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等文官#pageNote#0
為了傳襲貴族身份,一個末等小官吏步步淪陷,走向非人。
第一章 不比蒼蠅大
東邊某處在燃燒,雖然距離很遠,但濃煙的氣味已經傳了過來,夾雜著土中的焦油散發出的那股永無止歇的惡臭。島民稱這片土地為“汗陸”,因為它每時每刻都在“出汗”。
黑焦油就是大地的汗水。島民稱黑焦油為瀝青,但他們強調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瀝青,甚至不是重油,更像是未加工的石油,但也跟地球上的不一樣。這裏的瀝青要比地球上的瀝青更易燃。島民喜歡與地球進行比較,他們認為自己是地球殖民者,而不是當地的原住民。在他們看來,大陸人才是真正的土著,這甚至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將地球遺忘,而是因為他們遍身髒汙,吃著從滿是焦油的地裏挖出來的垃圾,為了生存無休無止地搏鬥,像極了凶狠的野蠻人。從很早以前,當說到原住民,首先進入人們腦海的便是野蠻人的形象。“土著”一詞也一樣,讓人聯想到粗野的性情、野蠻的儀式和鼻環。
土著人食人的傳言有很大的誇張成分。不管怎麼說,這個被他們抓住、自稱是教授的老人沒有被殺或是被吃掉。他是因無法忍受艱苦的生活條件而自然死亡的。在老人死之前,大陸人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對生存無益,但能滿足獵奇心的新奇東西。老人很喜歡閑聊,有時候一
直咳嗽說不出話,他就會埋怨自己。之後他去世了,甚至那時候土著人也沒吃掉他,盡管也沒有將他埋葬。在汗陸上,死者是由自燃的土地火化的。
土地一直在燃燒,不是在這裏,就是在那裏,最常見的是同時在好幾個地方突然燒起來。汗陸上空經常有雷暴,一道閃電點燃了地上的焦油,接著,一個巨大的火環開始在平坦而蒼涼的平原上蔓延。火環內已經沒有可燃物了,火焰急於向外吞噬。
地麵上的焦油極其緩慢地燃燒著,煙火順著焦油緩緩蔓延。跑步或步行逃離移動的火牆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根本無處可去。火環會不斷擴大,直到抵達海岸或撞上其他火環。與此同時,火環內燒過的土地又開始慢慢冒出焦油,幾星期後,火焰又有了新的燃料。
老教授經常講一些奇怪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還沒有人在這裏居住,自然也就沒有人記得,在那時候的汗陸上分布著廣闊的淺海,海中滿是各種各樣有著有趣名字的浮遊生物。浮遊生物死亡後會變成焦油,就這樣過去了許多個世紀。之後大陸從水中升起,海洋消失,陸地內部的焦油趨於飽和。老人說,有一天,剩餘的焦油終究會全被擠壓到地表並燃燒掉,到那時候就萬事大吉了。遺憾的是,這個進程會持續很長時間……
很明顯,這位老人是個瘋子。人們不住在這裏,怎麼會有人
知道發生了什麼?如果沒有人,誰能告訴他們這件事?毫無疑問,老人已經老糊塗了。隻有島民會有這種情況——大陸人不會活到身體和智力可恥地老化的那一天。
瘋老頭堅持謊稱有藍色、透明且無煙的火焰。有誰在何時何地看到過這樣的奇景?土焦油燃燒時的火焰是深紅色的,而騰起的煙呈濃黑色。濃煙升往高處,遮天蔽日,升到熊熊燃燒的火環上空,隻有在高處,濃煙才會被風一點一點地吹散,變成髒兮兮的霧霾,被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通過風力和霧霾的濃度,任何一個青少年都可以有把握地估算出火牆離居住圈的距離。
共有兩個居住圈,缺一不可。每一個都被壕溝和土牆包圍,盡管這種保護措施是不夠的。隻有當人們時不時地點燃居住圈內的土中滲出的焦油,以防圈外可怖的火焰燒進來時,它們才會派上用場。土牆會因裏麵的焦油流進壕溝而變幹,通常來說,足以防止居住圈內的火焰蔓延到整個平原上。雖然很罕見,但有時由於疏忽大意、失去秩序或僅僅是出於偶然,火災會大規模擴散開來,整個部落則不得不轉移至第二個居住圈尋求庇護。
最重要的是—— 一旦出油的土地恢複了燃燒能力,必定會燒掉這兩個居住圈。最好的辦法是,在圈外的火焰肆虐時,在較晚被燒的居住圈裏耐心等待。
東邊的土地火光通
天。逐漸濃重的霧霾暴露了火環正在靠近的事實,這比去往高空——像島民乘坐奇怪的“鐵鳥”那樣——俯瞰到的景象更加令人信服。風還在從東邊吹來,意味著火勢仍然很遠。當火靠近時,風會改變方向,吹向火焰。火總是很貪婪,盡其所能吞下所有它接觸到的空氣。
黎明時分,胡姆命令部落轉移到另一個居住圈,沒人想要反對。越早越好,這樣就不至於太匆忙。兩個居住圈之間隻有一小段路程,但等到火牆和煙霧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再行動就來不及了——人也許能活下來,但一半家當都保不住。首領強調了行動的必要性之後,人們迅速而有序地做出反應,捆起用作屋頂和集水器的皮革,拆除窩棚的支架,背上食物和水囊。母親們則抱著孩子。搬遷行動結束後,火牆還在遠處。這是有意為之,搬遷必須未雨綢繆,因為不知哪裏的地麵會突然開始流出不同尋常的輕質焦油,或者是刺鼻的、流動性更強、更易燃的焦油。燃燒其上的火焰蔓延的速度比風還快,即使是跑得最快的人也無法逃脫。這是極其罕見的,但即使罕見也不能忽視。一個人馬馬虎虎,走運的話還能壽終正寢;一整個部落都馬馬虎虎,就沒有未來可言了。
這就是為什麼大陸上沒有馬虎的部落。
沒人想過,很久以前是否存在過粗心的部落。這有什麼區別呢?當
那些傻瓜們連骨頭都不剩的時候,思考這些也毫無意義。兩三場火災後,除了灰燼以外已別無他物。雨水降下,灰燼融入大地。幾個雨季過後,泥土會填滿曾經的深溝,再過幾年,即使最敏銳的眼睛也看不出人類居住的痕跡。
油膩的焦土在腳下吱嘎作響,枯萎的草叢發出沙沙聲。這些不到腳踝高的矮小植物努力在兩場火災的間隔中破土而出、開花和播種。但這些種子沒機會發芽,隻有海洋氣流凝結成的傾盆大雨才能拯救它們,但隨風飄來的不是飽含植物發芽所需水分的雲團,而是逐漸逼近的火牆產生的煙霧。
不必擔心:火災之後,小草會重新生長,它們已經在烈火無法觸及的深處頑強地紮根。也許幾代小草都徒勞地撒下種子,但總有一代會在大火中幸存。下一季,平原再次變綠,長出沒有實際價值但令人賞心悅目的大片青草。烈火無情,但生活總會繼續。
“斯蒂婭,看!”小伊艾尖聲叫著,拉著他姐姐的手,“這裏有食物。”
幾個男人聽到他們的聲音後轉過身來。實際上,如果細心一點,可以在枯萎的草地上發現淺色的斑點,如果在此處挖個及腰深的洞,大概率會發現成熟的土甘露。可能是一個大塊莖或幾個小的。這可是上好的食物。如果能在火牆剛剛燒過此地時找到位置並把它挖出來,味道會更好。瘋癲的老教授在
說一些關於地下微生物群的廢話,起初他甚至拒絕把甘露放進嘴裏。這個蠢貨!還能吃什麼?可食用的根?它們長在更深處,更難以果腹,而且不是每個人都能區分根是有毒還是可食用的,哪怕教授自己也不能,隻能等它暴露在空氣中變幹變硬後,用來做手工製品。
後來,當然,老人已經習慣了以土甘露為食。隻要足夠饑餓,人就會饑不擇食。
不過很奇怪,難道群島上沒有土甘露嗎?那不可能!住在那裏的怪人都吃什麼呢?
一個男人用骨刀挖開一塊黏稠的泥土,放在斑點正中心做標記。待地麵冷卻,就可以挖出溫熱的莖塊來享用了。
沒人能斷言,這個灰頭土臉的小孩伊艾已經決定好了自己的命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偵察員和礦工,也許是部落裏最好的一位。不是搬運工、挖掘工,也不是信使,而是偵察員,就像他很久以前犧牲在草原上的父親一樣。隻有瘦高的卡爾撫慰著自己受傷的自尊心,喃喃地說,對於一個隻比草高一肘的人來說,能看到每棵草並不稀奇。
“你呢,卡爾叔叔,從那麼高往下看,你不害怕嗎?”孩子天真地問道。
一陣哄堂大笑。斯蒂婭以不尊重長輩為由打了弟弟一巴掌,隨後自己也忍不住撲哧一笑。卡爾深吸了口氣,一時失語,隻是揮了揮手,自己笑了起來。孩子還太小,日後
還有的受,但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麵跟毛頭小孩鬥嘴!得不償失啊。
濃煙完全遮住了地平線。盲老嫗米婭娜是最後一個被人用皮帶製成的梯子抬上圍牆的,所有人都等著她。不等首領下令,人們開始在居住圈中央搭建窩棚,並把浸水的皮子堆在上麵。兒童、老人和孕婦在小屋裏躲避火災,其他人則忍受煎熬。這不是第一次了。
某個男人對著窩棚撒尿,試圖濺得更高。糟糕的是,到了旱季末,水源十分緊缺,水囊裏的水隻剩不到四分之一。皮革被曬幹,在折痕處裂開,很長時間都無法使用。瘋教授的皮早已無法使用,被扔進了火裏。汗陸的人不會吃掉死者,而是會取下他們的皮,大家都知道自己死後會被剝皮,為了讓部落求得生存,必須這樣做。需要水囊、水箱,需要防火。如果地下群居動物(難以捕捉)的皮又小又不結實,而地表生活的隻有不比蒼蠅大的小型有翼生物,還能怎麼辦?
人死後會經曆兩次埋葬。第一次,屍體被抬到遠處的草原上;第二次,物盡其用的皮廢棄後被燒掉。經曆第一次埋葬後,人在未來的許多年裏仍然可以為部落所用。
這意味著他沒有完全逝去,他的某些部分仍然活著。因此,部落不會在死者的第一次葬禮上為其哀悼,而是留到第二次。
沒有比漫不經心地將一張皮扔在地上或用其他惡毒而無意義
的行為侮辱它更糟糕的罪行了。罪犯必須向部落和死者的靈魂請求寬恕,但他並不一定能得到寬恕。
對窮凶極惡的罪犯有兩種刑罰:處決和放逐。放逐更糟糕——必死無疑,隻是死亡來得比較慢。被流放者知道,生他養他的部落認為他是個惡人,甚至對他的皮不屑一顧。沒有比這更重的懲罰了,有時絕望會比饑餓、口渴或火災更快將他吞噬。
即使得以苟活,他靠自己也無法活多久。沒有哪個部落會歡迎這個棄兒,他無處藏身。也許可以徒步逃離咆哮的火牆,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遲早會被來自四麵八方的火困住——幹燥的雷暴無處不在,如果地麵有足夠多的油,每一次閃電都會導致火環不斷擴大。
過了一陣,天空從灰色變成了黑色。起初,熱空氣中充斥著嗡鳴聲——無數不比蒼蠅大的翼獸正從高溫和煙霧中逃竄出來。蟲群中心好似旋轉的龍卷風,去往一側,這是一切在變好的征兆。但如果無數小飛蟲彙聚在火牆前,形成真正的龍卷風,這時就不會有什麼好結局了。教授生前對這種現象非常感興趣。會不會是昆蟲在本能地製造龍卷風,這樣它們就能乘風飛到火和毒煙之上?
即使真是這樣,誰又關心呢?昆蟲不適宜食用,也就不會被特別關注。蟲群會飛走,然後就會被遺忘。接著,火焰前端接近了居住圈,點燃了堆積在壕溝
底部的焦油,貪婪地舔舐著圍牆,試圖越過它,但終究沒能突破障礙,隻是在周圍掃蕩一圈後繼續前進。
部落裏的人們躲在窩棚裏、坑裏,甚至隻是蹲著,把頭埋在膝蓋中間,忍受著悶熱的煎熬,沒有人抬頭望向天空。然而,如果誰突發奇想抬頭看向空中熱氣騰騰的濃煙,也未必能注意到天空中一個快速擴大的斑點,它發出的火焰與汗陸上的全然不同。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否注意到它,對於躲在兩個居住圈之一的壕溝和土牆後躲避火焰的人群的命運都毫無影響。
在位於天空中火焰頂端的黑點中,在衣著華麗的二十幾個人中,有兩個人顯得格格不入。他們身著沉悶的灰色製服,坐在擋板後麵,與形形色色的乘客隔開。
“看來我們將麵臨炙熱高溫的考驗。”其中一人邊說邊眯著眼向下看,“周圍正在燃燒,我們會燒起來嗎?”
“隻是散熱有點問題,”另一個人反對道,“畢竟隻是艘小飛船。遊客們會流汗,然後就要不高興了。”
“順便說一句,我們也在出汗。”
“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好嗎?”
兩名飛行員都心知肚明地看著對方。遊客們不是一般人,都是精英。不應讓地球精英感到溫度不適。誰見過大汗淋漓的精英?
“畢竟是他們自己想要冒險,”第一個人清醒地說道,“他們要求我們把他們放在火焰正中央,那就讓他們享
受吧。我們的十一等文官對他們胡謅了許多被活活燒死的危險,這對腎上腺素成癮者很有用。”
“他們不害怕,畢竟有守護者跟他們在一起。”
兩個人都笑了。
“他在那裏幹什麼?”
“喋喋不休,一如既往。”
“他們在聽嗎?”
“都張著嘴,一副驚訝的表情。”
“你想怎麼樣?他們不會聽咱倆無趣的話。我們是專家,但他和他們一樣,都是半桶水響叮當。對於不知道的事他就撒謊,而且把謊言圓得很好。最重要的是,他和他們是一路貨色,他也是地球上的精英,雖然他是個,呃……”
“卑劣小人?”
“正是,陳腐又可恥。”
另一個人嗤之以鼻。小飛船搖晃了一下。
“別把我們甩到一邊去。”第一個人說。
“輪不到你來指點……”
“我會的……你要去哪裏?”
“那邊有一片空地,”第二個人點點頭,“沒有火,一定是個岩石露頭#pageNote#1或類似的東西,我去那邊。”
“那裏甚至有兩片空地……”
“是的,我看到了。我要降落在右邊那片。”
“為什麼不是左邊?”
“總得選一個。”
“我覺得左邊的更可愛……”
“我覺得你是在故意激怒我。勞駕閉嘴五分鍾,別嘟嘟囔囔打擾我……”
觸地相當平穩——顛簸感隻比用激光製導進行自動降落稍稍強烈,但汗陸上哪兒會有哪怕是最初級的反重力設備?
小飛船發動機噴口向下,開始著陸。在
大約二十秒內,居住圈內的火焰比圈外的火焰更猛烈地肆虐開來。
第二章 高級長官
窗口值班阿姨的臉讓人聯想到深海魚類——像一張呆滯的不規則麵具,長著許多不必要的褶皺、厚厚的腮、低矮的額頭,以及凸出的空洞的大眼睛。她仿佛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她應該埋伏在海底凹地,把小魚生吞下去,虛張聲勢,自鳴得意。在凹地底部,她會是王和神,位於食物金字塔的頂端,是所有微小食物的噩夢。在區就業管理部門的門廳,她不得不安分守己,扮演篩選來訪者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
但是“深海式”做派是一樣的。
“普羅哈茲卡先生不能接見您,”她用漫長的停頓來折磨這位訪客,詭異地從嫌惡變得愉悅,最終說道,“如果高級長官一視同仁地接見所有人……”
“我有特殊情況。”來訪者小心翼翼地說道。
“每個人都有特殊情況。普羅哈茲卡先生不會接見您,明白嗎?”
“他在忙嗎?”來訪者詢問,“我可以晚點再來一趟。”
“您有什麼事?不論是誰,如果想找工作,在這兒說就行。”
“那普羅哈茲卡先生在這裏有什麼意義?”
深海魚已經失去了耐心,“您到底想不想找工作?想的話,請用拇指按鍵,我看看能為您提供什麼工作。要是不想,就趕緊離開窗口,排隊的不止您一個。”
深海魚不懷好意地嘀咕著:
“他晚點就來,您看見了嗎……”
伴著嘀咕聲,來訪者環顧四周,門廳裏絕對空無一人。誰會貪圖就業管理部門提供的收入菲薄的工作呢?除非是個一無所有的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在大坦波夫的上等區,很少有失業者願意接受小職員的工作,或做一名薪水更高但灰頭土臉的工匠。當地人更加誌存高遠,他們會避開就業管理部門,對這塊牌匾嗤之以鼻。這是其一。此外,根據一些可靠的傳言,在鄰近的利佩茨克有了幾個不錯的工作機會,坦波夫的無業遊民已經蜂擁而至。這是其二。來訪者還考慮到了第三個因素:下午時分,上司心平氣和,員工無所事事。還有第四個因素:與公共場所的慣例不同,門廳裏沒有警衛。
盤算一會兒,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成功的概率極低,但他無路可走。要麼是高級長官接見他,聽他講講,要麼就是在失敗者名單上再添一個人。
沃羅涅日、利佩茨克、圖拉、梁讚、穆羅姆……也許在坦波夫會走運?
有這樣一位接待員坐在這裏,他怎麼會走運呢……
要像在斯摩棱斯克和沃洛格達那樣,轉身屈辱地離開嗎?還是像在布良斯克那樣,對著窗戶肆意地吐口水,留下劣跡後再離開?嗯,不……
“我和普羅哈茲卡先生要談一些涉及個人隱私的事情,”訪客盡可能冷漠地說道,“您不明白。我不是在征求您
的同意,我這就要過去。而且您要立即向普羅哈茲卡先生報告我的情況,除非您想讓普羅哈茲卡先生把您扔到大街上……”
他半轉過身,向側門走去,盡管他想全速奔走,而心髒搏動得比平時快得多,但他努力保持著穩定、不匆不忙的步調。額上的汗水出賣了他。再過兩秒,幸運的話也許再久些,深海魚將會停止條件反射式的問答,轉而思考來訪者是否是個重要人物,最終意識到他並不是什麼人物,隻是個粗魯的外鄉人,那時候他就必須躲在門後——十有八九,她會在他身後衝出來!
如果門是鎖著的就好了!
按理說應該是沒上鎖的……但沒有保安。通常情況下,區辦公室的大廳裏會有一名保安值班,偶爾有兩名,沒有保安的情況實屬罕見。比方說,如果保安內急,隻有一扇門,門後可能是走廊,衛生間就在那兒……得等到保安離開,而且沒有訪客才行。要不就得多忍耐一會兒。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性,離崗幾分鍾的警衛懶得鎖門,以免在回來的路上再開一次門。
確實如此。
“你去哪兒?!”深海魚的叫喊聲瞬間被身後的關門聲淹沒了。
時機正好。迎麵遇到一個警衛,一邊蹣跚走來,一邊扣著紐扣。看到這個陌生的來訪者時,警衛一手繼續係紐扣,另一隻手放在警棍上。反應倒很快,但他頭腦怎樣呢?
“普羅哈茲卡先生呢
?”來訪者先發問,並從口袋裏拿出一本綠色的證件,在警衛麵前漫不經心地揮動。
“上二樓左拐。”
“謝謝。”
慣常的假笑——再會了。來訪者散發著自信的光芒。有一半的可能性,直到走廊盡頭,他都不會被嗬斥住。這裏很少有人會這麼無禮。求職者通常都會固執地懇求,但除此之外,幾乎總是謙卑而安靜。
這招奏效了。
來訪者立刻開始審視高級長官辦公室的秘書室裏的秘書:對付她得粗魯無禮。
猜測的勝算是二分之一,而現在這種情況下就十拿九穩了。
“就你自己?”來訪者以隨意放縱的語氣問道,他穿過秘書室,露出綠色證件的一角,同時用坦然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秘書,用時不超過半秒,活像個掃描儀。
“他在忙。”秘書支支吾吾地說,但來人沒有理會。
普羅哈茲卡先生正在忙重要的事情:用指甲銼修指甲。他圓潤的粉紅色指甲修剪得很好,而普羅哈茲卡先生本人也是小個子,身材圓潤,粉紅色皮膚,經過精心打扮。他嵌進大大的椅子裏,就像一條被水母包裹著的精致的魚。與魚不同,這位高級長官的眼睛傳達著某些東西,比如午後的悠閑與同等的無聊。普羅哈茲卡先生不屑於掩飾對來訪者的明顯不滿。
“有三分之二的可能性,他馬上就會把我踢出去,”訪客跨入辦公室門檻時想,“我經曆過更糟糕的情況。
”
不要喃喃自語,不要卑躬屈膝,一開始就要抓住要點,這樣才有機會。一點點懇求可以接受,甚至很有用——但要嚴格地控製在一定範圍內,絕不能過火。
“作為貴族請求貴族,我想請您……”
“請我?”高級長官問道,“有何貴幹?就業?”
“在某種程度上是的,說來話長。”
四分之一的概率……
“嗯,”普羅哈茲卡先生意味深長地皺起了眉頭,“嗯哼。呃……您是怎麼進來的?”
來訪者的嘴角勾起微笑。
“您看,我是直接走進來的。拿出這個就被放行了。”
長官對這本綠色的證件產生了不同尋常的反應:他先是笑逐顏開,然後竊笑起來,但這還不夠,內心愉悅的狂潮使他爆發出大笑。普羅哈茲卡先生激動地顫抖著,他在口袋裏翻了翻,掏出了一模一樣的證件——采蘑菇協會會員卡,持有此卡可在自然保護區和禁獵區采摘蘑菇。
“我要開除這些玩忽職守的人,”普羅哈茲卡先生因大笑而顫抖著,擠出一句話,“我要把所有人都開除……”
來訪者的微笑綻得更大了。現在他評估自己的成功率有50%。
“您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普羅哈茲卡先生十分激動,伸出他短小的粉紅色手掌索要文件。“您的?這真是您的嗎?哈哈。斯威斯圖諾夫·阿爾謝尼·葉菲莫維奇,貴族,對嗎?是您嗎?勞駕把拇指放到那裏,規矩畢竟是
規矩……噗……呼呼……嗬嗬……那您是采菇人了?采多久了?您在這裏的樹林裏見到過灰樹花#pageNote#2嗎?在更南邊?我知道那是禁采品,隻是純粹出於好奇心問問……那鬆露呢?您采過鬆露嗎?帶搜尋器了嗎?什麼型號?您不過隻是白費力氣。我告訴您:沒有什麼比訓練有素的豬更適合采摘鬆露了,任何設備在它的嗅覺麵前都會顯得遜色。我有個朋友是養豬的,也是一個真正的采菇選手,他挑選好豬,訓練它們,再把它們廉價租給別人。您想去看看嗎?他那兒有一隻豬王——我告訴您,那可真是鳳毛麟角啊!那野獸重達三百公斤,要把它從采好的蘑菇堆裏趕走可得費一番力氣。有一回它生氣了,把我逼得爬到樹上,但它畢竟嗅覺超群,能聞到半米深的地下。唉!但想想鬆露,就算了吧……還有鬆乳菇,稍微醃一下再上火烤——嗯!那滋味簡直無可比擬。您喜歡采鬆乳菇嗎?……”
來訪者根本來不及回答,隻能在合適的地方點頭微笑,將拇指按在桌上的身份識別器上,隨後進行了指紋掃描,輕微的刮擦表明已經提取了幾個上皮細胞進行DNA分析。幾秒鍾後,設備發出一聲短促的嘟嘟聲——而普羅哈茲卡先生沒有打斷對愛好的大談特談,盯著識別數據。信息都是正確的:阿爾謝尼·葉菲莫維奇·斯威斯圖諾夫,三十一歲,世襲貴
族,十等文官,無犯罪記錄,未被通緝,不在任何黑名單之列,目前正在休停薪假。
“那麼,有什麼我能效勞的?”普羅哈茲卡先生問道,暫時中止了蘑菇的話題。
“請幫幫我。”之前,來訪者對麵前的官員輕聲細語,並為自己的膽怯而生氣;而現在,他說話意氣風發——都是鍛煉的功勞,“我需要您證明我的貴族身份,而且非常希望能在五年內做到。”
普羅哈茲卡先生打了個哈欠。
“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他失望地說道,“您有孩子嗎?”
“有個五歲的兒子。”
“他怎麼了?生病了?懶?無能?”
“他很健康。”
“智力沒有缺陷?”
“完全沒有。他是個貴族,而這正是問題所在。”
高級長官用短小的手掌撓了撓後腦勺。
“我不明白……您快請坐,請坐,別站著了……請您詳細解釋解釋。”
“我的兒子是私生子,”訪客坐在凳子邊緣解釋說,“他母親是第三代男爵夫人,因此,他將是第一代普通貴族,他的孩子也將成為貴族……如果我不和他母親結婚的話。問題就在於我想和她結婚。”
普羅哈茲卡先生喜出望外,仿佛解決了一個力所不及的難題。
“原來如此。確實,在合法婚姻中,貴族身份是通過男性的血統繼承。因此,如果您娶了您的意中人……”
“那我的兒子和他的後代會失去貴族身份,”訪客補充道,“因為
我是第二代世襲貴族,也是最後一代。”
“嗯,您是否到紋章學局的法務處谘詢過?當然,他們不一定可信,甚至辦事拖遝,但我知道過一些情況……”
“我去過,但被拒絕了。”
普羅哈茲卡先生拍了一下手,“我能做什麼呢?貴族身份剝奪法並不是我通過的。”
“也不是我。”
“您自然不會批準。但這項法律在我們國家已經有三百年的曆史了,一直很好地發揮著效力。貴族是國家機器強有力的支柱,不應允許其連根腐爛。對腐敗貴族的仇恨隨時都會導致革命爆發。貴族的特權應該通過對祖國無私奉獻來爭取,您打算如何實現這一目標?僅憑個人功績取得貴族身份,完全放棄繼承爵位的權利嗎?有些人嚐試過,但沒能成功。大多數人都想把他們的財富傳給他們的後代,但請注意,隻有出生在顯赫家族的人才配擁有這樣的特權。您和我都認為貴族的繼承權是公平的,但不幸的是,沒有多少平民認同我們。他們對正義有自己的理解,而這些觀念也大有道理。該怎麼做,啊?”
“大概,就讓一切保持原樣,”訪客聳了聳肩,“我完全沒有……”
“正是如此,保持原樣!合理性就像在對正義理解的兩極之間架起的橋梁!讓他們見鬼去吧,就讓繼承人繼承財富去吧,但如果有“胡蘿卜”,就要有“大棒”,迫使他們給國家謀福利
。否則幾代之後,貴族就會退化,再也沒有用處。“大棒”體現在財產繼承方麵是征收遺產稅,體現在頭銜繼承方麵是貴族身份剝奪概念。如您所知,一個公爵有四代直係後裔可以繼承頭銜,伯爵有三代,男爵有兩代,而普通貴族隻有一代。法律邏輯很簡單:如果不想讓自己的後代消失在茫茫平民中,就應該努力以全心全意為國家服務或是造福國家來維持貴族身份。我直說吧——需要創下功勳。這樣的製度,首先可以對貴族施以壓力,以防其自然退化;其次,能讓最有才華和價值的平民被招募入貴族行列,這對貴族階級隻會有好處,對國家的益處則更不用說。否則怎麼能讓至少一部分人群活躍起來?……當然,世襲貴族中也有人遊手好閑、道德敗壞、完全沒有價值的人,但這些人隻占一小部分;此外,還可以剝奪他們的貴族身份,所以我們貴族階層的威信仍然很高。階層分離加上貴族身份剝奪法是國家需求和社會各階層利益之間的合理妥協,難道不是嗎?您應該認同這項法律的正確性,三百年間沒人對它進行原則性修改,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毫無疑問,普羅哈茲卡先生很高興,繼續滿腔熱忱地闡述著每個人在中學時代就耳熟能詳的陳詞濫調。幸好這位辦公室職員的肺並沒有受過專業的演說訓練。他酡紅的臉上遍布
汗珠,話還沒說完,喉嚨裏就發出了滑稽的嘶啞嗓音。他喘著粗氣,揮舞著短小的手掌。他說,您看,法律是一種妥協,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不是每個人都必須為了社會的和諧付出代價,隻有像您這樣的人……
“我無意觸犯法律,”訪客平靜地說,“我隻是想知道我該怎麼辦。如果娶了我心愛的女人,就會剝奪兒子的貴族身份。除開我愛他、不希望毀掉他的未來,他也不會原諒我這樣做的。”
“與您心愛的人維持事實婚姻。”官員喘著粗氣給出建議。
來訪者歎了口氣。
“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但不是最理想的。您知道,這涉及親人的意見、家族的榮譽……已經有人告訴我兒子他的出身有問題……最後,我自己也想結婚!”
“好吧,好吧。”普羅哈茲卡先生說,“所以您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證明您的貴族身份,是這樣嗎?”
“正是。”
“那請問,我能幫您什麼呢?這裏隻是個就業管理局,沒資格分配不應得的特權。您為國家服務,就能得到回報。您是十等文官?您的個人貴族身份已經確認,但世襲的權利……嗯,確實,您距離五等文官還有很遠的路。您現在在哪個部門高就?”普羅哈茲卡先生瞥了一眼屏幕上訪客的數據,“地方辦公室?這真是太糟糕了。如果足夠幸運,您可以指望在辛勤工作三十年後達到目標……但您必須
比這早得多,是嗎?那麼我也沒法給您建議,除非……”
“什麼?”訪客問道。
“服兵役。還是說……您不感興趣?”
他微微苦笑。
“不是不感興趣……雖然,老實說,也有這個因素。但問題不在於此。對我來說,現在考慮軍事生涯已經太晚了,如果十年前能想到這點……”
“很遺憾,您十年前就應該把眼光放長遠些。”高級長官的話語裏有一絲指責的意味,“否則您應該已經贏得弗拉基米爾或斯坦尼斯拉夫勳章了。”
“以我的官職等級?您怎麼不說聖安德烈勳章呢!”
“我知道這很難,但也不是不可能。即使不在軍隊裏建功立業,也要在造福老百姓的事業上闖出一片天地。要善於利用媒體,讓更多人知道您的事跡,謙遜對此並無益處。您是富人嗎?”
“是倒好了!”來訪者不快地哼了一聲,“我隻是不窮。”
“有人脈嗎?……哎,我說什麼呢,如果有人脈,您就不會來這兒了……可惜。打個比方,如果您能為國家安排一筆數十億的無息貸款,那一枚四級的弗拉基米爾勳章肯定穩穩地掛在您的脖子上了,自然還有世襲貴族身份。雖然沒有勳章也可以擁有世襲貴族身份,隻需君主一句話……”
來訪者歎了口氣:“我在地方工作,不知道怎麼才能得到這類勳章……”
“一切得靠自己努力。尋找建功的機會。例如,預防人為
災難、阻止流行病,或者探索出世界性的大發現。想想如何用五片麵包喂飽非洲的饑民。乘坐被馴服的北極熊到達北極。最重要的是——迫使他們談論你。當然,以及談論俄羅斯。讓哪怕隻有一個俄羅斯人感覺到,俄羅斯不是世界聯盟一個無用的部分,並認為您的世襲貴族身份實至名歸。如何?”
來訪者徒勞地舉起雙手。
“很可惜,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是毫無根據的幻想。我隻是地方辦公室的一名職員,而不是什麼馴獸師與開拓者……”
“好吧,那您就得為君主擋住恐怖分子的子彈,即使是普通人也會走運。”
“都這個時代了,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人?我指的是恐怖分子,不是普通人……還是您建議我自己組織暗殺?”
“上帝啊!”震驚的普羅哈茲卡先生晃了晃他的短手,“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承認這隻是一個不太成功的幻想,嗯……我甚至不知道能幫您什麼。當然,我們可以看看有哪些空缺的崗位,但您也明白……”
“機會很渺茫。”訪客點了點頭,“我明白。無論如何,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看一看……”
“請!” 高級長官將顯示器滑到他麵前,“好吧……如果您對這個不感興趣,對那個也是,那就壓根一點機會都沒有……我把這些收好。那現在還有什麼可選的?……嗯,不多,我得說,沒剩什麼機會了
。您不會想當曝氣站的值班經理吧?”
“不想。”
“我也覺得您不感興趣。雖然薪水非常豐厚……還有一份在為嚴重偏離社會的兒童開設的寄宿學校擔任資深教師的工作……也不感興趣嗎?嗯。城市區域地麵衛生檢查員?不行嗎?您說得對,以前這份工作隻是叫看門人。好吧,接下來是一些競爭挺激烈的工作,讓我們看看……新浸禮宗教會的牧師?也不行?青年俱樂部調度員?保險代理人?《青年寄生蟲學家》雜誌的助理編輯?不行嗎?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訪客歎了歎氣。
“是的,借助這些職位申請貴族身份難度很高。”普羅哈茲卡先生表示同意,歎氣道,“除非行大運……但畢竟在您自己的地方辦公室也會有好的機遇,不是嗎?”
來訪者做了一個動作,意思似乎是:是的,當然,但還沒有遇到這樣的機會。可能中頭彩都比這容易。理論上是有可能的……但幾乎是奇跡。
“難道沒有其他工作了嗎?”
“在坦波夫區域……唉,唉。請稍等,告訴我:您必須得在我們區就業嗎?”
“我?當然不是。”
普羅哈茲卡先生玫瑰色的臉上精神煥發。
“當然了,我怎麼沒想到呢?馬上就好……但您得在俄羅斯工作,是不是?”
“哪裏都行,即使不是在地球上。”
“真的嗎?您把我的腦子都弄糊塗了,您應該一開始就這麼說!
哪兒都行——這就容易多了。馬上就好……啊哈!您對文書工作很熟悉,對嗎?財務方麵呢?‘巨人號’飛船有個隨船會計的工作,您覺得怎麼樣?這是一艘駁船,每班可載一萬名移民。這份工作正好符合您的等級,可以嗎?”
“嗯……沒有別的工作了嗎?”
“當然還有,殖民管理局之前還給我們發了一大堆申請表呢,但我想您應該不願意簽署在某個偏遠星座的肮髒的洞裏工作十年的合同……那就剩下地球太空艦隊了。‘那哈裏尼#pageNote#3號’輕型護衛艦需要一名審計員,合同期限三年,有單人船艙住,工資還不錯,有績效和額外的風險津貼……”
“風險津貼?”來訪者退縮了。
“當然是風險津貼。如果哪裏有娛樂津貼,我肯定會第一個去,嘿嘿……”
“請問,母國現在沒有戰爭吧?”
“什麼才算一場戰爭?”普羅哈茲卡反問道,“警察在偏遠星球上出動是戰爭嗎?維和行動呢?像往常一樣:沒有戰爭,卻有人死去。”
“您在暗示什麼嗎?”
“不,這不是暗示。我本人完全不了解海軍部對這艘護衛艦的近期計劃……要是了解才奇怪呢。我知道這艘飛船是軍用的,即使是在和平時期,有時也會發放風險津貼。怎麼樣,您同意考慮考慮嗎?”
“您還問什麼!我當然同意了!如果成功了,我將盡我所能地報答您。”
普羅哈茲卡先生哼
了一聲,突然咧嘴笑了起來。他陶醉在他對麵前這個人突如其來、令他自己也驚訝無比的同情心中,心情絕妙,甚至表現出了一種慷慨:“之前有人用一些敏捷的小狗崽收買我,而我希望別人告訴我哪兒能采到好蘑菇。告訴我您最喜歡的采摘點,我們一起去采鬆露。等您回來,咱們和那隻野豬王一起去。當然,您得成功返回……”
第三章 不是“那格雷#pageNote#4號”,而是“那哈裏尼號”
三等車廂裏當然不會散發出薰衣草的芳香,說來也怪,那個巴掌大的廁所倒是能正常使用。阿爾謝尼皺了皺眉,並不覺得驚訝。總有人喜歡在三等車廂過道的地板上弄出一攤水,原則上能騙過負責監督秩序的機器人乘務員。阿爾謝尼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隻知道這是有可能的。遊民的生活很枯燥,總有人想辦法使其豐富多彩一些。
有意思的是,他們中許多人很有頭腦,有機會成為高級匠人、技工甚至是工程師,過上更有尊嚴的生活,但他們不願意,為什麼呢?是對社會秩序的某種抗議,還是他們知道自己不會餓死,隻是出於單純的懶惰?
三等車廂總是位於車速為每小時五百俄裏的列車車頭,特等車廂則總是在列車尾。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因為如果電磁懸掛係統出現故障致使整列車翻倒,所有人都會落得同樣的下場。如果列車在全速前進時發
生碰撞,被撞成手風琴一樣的頭幾節車廂並不足以實現減震。這種情況下,衣著整齊、舉止無可挑剔的三等文官和在馬桶附近方便的渾身虱子的下等人之間唯一的區別是,後者會立刻被壓扁,三等文官會多活一兩秒鍾,因此,他甚至有時間意識到死亡即將到來,並為此經受恐懼……但他真的需要嗎?
三等車廂就是個垃圾堆,是個獸籠,是一個普通人可以輕易被侮辱的地方。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侮辱。大家都知道,如果發生打架或任何其他暴行,機器人乘務員會立即變成機器人警察:他會關閉通風設備,並在車廂內釋放催眠氣體。即便如此,鬥毆和暴行還是時有發生。座位很硬,上麵刻滿了內容粗鄙、錯漏百出的文字。還有那氣味,那氣味啊……盡管有通風,這裏的氣味還是一言難盡,永久地滲入了滿是空洞的塑料座椅套裏。
列車吱吱作響,搖搖晃晃,有什麼東西在地板下持續發出鑽頭般聒噪的高音。風景在肮髒的玻璃後方飛馳而過,速度快到令人眼球作痛。即便如此,看風景還是比研究列車和乘客更令人愉快。盡管氣味令人作嘔,阿爾謝尼還是忍不住想吃東西,更想喝水。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忍住了將手伸進口袋裏摸錢的欲望,能有多少錢?離開售票窗口時,他就數過剩餘的現金:不算小塊鎳幣,還剩下兩塊帝國
信用幣和十六塊俄羅斯盧布,夠他在最便宜的酒店住一晚,但就買不了食物和水了……
他謊稱自己並不窮,沒有向那位圓潤且富裕的高級長官坦白,自己其實已經找了很長時間的工作,但一無所獲。雪上加霜的是,這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積蓄,他已經所剩無幾了。憑著自己的信譽從朋友那裏借來的錢也已經花得精光。現在,他比乞丐都要窮酸,隻能指望靠著新工作盡快掙點錢。也許能預支工資?
也許。
如果不能,那就糟糕了。
而且,最令人厭惡的是,這一切隻能怪他自己。
阿爾謝尼咬緊牙關。他就是隻變形蟲,是隻優柔寡斷的蝸牛,是隻赤裸裸的蛞蝓!現在的確是赤貧了!的確,他像其他人一樣辛勤工作,當上了十等文官,這在三十歲之前是很正常的,是平均水平。他是個平凡的中年人,一個既沒有積極性也沒有野心、循規蹈矩的職員,然而,就算他有愷撒那般的野心,也敢闖敢拚,待在地方辦公室也不會有什麼大發展,除非如高級長官說的那樣,再幹個三十年……
再也找不到人借錢了,麗塔也不會借給他了。無論是國有的、私營的,甚至是地下錢莊,沒有一個金融機構會發放免押貸款。一旦向政府申請了貧困補助,個人信息就會被記錄在案,那就再也別想繼承貴族身份的事了。這再正常不過了。即使這個人後來功成
名就了,隻要他曾申請過政府補助,都會被認為是個沒有前途、自暴自棄的失敗者,如同羅馬的無產者。這會是一生的烙印,也別想什麼仕途了。不被階級法院剝奪本人的貴族身份就已經算好了——有過這樣的先例。
阿爾謝尼用力咬牙,幾乎要把它們咬碎。真是恥辱!他的生命仿佛無足輕重,自給自足且心滿意足,既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仿佛活在真空裏。他憑借出身得到了貴族身份,並不是依靠功勳。他太過懶惰,以至於無法超越自己;太過理性,以至於無法縱情生活。比起肆意揮霍生命,他更喜歡不疾不徐,並將之稱為生活。工作、娛樂甚至是無聊都恰如其分。偶爾和別人小聚,但也從不酩酊大醉,懶得調情和閑聊,喜歡到林子裏去采蘑菇。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沒結識任何益友。我確實是變形蟲!甚至比不上纖毛蟲,後者甚至能在水滴裏迅速遊動,鬼知道是為了什麼。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麗塔竟然能夠愛上這樣一個懶惰的原生質體,甚至無視親戚們苦口婆心的阻攔,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
今天已經做了些事情,開了個好頭。想起自己衝去見高級長官的時候是如何的瀟灑,阿爾謝尼笑了,要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
緊接著,羞愧和恥辱感再次襲來。他是來求人給他工作的,就像個死纏爛打的乞丐!如果普羅哈茲卡
並不愛采蘑菇,他肯定不會理睬他!下個過來的倒黴蛋會怎麼樣?普羅哈茲卡不會見到他們了,對嗎?
高級長官說的都對,這是最令人沮喪的。不利用人類貪婪本性的製度在曆史上是注定要失敗的,但僅僅利用貪婪這一點還不夠。再加上野心,使上層階級的特權合法化,盡可能防止貴族成為封閉、墮落的階級——這就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誰知道這是不是最好的製度呢?但三個世紀以來,這種製度一直奏效,也沒有出現嚴重的缺陷。貴族身份剝奪法還是發揮了它的作用——雖然貴族人數增長非常緩慢,但他們一直保持著很高的威信。有人問,是誰在混亂時期#pageNote#5將俄羅斯拉出了黑洞?正是貴族和那些不惜用性命換取貴族頭銜的人,即使是那些最反對階級劃分的人也不敢否認這個事實。是貴族群體讓帝國在三百年後有了現在的樣子,如今,它已成為世界聯盟最繁榮的一角。
因此,他們不乘三等座出行……
如果他們不得不坐三等座,那麼錯也不在別人,在他們自己。
有道理,但讓人惡心。
“親愛的,你還想要什麼?童話裏的桃源鄉嗎?”
不知何故,雖然有些苦澀,但如果不算他找到普羅哈茲卡並跟他說上話這件事,這個想法是這一天中最愉快的瞬間,阿爾謝尼有點欣慰。他還有最後一次機會,一旦失敗,剩下的錢都不夠他回家。
無論如何,唯一的希望就是這艘護衛艦了……是叫“那格雷號”嗎?
“不,不是‘那格雷號’!”校官忍著惱怒責備道,“我們的護衛艦是‘那哈裏尼號’,我建議您好好記住。不是‘那格雷號’,不是‘阿哈裏尼號’,不是‘利亞斯崴斯#pageNote#6號’,請記住,也不是‘奧特莫洛日#pageNote#7號’,而是‘那哈裏尼號’,記清楚了嗎?”
“記住了,”阿爾謝尼溫順地說道,“請原諒。”
在三等車廂催眠氣體的作用下,阿爾謝尼頭昏腦漲,他不明白列車為何如此粗魯地對待乘客,似乎這次既沒人鬥毆,也沒人滋事……也許機器人乘務員已記錄了一些大多數乘客都沒能注意到的違紀行為,並做出了回應?也可能機器發生了故障,導致四十多名無辜的乘客永遠陷入了沉睡。
很有可能。
雖然可能,但怎麼能說他們是無辜的呢?緩過神來,阿爾謝尼對警覺的機器人感到惱火,又想了想:他們當然有過錯,多麼大的罪過。為什麼要坐三等座旅行?吝嗇?那就接受吝嗇的代價。懶得賺哪怕至少能坐個二等座的錢?那就接受懶惰的代價吧。隻是有點倒黴?那就得為,呃,也許是為愚蠢買單。聰明和倒黴是兩個相互排斥的概念,聰明人隻會偶爾倒黴一陣;一直不幸的倒黴蛋腦袋裏裝的不是大腦,而是……完全是另外一種物質。
阿爾謝尼還是覺得自己被冒犯
了,但他也已習慣如此。
護衛艦艦長沒在飛船上,而是在享受短暫的假期,當值的校官讓航天器發射場的保安放求職者進來。校官很可能是懶得從船上走到天體站後麵的會談室,阿爾謝尼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雖然他不得不自己穿過平台,跋涉到像教堂一樣棱角分明、物資充足,且有大量尖銳凸緣的“那哈裏尼號”去。
“這艘飛船原來不叫‘那哈裏尼’,”校官聲音柔和了些,“我們在通向馬爾卡布星係的要道上與分裂分子作戰時贏得了這個名字。那場戰役中,我們的小飛船進入敵方旗艦的有效火力範圍,並成功給敵方致命一擊,為我們的勝局奠定了基礎。在這場戰爭前,我們的輕型護衛艦叫‘謹慎號’——有點窩囊的名字,不是嗎?完全不像我們。這回您知道,您有幸在哪艘飛船上服役了。”
“明白了,請原諒我叫錯了飛船的名字。”
校官那未表露出任何情緒的藍色雙眼一直緊盯著求職者。
“叫‘長官’。”
“是的,我明白了,長官。”阿爾謝尼反應過來。
“您是文員,對嗎?從前怎麼叫來著——草包#pageNote#8?這是一艘軍艦,所以您得適應適應。我們明天就出發了,所以您必須加快適應。您不會碰巧是個世襲貴族吧?”
“我正好是。”
“跟我想的一樣。不過,無論飛船上的軍官是否為貴族,對您來說,他們都是‘長官’。
例如,我是個大尉,雖然不久前還是平民,但這不影響‘那哈裏尼號’的等級製度。您記住了嗎?”
“是的,長官。我記住了,長官。但為什麼是所有軍官?……長官。比如說,準尉……”
“那又怎樣?”
“能怎麼樣,長官?根據官階表,飛船審計員相當於……”
校官驚訝地皺起發白的眉毛。
“這與審計員有什麼關係?”
阿爾謝尼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卷進某個愚蠢的場景。他脾髒裏翻江倒海。
“對不起,長官,但就業管理部門……”
大尉哼了一聲。
“他們總是弄錯。我們不需要審計員,我們要找的是軍需員。一個初級職位,獨一無二。總得有人來盤點床位、襯褲和其他東西。上一任軍需員因病被免職了。您的官階是什麼?”
“十等文官。”
“那恐怕不合適了。”
“怎麼了?”
“因為軍需員這個崗位不是軍官職級,也不是為您量身設立的。您也不想擔任官階表上沒規定的職務吧。要是我們真需要審計員就好了……”
“您確定不需要嗎?”阿爾謝尼低聲問道,忘了加上“長官”二字。飛船的等級係統實際上對他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並非船員,將來也很難成為其中一員。
“肯定不需要。我們是護衛艦,不是戰艦,沒有審計員這種編製,還是說,您認為海軍部會為您破例?”
阿爾謝尼沒想過這些。他朝思暮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
“也就是說,如果我是一個十二等文官……”
“那您就適合了。”校官馬上回答他,“但您現在是十等文官——抱歉,這不合適。如果是十二等就合適了。祝您愉快。”
“啊……”
“對不起,我很忙。”
“但……”
“有人會帶您出去的。通信兵!”
阿爾謝尼漫無目的地在航空站周圍徘徊了兩個多小時,他已經習慣接受失敗。他神遊天外,用零錢買了一小杯代用咖啡。當突然想起什麼時,他把剩下的錢倒在手上數了數,表情非常痛苦。即使是最便宜的酒店,他現在恐怕都住不起了。
一個小男孩正被母親拖去停機坪,他看到阿爾謝尼的表情之後,令人氣惱地笑了起來,真丟人。
阿爾謝尼環顧四周。人流與他擦身而過,他碰到的乘客和行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但他感到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盯著他,每個人都在嘲笑他。
也許能拋開所有這些譏笑,像以前一樣生活?他總能回到家,而且或許還沒有被踢出原來的單位,盡管他的假期早已超時……
當然,但是麗塔呢?最重要的是他的兒子。對男孩來說,他仍然不是父親,而是“阿爾謝尼叔叔”。會一直這樣下去嗎?
永遠?
孩子將來長大,他自己垂垂老去,還隻是“阿爾謝尼叔叔”,家人的朋友嗎?有沒有可能,孩子承認自己的父親是這樣一個混蛋,心靈卻不會受到創傷呢?
不可
能,絕對不可能。
觀景台上有著最好的視野,無所事事的閑人花一點錢就可以通過功能強大的雙筒望遠鏡觀看飛船起降。阿爾謝尼選擇了一個觀察點觀看“那哈裏尼號”龐大的身軀和連接它的引道,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中途他去了趟衛生間,不得不再花一次錢。其餘時間他都很專心,竊喜自己沒有在平凡的文職工作中損傷視力。他看到另外一個求職者坐著自動駕駛汽車牽引的擺渡車向護衛艦出發,並以同樣的方式返回。這也是個倒黴蛋。
通過望遠鏡當然能看得更清晰,但即使沒有望遠鏡,阿爾謝尼甚至也能看出來,求職者表情極為不快。這也難怪,他找的是工作,對方給他的卻是一塊蛋糕。
沒有其他求職者了,招聘信息顯然已經被修改過。
巡邏警隊盯上了這個在觀景台待了好幾小時的形跡可疑的人,他們給了嫌犯一記警棍,做完指紋識別後帶走了他。
“您要見誰嗎?去樓上的咖啡館吧,雖然有點貴,但咖啡味道很好,風景也同樣美。隻對貴族開放。”
“謝謝您,”阿爾謝尼感激地說道,“我一定會去。”
警察解釋說:“您現在所處的觀景台是公用的,要小心,平民中什麼人都有……”
“貴族中也一樣,”阿爾謝尼說道,“比如說,像我這樣不擇手段……嗯,為了什麼?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甚至可能為了幾個帝國幣去搶
劫,我得回家,哪怕是坐三等艙……”
“好吧,您知道這裏最近的信息亭在哪嗎?”
“在樓下。”
他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個想法,於是立刻責備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去地外,那麼……
平民因在體育方麵取得傑出成就,從而獲得貴族身份的情況時有發生!雖然罕見,但也有過!不,在地球上該領域沒什麼可指望的,因為這裏不乏專業人士,但在外星……
信息亭對平民和貴族都免費開放。阿爾謝尼先是在終端機上調出記載著有人類居住的星球名錄冊,然後排除了那些最近才有人定居的,以及完全忠誠於母國的星球。如果哪個地球人能在某場傳統競賽中贏過未來的分裂分子——哦,這位地球人就可以指望得到地球當局的感謝!
篩選後,屏幕上剩下一半多的星球。阿爾謝尼調出每個星球的基礎信息,並依次點入 “娛樂、文化、體育和休閑”“體育”“非標準類型”版塊,“團隊競賽”版塊被他第一個淘汰。
那麼……天涯星。居民們最喜歡的運動項目是遠距離擲熨鬥,熨鬥用的是特殊的運動款。不行。新關島星流行擲板凳, 好的……泰加星是向靶子投擲通電的油鋸。(他很好奇靶子是什麼,但沒時間看。) 巴爾汗星是擲公羊(塑料仿品)和葫蘆。上帝啊,怎麼會有這樣的投擲項目……深淵星是擲多
疣頭足類軟體動物的魚卵(注:比賽規定魚卵重不低於五十公斤) 。但是!在霧星,投擲的對象是原住民……
阿爾謝尼眨了眨眼,不自覺地調出了該星球的詳細信息。他一邊顫抖不已,一邊了解到:首先,如果能確保自己有一個柔軟的著陸點,霧星的準智能原住民對於自己被投擲就沒有意見;其次,原住民生來具有移情的特異功能,他們在平靜狀態下像是個圓麵包球,能夠長出觸手般的偽足,投擲時抓住觸手,就像擲鏈球一樣。出手前,原住民通過輕撫來喚醒觸手(如果運動員手上被檢出藥物痕跡,就會被取消參賽資格),因此,通常取得冠軍的不是最強壯的運動員,而是在比賽規定的一分鍾內能夠勸服“圓麵包球”長出更長觸手的人。
嘖嘖嘖……
最重要的是,以上星球重力都不低於地球重力,指望不了當地人肌肉萎縮。阿爾謝尼沒抱多大期待,看到了名錄最末,發現了一項難以理解的“空中賽跑”比賽,並試圖理解埃伯爾穆特星人創造的複雜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智力遊戲規則,但他失敗了。
不考慮。
什麼,吃了?好吃嗎?
即使在某個有人居住的星球上能找得到適合的運動,又怎麼去那裏呢?去旅遊?攢好幾年錢去玩兒一趟?以防後悔,阿爾謝尼查詢了登記在這個航空港所有船隻的招聘信息,隻有“那哈裏尼號”上有
一個職位空缺,但他的等級不合適……
等等!……
一開始覺得這是一個愚蠢的想法,阿爾謝尼花了五分鍾時間再次確認了這一點。
之後他又回到了觀景台。
他真希望時間流逝得快些,但事與願違。暮色中,一位身穿製服、體格健壯的中年男士走向“那哈裏尼號”,那派頭一看就不是求職者,儼然是雇主。阿爾謝尼敢肯定,這不是別人,正是護衛艦艦長。
沒有別人了。軍需員一職是空缺的。穩妥起見,阿爾謝尼又等了一個小時,接著讓值班人員為他接通了“那哈裏尼號”。
“您好,我是求職者。”他簡單介紹了自己,因不用視頻通話而竊喜,並希望沒人認出他的聲音。
“不好意思,但我們要找的是軍需員,不是……”
“我知道。”
“那我在這裏恭候您的光臨,他們會讓您進來的。”
阿爾謝尼在去“那哈裏尼號”的一路上都在想,剛才自己的反應就像個傻子吧?答案是肯定的。
“啊,又是您……”校官的聲音裏混合著不悅和失望。
“我同意。”阿爾謝尼聲音沙啞,不像他自己的聲音。
大尉眯起眼睛,“有趣,您同意什麼?”
“擔任軍需員一職,先生。”
“是嗎?同意盤點襯褲了?”
“是,長官。我同意,長官。”
“沒用的。您同意了,但官階表不同意。結束了。通信兵!……”
“且慢,長官……”
“您這是要幹什麼?通信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