不是買的,是相好的送的……”他並不諱言自己的隱私,他和某老板的第三個姨太太“相好”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
老侯接過戒指,仔細一看,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正是那一隻不翼而飛的三克拉藍寶石戒指,他太熟悉了,決不會認錯!那麼,怎麼會到了巡警的“相好的”手中呢?他苦苦地思索……哦,是了,奇珍齋發現失竊的前一天,陪韓太太到店裏打麻將的,其中就有那個女人!
一切都清楚了!他抑製住怦怦的心跳,對巡警佯稱“留下好好兒看看”。等巡警走後,他拿著這隻戒指直奔“博雅”宅!
“主啊!我可洗清了,洗清了!……”他在韓太太的麵前,大叫一聲,噴出一攤鮮血,昏倒在地上!
韓太太沒有收下這隻戒指,又奉還了巡警,她怎麼敢惹警察局的人?她向侯嫂退還了當初的賠款,痛哭流涕,說了無數好話。但她不可能把老侯再請回來,奇珍齋已經沒有了。老侯洗清了不白之冤,卻沒有贖回性命,三天之後就與世長辭了,撇下了寡婦孤兒!……
二十多年過去了,但並不是過去了的就可以忘卻。老侯的孩子都長大了,虎子豹女四、五個,清一色兒的工人階級。他們沒有忘記苦難的家史,沒有忘記慘死的父親。在“蕩滌一切汙泥濁水”的歲月,他們想起了過去。父親是被資本家逼死的,他們拿店員不當人!韓家是資本家嗎?當然是!公私合營那會兒,北京玉器行裏但凡有點家底兒的,不劃個資本家也是小業主,其中最闊的兩家,一個韓子奇,一個蒲緩昌,卻都什麼事兒沒有,嘿,奶奶的!蒲綬昌眼皮子活,頭著解放,就逃往香港了,無產階級專政拿他沒轍;可是韓子奇不同,他從英國回來就再沒出北京城,說是“破產”了,誰知道真的假的?奇怪的是,這位當年的“玉王”不但漏劃了資本家,還當了國家幹部,真是不公平!這被顛倒了的曆史,要重新顛倒過來,向資本家討還血債!
迅雷不及掩耳,一群身穿軍裝、臂纏紅箍兒的陌生年輕人衝進了“博雅”宅,搗毀了木雕影壁,塗黑了抄手遊廊上的油漆彩畫,砸開了“密室”的門,把裏麵的藏品洗劫一空!這個漏劃資本家,私藏著這麼多值錢的東西!
年輕的“紅衛兵”其實並不知道,這些東西僅僅憑錢是買不來的,那是韓子奇的心血和生命,那是一部活的曆史,那是一條滾滾不息的玉的長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國寶,任何一件都堪與故宮博物院、曆史博物館的藏品媲美!
“我的玉!我的玉……”弱不禁風的韓子奇從病床上跌下來,膝行著,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撲向這些從天而降的神兵。
這個時候還顧什麼玉啊?如果不是韓太太和陳淑彥跪地求饒,苦苦地攔住“紅衛兵”,四指寬的皮帶能把他打死!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絕望地呻吟……
“紅衛兵”走了,大卡車拉走了全部的藏王,還有“玉王”橫技和“奇珍齋”大匾這兩樣“變天賬”!
在劫後覆巢,韓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張大沙發,流著眼淚,為他洗淨身上的血痕,擦去臉上的淚水。
兒媳送來一碗綠豆湯,讓爸爸涼涼兒地喝點兒,敗敗心火。
韓子奇搖搖頭。他已經透心兒涼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鏟、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代的玉玦,漢代的剛卯、青玉天馬、青玉螭紋劍鞘飾,唐代的青玉飛天珮、白玉人物帶板、青玉雲紋耳杯,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元代的青玉牧馬鎮、碧玉雙耳活環龍紋尊,明代的刻有琢玉大師陸子岡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代的白玉三羊壺、翡翠蓋碗、瑪瑙三果花插……沒有一件晚於乾隆時期的,沒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寶!這些東西,失去了上哪兒找去?“玉王”沒有了玉,還怎麼活?他後悔1946年不該從英國回來,使這些珍寶遭此劫難;他後悔1948年沒有像蒲緩昌那樣聞風而動,舉家南遷,否則,這兩個冤家對頭還可以在香港繼續較量!唉,時過境遷,現在後悔還有什麼用呢?……
“他爸,顧命吧,別心疼東西!”韓太太坐在丈夫的身邊,攥著他那骨瘦如柴的手,盡量寬慰他。其實,她自己又怎麼能不心疼那些東西?“黃金有價玉無價”,那些東西,是奇珍齋的精華,是“博雅”宅的根基,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帶走了又帶回來,她才有了主心骨兒,以後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孫後代的日子也不用愁了。錢財是人的血脈,有錢,人才能在人前直起腰來;沒有錢,人的那點兒精氣神兒立時就垮了,腦袋就耷拉下來了。甭管新社會、舊社會,誰也不能離了錢,誰也不能喝西北風過日子!“博雅”宅裏的這一筆巨大的財富,本來除了他們老夫妻倆和“無常”了的老姑媽,沒人知道。政府不知道,特藝公司的領導不知道,玉器業的同行不知道,街坊四鄰、兩旁世人都不知道,他們隻知道這邊兒奇珍齋整個兒倒閉了,那邊兒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博雅”宅隻剩下個空架子。解放後日子過得比別人強,那是韓子奇憑本事掙的國家工資,誰也不知道他家有個寶庫,拿出一件最次的,給兒子辦喜事還綽綽有餘呢。連天星和陳淑彥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屋裏鎖的是什麼。今兒全完了,誰都知道了!當年,韓太太為一隻三克拉的藍寶石戒指冤枉了老侯,如今侯家的後輩上門清算這筆賬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是報應嗎?看起來,東西都充公了還不算,從今往後,還得戴一頂“資本家”的帽子,挨整、挨鬥斷不了,連親家——淑彥她爸那個“小業主”都不如了!想到這些,韓太太心裏寒透了骨頭,她蒼白的臉上那些密密的皺紋,就再也舒展不開了。可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傷口上撒鹽,眼瞅著老頭子的命要搭到裏頭去,她要是再不給他寬心,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這個家就散了!她隻能把自己心裏興家立業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澆滅,把話說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壓根兒就不想發財,也不想守財:“他爸,錢財算什麼?攢一輩子錢,不如念一輩子經。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今世的福,沒準兒是後世的罪;今世的苦,沒準兒是後世的樂。人不能跟命爭,得認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隻當咱們什麼都沒有,就像你跟咱爸學徒的那會兒似的,咱們窮得那樣兒,也不能不過啊!他爸,你可得想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