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官,請您聽我說。就一分鍾,長官。”
“怎麼?”冷酷的藍眼睛緊盯著阿爾謝尼,“您還想說什麼?官位等級?您看,等級啊!彼得大帝定下的規矩我們可不能破壞。我們之前試過打破等級錄用,需要我告訴您下場是什麼嗎?您快走吧,別浪費我的時間。通信兵!”
通信兵出現了。即使不是預言家,阿爾謝尼也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帶他出去吧。”校官漫不經心地朝阿爾謝尼點頭,表示再見。船上有位無關人員——送這位無關人員出去。趕走這隻無害也無用的蟲子。
隻有一句話的時間了,阿爾謝尼不確定這句話是否可以扭轉形勢。
“附則……長官。”
有那麼一會兒,那雙冰冷的藍眼睛一眨不眨,滿是疑問地盯著他。隨後,他產生了好奇心。盡管有些不悅,但校官讓通信兵在門外暫候。
“嗯?\"他含糊地問道,“您又想出了什麼辦法?”
阿爾謝尼急忙說:“我記不清是出自二〇幾幾年的《紀律處分條例》……處於自動飛行中的軍艦艦長不僅有權將下屬從現役中除名,而且還可以暫時將他們降一個等級,以審查他們在地球上的個人案卷。長官。”
“嗯哼。”這位校官咬了咬嘴唇,“就算如此。然後呢?”
“為什麼不對我使用這一條呢,長官?”
校官狡黠地笑了,“在錄用您之前?您瘋了嗎?”
“錄用我之後,
長官。假設我以審計員的身份被您錄取,然後——必須在這之後,長官!——此時才弄清楚,‘那哈裏尼號’上實際並沒有審計員這樣的職位……但就在這個當口,我違反了紀律……比方說,我跟您起了爭執,長官。然後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在我還在地球時離開這艘飛船;二是即使被降低一個等級,我也依舊在這裏工作。不再是作為審計員,而是作為一名軍需員。長官。”
“當合同到期後,您會要求恢複到之前的級別,並指責我們犯了彌天大罪,不是嗎?”
“我沒有必要責怪您,長官。並非所有平民都忘恩負義,長官。”
校官皺著眉頭,哼了一聲,撓著下巴想了一會兒。
“無論怎樣,這還是違規。”
“極其微不足道的違規,長官。可以解釋為一時疏忽,這樣的疏忽在我們身邊時常發生,長官。”
“好吧,就算如此……不,這簡直是造假,我不喜歡……”
阿爾謝尼非常清楚,大尉最不喜歡的事就是叨擾護衛艦艦長。艦長會理會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嗎,就算是有意違規?不知艦長和校官關係怎麼樣,他會向上級告密嗎,他會耍手段嗎……
當然,有的艦長和校官相處極為和睦,這樣的情況不在少數。
看起來,“那哈裏尼號”上的情形就是如此。校官之前對阿爾謝尼大吼大叫,這會兒至少沒有把他趕出去。阿爾謝尼
稍微振作了起來。
“讓我們試試……哦,等等!您是十等文官,十級官階,對嗎?”
“是的,長官。”
“這是行不通的。”
“為什麼,長官?” 阿爾謝尼極盡天真地問道。
他其實知道原因,在觀景台上漫長的等待中,他早就想到了擺脫困境的辦法,辦法非常簡單,遺憾的是,也足夠荒誕。
“您怎麼還在問!”校官的憤怒爆發了,“為什麼?因為我們不能給您降一個等級,這就是原因!虧您還是文官呢!文官裏根本沒有十一等,我們還要怎麼把您降到十二等!清楚了嗎?通信兵!……”
“十一等文官確實存在,長官。”阿爾謝尼安靜地說,“隻是自十九世紀……或者十八世紀以來……總之,已經很久沒使用過這個官階了,長官。然而,也沒有一部法律、法令或者通告宣布廢除這個官階。長官。我已經確認過了,長官。您也可以再確認一遍,長官。沒有法律,隻是文職慣例如此,長官,那麼,您可以……”
“通信兵,快請這位先生出去。”
“我自己走,長官。”阿爾謝尼鞠了一躬,向門口退去,“不過,我還是請您再考慮考慮。如果出發前還沒找到補缺的人員,就請派人去找我吧,我可能在航空站的觀景台。祝您好運,長官。”
擺渡車沒來接他——他不得不步行回去,沿著標記走,以免不小心碰到起飛或正在降落的飛艇
排氣管。
等待十分漫長,他很想馬上睡一覺,吃點飯,再喝點小酒。飯店和咖啡館二十四小時營業,香噴噴的氣息很誘人,但阿爾謝尼決定繼續耐心等待。有時他靠在操場的欄杆上打瞌睡,醒來時,目光像昏昏欲睡的貓頭鷹一樣朦朧,掃視四周後繼續打瞌睡。他又一次被晃醒,又是警察嗎?
不,未必。這次晃他的人一點也不粗魯,甚至很客氣。雖然之前認識的那隊警察也許還沒來得及換崗。
“幹什麼?” 阿爾謝尼暴躁地問,“我不……”
“有人請您到‘那哈裏尼號’上去。”通信兵遲疑片刻,還是加上了“長官”二字。
第四章 孜然麵包幹
十一等軍需員阿爾謝尼·斯威斯圖諾夫按照清單接管了飛船上所有的物資——儲備的食物、水及其他飲品,以及成套的作業服和個人防護設備等物品。他注意到,有一些已經出現短缺的物資還未被列入注銷單當中,於是先後三次——分別通過個人簽名、指紋識別和DNA鑒定——檢查了剩下的物資,切實履行他對船上物品的監管責任。
阿爾謝尼專心致誌地清點著物資,並沒有注意到飛船已起飛。反重力光束小心翼翼地將“那哈裏尼號”提升到平流層,飛船裏麵的人幾乎感覺不到超重。警報在主發動機啟動三分鍾前響起,阿爾謝尼緩過神後急忙去找自己的座位。有人告訴過他該坐哪兒,
但他還沒來得及研究飛船的內部結構,並沒有找到位置。阿爾謝尼曾讀到過,軍艦工作區和生活區是按照最簡單的原則設計的。該死的!這還算簡單的!
“嘿,這邊!”底艙的人朝著新來的軍需員大喊道,軍需員摸了下鼻子,隻是為了確認此底艙不是他該待的底艙。“別來回跑了,下來吧,我這裏有一個空鋪位。”
“請問,”阿爾謝尼猶豫了一下,問道,“您是哪位?”
“不必對我用敬稱。我是水手長費拉蓬·伽利略,我的姓很特殊。我知道你是新來的軍需員,來,快下來。”
“啊……”
“快點!你覺得有人會等你嗎?把嘴閉上吧,別咬到舌頭了。”
當超重感襲來時,阿爾謝尼認識到了這樣做的重要性。
“亞特蘭特#pageNote#9號”距“那哈裏尼號”十公裏遠,它正朝月球慢慢前進,占據了“那哈裏尼號”的一大半視野。阿爾謝尼眯起眼睛,護衛艦似乎正撲向這個巨物。
“就像‘泰坦尼克號’一樣,”水手費拉蓬諷刺地評論道,“‘亞特蘭特號’總有一天會落得一樣的結局,你知道那是怎樣的結局嗎?”
“我知道‘泰坦尼克號’的事情。”阿爾謝尼說道,驚訝之餘,他再次問道,“但除了尺寸以外,它們還有什麼共同之處嗎?”
水手長哼了一聲。
“精英總會有,不是嗎?”阿爾謝尼聽罷點了點頭,“或者說,那些認為自己是地球精英
的人——擁有世襲頭銜的廢物、印在名單上的大亨、揮霍生命的浪子、紈絝子弟、鍍金的廢物。可千萬別接觸那些人!他們隻想與同類人廝混,從不接觸貧賤的平民。因此,為他們建造了豪華的甲板、酒吧、舞廳、賭場、餐館,布置了奢華的裝飾。還有穿著工作服的仆人。要是有哪個仆人不穿工作服,就是對主子的嚴重侮辱。”水手長咒罵道,“一句話,這艘飛船是為他們而建的,屬於他們。但是!你認為飛船能掙到錢嗎?”
“不知道。”阿爾謝尼聳聳肩。
“實際上,利潤微乎其微。此外,在飛船的機械裝置和頭等艙包房的甲板之間,一定有一個厚厚的夾層,您猜夾層裏麵是什麼?船員宿舍和雜物間?沒錯,但不隻這些,對於像怪物一樣的‘亞特蘭特號’,這些都用不上它百分之十的空間。那您說,夾層裏麵還應該有什麼呢?”
“我已經很清楚了,”阿爾謝尼說,“還有一、二、三等艙吧,難道他們還要添個四等艙?”
“這三個就夠了。順便說一下,一、二等艙並不大,但三等艙——天啊,正是三等艙讓飛船的盈利從微不足道提高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一共五千多名乘客!他們不是來巡遊的,而是被招募的平民、攜家帶口的移民之類的人。甚至還有一個單獨的區域,是為流放者和他們的看守準備的。很明顯,不用說三等
艙,就是一等艙的乘客也沒有機會碰到‘特等艙’的精英。各等級的艙位被嚴格隔離開。這是正確的做法,否則精英群體就會嫌惡‘亞特蘭特號’。這就是相似之處。隻要有精英階層存在,對這樣的‘泰坦尼克號’的需求就不會消失,明白嗎?”
“明白了。那我們在這裏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尋求庇護。戰爭雖然早已過去,但在外域,時而會有小規模的海盜劫掠。我認為,沒人會來攻擊‘亞特蘭特號’,因為它很強大,但以防萬一,我們需要陪同護衛。此外,當災難來臨時,我們還要搭救乘客……”
“幾等艙的乘客?” 阿爾謝尼隨即問道。
“三等艙。你在想什麼呢?上層甲板有整套的小飛艇和小飛船等裝備;三等艙什麼都沒有,而我們就在旁邊……嗯,當然,如果事發當時,我們確實離得很近的話……”
阿爾謝尼粗略心算了一下。
“‘那哈裏尼號’可容不下五千名乘客。”
“我也沒說容得下啊!”水手長挑眉道,“連五百個也容不下。如果把所有人像鯡魚一樣擠進桶裏,讓他們隻能站著睡覺,也許能容下三百個,頂多三百五十個。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想到‘泰坦尼克號’了吧?”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隻能祈禱了,為他們,”水手長朝“亞特蘭特號”的舷窗點了點頭,“亞特蘭特號”覆蓋了月球
,“也為我們自己。祈禱飛行能順利進行。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做的了。我隻能祈禱。”
“有用嗎?”阿爾謝尼的疑問不無挖苦之意。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過重大災難。你見過這樣的龐然大物進入子空間的景象嗎?盡管好奇吧,還剩一分半鍾。”
時候到了,阿爾謝尼瞬間眯起眼睛——在他眼前,散發著冷焰光亮的巨大球體忽然在“亞特蘭特號”中心膨脹開來,幾秒鍾過後,他意識到這隻是一輪普通的滿月。掩住月亮的飛船已經消失不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或閃光。隻留下清冷的月亮散發著平靜的光亮,剛剛還不在的星星突然灑落。在離月輪不遠處,是如燒紅的炭一般的阿爾德巴蘭星#pageNote#10。
“我們到了。”水手長說道,他伸了個懶腰,關節發出咯吱聲。
“這麼快?” 阿爾謝尼焦急地問道。
“嗯。進入子空間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會通知飛船上的人。”
“可我沒有任何感覺?”
“誰知道你會不會有感覺呢。誰也沒法預先知道別人會有什麼感覺。有些人一點兒感覺也沒有,有些人抱怨有輕微的不適,還有人會出現嚴重的偏頭痛。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吃片治頭痛的藥。”
阿爾謝尼服了藥。
床、工作服、食物、垃圾……
酒類及提神的口糧。
襯褲。
確保儲存條件,盤點,注銷無用的舊物,為許多日常用的一成不變的必需品和
材料起草請購單。
無聊至極。簡直是個“百貨商店”……
他的處境很糟糕。
“難道不把我介紹給船長嗎,長官?”阿爾謝尼在護衛艦進入軌道後立即問道。
“首先,不是船長,而是護衛艦指揮;第二,沒必要這樣做。”
阿爾謝尼本來準備鞠躬——但他的問題讓校官感到可笑。艦長是個大人物,但你是什麼?微不足道的蟲豸,隻會挖掘腐殖質。繼續挖吧,最好別作聲。
阿爾謝尼已經很久沒有感到自己如此愚蠢了。他該感到高興——他可是來到了星海之間!事實上,他隻是換到另一個地方苟且度日,誰說後麵的一定比前麵的好?
有更多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嗎?是的,也許多了一點。也有可能一輩子都在“那哈裏尼號”做軍需員,永遠抓不住機遇,因為合適的機遇可能根本就不會出現!
如今的太空中,戰爭無處可尋。在和平時期,可靠的技術幾乎沒有給英雄主義留下任何用武之地。“幾乎”一詞讓人聽起來心存幻想,但如果發生意外,軍需員能做什麼?及時修補一些東西?他知道什麼呢?用他的屁股堵住一個流星洞?一點都不好笑。此外,子空間中從來沒有隕石。
而且最好記住,太空中的重大事故往往導致飛船和全體船員全軍覆沒,修複小漏洞可不是什麼功勳。
還有什麼?
收集艦長和校官的汙點,並在返回地球時揭露他們的
勾當?畢竟,每個人都在職權範圍內徇私舞弊,所有人都是人,很少有人喜歡顯得不合群,而且必須與領導同流合汙,否則將難保自己的烏紗帽。在強烈的懷疑中,阿爾謝尼緊咬嘴唇否決了這個選項。不,這樣無法保障自己的貴族身份——在“那哈裏尼號”能做什麼大的手腳?是,可以在登記冊上做些手腳,在哪兒都能這麼幹。也許人們會感謝我揭發腐敗,但卻會厭惡跟我握手,就像對待猶大,跟他握完手得馬上用肥皂洗手……這也對。
如果艦長、校官和部分船員打算搶劫“亞特蘭特號”上的精英乘客並將他們扔進真空中,將飛船打造成海盜的移動大本營——哦,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然後,假設最終能戳穿惡棍們的陰謀,阻止他們的行動,並最終保全自身,貴族身份當然肯定能得到確認。但有什麼理由去懷疑上司們會做出充滿浪漫色彩的愚蠢行為呢?絕對沒有。無論是護衛艦艦長還是校官,甚至是水手長費拉蓬·伽利略,看起來都不像惡棍。
太空中有海盜劫掠是鐵一般的事實,它是戰爭和戰後地區間衝突的遺留。在趨於平靜的地外空間,海盜區域甚至不能稱為生態圈,隻是一個早晚都會被鏟除的蟑螂寄生的狹縫。現在,弗林特們#pageNote#11和摩根們#pageNote#12現今招募的已經不再是魯莽的尋財者,而是那些在規章完善的世界裏全無晉升機
遇或是甚至無法生存下去的人;那些法外之徒,愚蠢懦弱的人渣;以及那些持黑籍證#pageNote#13,且意識不到太空劫掠的悲慘前景的蠢人。
一個履曆清白的軍人永遠不會走這一步。人家衣食無憂,受人尊敬,在事業上步步高升,退休前大概率會獲得個人甚至是世襲貴族身份。一個但凡有點理性的人,會錯過受社會製度保障的穩定前途,而去選擇不牢靠的機會嗎?即使是再大膽的冒險家,製度也會迫使他為自己工作,並在其規定的框架內行動。
問題在於創造不了功勳。這個想法很絕妙,但不現實,去他的吧!能想到的範圍內再沒有別的了。這意味著得要等待事態出現轉機?一年、兩年……需要多少年就得等多少年。
並準備好搶在別人之前抓住這個機會。
順便說一句,他以前從來沒有做到過這一點,總有人搶先他一步。
他必須學會成為一個彈簧,有需要時得能屈能伸。一旦年過不惑,再想學什麼就有點晚了,再想重塑自己就更晚了,命運已基本定了型。他不能永遠都像孩童時那樣懦弱和窩囊!
哦,他不想……或許會,或許不會。
但他難道不是已經踏上了這條路,起初是厚顏無恥地闖入了普羅哈茲卡這個妄自尊大,像個彩虹色泡泡的人的辦公室,然後做出了未必是最好、但是出於自身意誌的決定,成為“那哈裏尼號”的軍需員和世上唯
一一位十一等文官了嗎?
阿爾謝尼仔細研究完他保管的所有物資登記情況後,又花了兩天時間研究錯綜複雜的供應細節,查看繁複的賬單、憑單和發票,還有支出、損壞和注銷單據。他必須一字不差地記住數不清的業務須知、艦隊供應部門通告、和平時期和戰爭時期飛船軍銜物資責任法,更不用說太空艦隊章程了,這些文件經常明顯相互矛盾,但阿爾謝尼也隻能嘟囔幾句發發牢騷。海事命令附則、專門釋義、司法判例也不總是有幫助。由於一直使用記憶增強器,阿爾謝尼頭痛欲裂,但他沒再吃治頭痛的藥:寧可頭痛,也強過變傻。
在飛船規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裏,水手長費拉蓬會叫上剛上任的十一等文官喝上一兩杯烈酒,一起擲骰子,最壞的情況是下國際象棋。阿爾謝尼痛苦地哼哼著回應他,非常小心地搖頭,以免杯子裏的酒溢出來:“我很願意跟你玩兩局,但實在不行,對不起。”
第三天,費拉蓬忍無可忍地爆發了。
“你在幹什麼,怎麼跟個娘們兒一樣磨嘰?把文件給我看看。別哆嗦了,我又不會吃了它們!”
阿爾謝尼羨慕地看著水手長瀟灑地處理厚厚一摞文件。費拉蓬把一部分文件扔到一邊,像馬一樣噴著鼻息,拋出意見,諸如:“把這張單子放在一邊,混日子的時候能用得上。”有些費拉蓬看得很仔細,有
一張他甚至看了兩遍,至少花了一分鍾研究。然後他把那堆文件重新排好,從中挑出一半以上的文件:
“這些是你要簽的,對嗎?”
阿爾謝尼點點頭。費拉蓬像變戲法一樣,從變薄的文件堆中抽出兩張。
“這兩張無論怎樣也別簽。剩下的票據要麼本身就沒問題,要麼是尋常的小偷小摸,沒人會注意。如果被發現了,第一次頂多背個處分,也不會被記錄進檔案……”
阿爾謝尼急切地端詳著費拉蓬挑選的兩份文書。第一份標明“那哈裏尼號”上共有兩千包複合維生素,第二份顯示“那哈裏尼號”倉庫裏存放著十噸金田牌小麥麵包幹。這兩份文書上已經有了校官筆觸奔放的簽名。
“怎麼了?”好奇心驅使阿爾謝尼提問道,“如果我簽了會怎樣?”
“你想當冤大頭嗎?那就簽吧,長官肯定會很高興的。”
阿爾謝尼皺起眉頭。費拉蓬笑嘻嘻地看著他,並不急著為他答疑解惑。最終,阿爾謝尼投降了:“不,我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感覺沒什麼問題啊……”
“沒什麼問題!”水手長哼了一聲,“數量呢?護衛艦飛行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船員一共才三十人,卻需要十噸麵包幹,會不會太多了?還有兩千包複合維生素?順便說一下,不是隻有一個盒子裏裝著無數小藥丸,而是有四十八個這樣的盒子。而且得留意,這不是順帶捎的商品
,不然手續會大相徑庭。根據文件,維生素是為船員準備的。你認為我們用得了這麼多?難道他們想用高濃度維生素殺死船上所有人?”
阿爾謝尼聳了聳肩,“好吧,但如果這是針對長期航行……如果說,為了防止供應中斷,校官要求儲備食糧……”
“什麼?在地球上?像麵包幹和維生素之類的東西供應會中斷?這說的什麼鬼話?”
“呃……那就是為‘亞特蘭特號’的乘客提供補給?”
“蟻群會為大象儲存食物嗎?‘亞特蘭特號’的船艙並非空空如也。夥計,你已經不會思考了。”
“走私?”阿爾謝尼恍然大悟。
“答案很接近了,”水手長說,“確實有單純的維生素走私,你說到點子上了。你應該先研究我們的路線,然後再去查文件。我們與‘亞特蘭特號’同行,它的巡航路線是地球——新西藏星——蒼穹星——蟲群星——群島星——地球。為什麼路線是這樣?我來告訴你:地球植物在新西藏星的土壤中成活不了。當地有一些可食用的草藥,但那地方的獸肉也十分美味。我嚐過那裏的肉食,但那兒缺乏維生素。綠色植物中沒有,岩蜥的生肝中也沒有。地球會出口維生素,但出口關稅——哎呀呀!”
“在當地合成維生素怎麼樣?”阿爾謝尼問道。
“有人試過,”水手長揮了揮手,“但企業排放破壞了生態環境,對當地生
物危害巨大,而且處理費用高昂。所以新西藏星人決定購買維生素,這樣更劃算。他們自己也出售某些特產,並從旅遊業中獲益,日子過得也算舒坦。順便說一句,跟我們的政府不一樣,他們鼓勵走私。”
“走私維生素,”阿爾謝尼說,“還有麵包幹?”
水手長舔了舔嘴唇。
“專門有一首關於麵包幹的歌。當然,在哪兒都能賣麵包幹,即使是在新西藏星,但賣不上大價錢。發票上根本沒有用人類語言標明是哪種麵包幹。那居然是孜然麵包幹!我還告訴你,麵包裏麵的孜然與麵粉含量一樣多。這是特殊訂單,明白嗎?就是如此。蒼穹星有一片原始大陸,上麵居住著土著民。有人說他們長得像人類,有人說不是。我們覺得——呸!在我看來,說紅屁股的阿拉伯狒狒看起來像頂級模特,也比說那些土著人看起來像人類更像話。但這不是重點。他們正在進行某種灰色的貨物交易,孜然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毒品。你明白了嗎?他們從麵包幹裏剔出孜然,我聽說,為此甚至發明了一種專門的機器,將孜然填充到當地的黃瓜裏——就是那裏生長著的黃瓜,用那樣的黃瓜招待土著人,在吸毒者處於毒品帶來的欣快狀態時,你想怎麼愚弄他都行。什麼?啊,是,孜然在蒼穹星能成活。他們一開始試圖在那裏栽培孜然,但功虧一簣,在那兒
長成的孜然與在地球上長成的孜然截然不同……他們也沒能合成活性成分,盡管當地的投機者甚至是地頭蛇一直都在招攬最好的化學家為他們效力,試圖起碼造出一個替代品……不過還得繼續嚐試很多年。而且,蒼穹星嚴禁進口孜然,違者從重處罰。況且對你來說,這不是普通的走私,情況更嚴重。你要是再看也不看就在這張銷毀過期麵包幹的票據上簽字,就趕緊祈禱能盡快離開蒼穹星吧。簽了這張發票,你在地球最多被判三年緩刑,但在蒼穹星可能就得在監獄終老。出獄的時候你都八十多歲了,成了個老態龍鍾的禿子,你能想明白嗎?”
阿爾謝尼點點頭,問道:“校官怎麼簽了字?”
“校官隻是核準你的簽字,你這個傻瓜!如果你簽了字,你就是要犯,而他犯的隻是玩忽職守罪,頂多受紀律處分。現在他在你前麵簽字,這實際上有違《物資供應條例》第一百四十一條。但由於當時沒有軍需員,所以校官會用《應急條例》第十八條來掩護自己。你認為,他會承擔全部責任嗎?”
“如果我不簽呢?”
“正是……!”水手長露出勝利的微笑,“那既然貨物已經裝好,而且我們正在航行,如果校官想在新西藏星賣維生素,在蒼穹星賣孜然,他會負全部責任。問題在於:你會不會閉上你的嘴?”
阿爾謝尼思索半晌,點點頭。
“
那咱們就是一夥兒的!”水手長樂開了花,“如果你不想惹禍上身,就不要冒險。不要白白給別人當了替死鬼,要明哲保身,懂嗎?”
“我想問問,”阿爾謝尼若有所思地說,“您的上任軍需員,他患了病……”
“他沒生病,”水手長打斷他,“他進監獄了。生病是官方說辭,警察一上船,這位老兄就在航行日誌上被記錄為罹病,一分鍾後他就被逮捕了。這樣,‘那哈裏尼號’就保全了自己的聲譽。”
“所以……” 阿爾謝尼撓了撓後腦勺,“那上任軍需員,他……”
“有他的份,雖然微不足道得可笑。但就他一個人進去了。你知道結論為何了吧?”
“寸步難行,”阿爾謝尼苦惱地總結道,“出路在哪兒啊?”
“那得你自己找,”水手長說,“我不會替你找出路的。咱們玩骰子吧,好嗎?”
“我寧願下棋。”
“那說好了,我走白子。”
下到第五步時,水手長埋怨道:“你的馬下在哪裏了?”
“在D4,怎麼了?”
“你是在保護兩個馬嗎?要發揮他們的作用啊,你該把馬移到A5。”
“我欠誰的嗎?我想怎麼下就怎麼下。我不在乎奇戈林#pageNote#14會怎麼走棋。如果你能將我軍,就將我。”
水手長沒法將軍。下到第四十七步時,阿爾謝尼用一個卒將了水手長一軍。
“再來一局?”水手長慍怒地問道,“要不然咱倆玩骰子吧。玩小點
,一局五個硬幣行不?”
“你想玩就玩唄,我可沒錢。”
“我借你點兒,領完首月工資後還我就行。”
玩骰子時,水手長連贏了阿爾謝尼三把。比起觸犯法律給自己惹麻煩,水手長似乎更喜歡從新人那裏得到一筆數額不大卻穩定的收入。如果費拉蓬從事走私,那麼他會像其他人一樣做些小本生意,最壞的情況下,也隻有一小批貨物會被永久沒收。
“好了,你欠我十五塊,別忘了!”
“我可不健忘,”阿爾謝尼打消了他的疑慮,然後船上響起了廣播:“軍需員,去校官那兒一趟!”
第五章 活 寶
“我命令你簽字!……”
“我拒絕。”阿爾謝尼木訥地回答道,他害怕膝蓋抖得太厲害,於是站得筆直。
“長官,在和平時期,根據《物資供應條例》第八十六條,如果軍需員或其代理人拒絕異常貨物上船,艦長將對上船的異常貨物負全部責任。其餘的事情與我無關,長官。”
“不,您看見了嗎,艦長?”校官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轉身看向皺著眉頭的護衛艦艦長,“他居然拒絕簽字!他能一字不差地記住條例全文!您看到了嗎,他根本不想服從!我們滿足他的要求後他居然這樣,這個十等文官!……”
“對不起,長官。我現在是十一等文官,長官。”
“那就更不用說了!您將因不服從命令而受到懲罰。”
“好的,長官。請您把命
令一字一句準確地記錄在航行日誌上,長官。”
“還挺會打官腔!”
“您怎樣說我都好,長官。請允許我去醫療艙治療我的結痂,長官。”
“無恥之徒!滾出去!不,等等!您為什麼拒絕執行命令?”
“我不想坐牢,長官。”
“為什麼?!”
這聽起來太瘋狂了,阿爾謝尼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可以不回答嗎,長官?”
“那哈裏尼號”的艦長沒能克製住自己,發出了窒息的哼聲。校官的脖子因為衣領過緊被勒出了紅斑,額頭上再次冒出了汗珠。他被戲弄了——被誰?被這個軍需員、小文員,這個嚇得瑟瑟發抖的蟲豸!
“我們一有機會就會把您打發走,這裏不需要像您這樣的人,您現在可以走了。”
阿爾謝尼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費拉蓬·伽利略在底艙等著他。
“擋回去了?”
“我想是的。”阿爾謝尼絕望地揮了揮手,癱倒在床上,“現在想想,也許簽了字更好?”
“別犯傻,他們給你施壓了?”
“他們威脅說要除掉我。我現在躺在這裏想著:他們會怎麼做?是要取我的性命,還是會把我扔到最近的港口?”
費拉蓬哼了一聲。
“你告訴他們你不會告發他們了嗎?”
“我說這事兒跟我沒關係,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理解。”
“別把他們看成白癡。他們不會直接動你,但會用一種能撇清幹係的方式除掉你。明白了嗎?”
“會鬧到稽查
嗎?”
“然後他們自己被抓?”費拉蓬覺得簡直可笑,“夥計,你沒想明白。上司如果願意,他們總是可以給下屬穿小鞋,在軍艦上這點尤其容易做到。但我再說一遍:沒人會直接下手——你知道關於複合維生素和孜然麵包幹的一切,這意味著你手上有一張雖非強勢,但具有關鍵作用的王牌,它在危急關頭可以保住你的性命。他們會盡量不走極端,否則就必須把你滅口,之後再把謀殺偽裝成一場意外,這會搞出一堆麻煩事。如果我是他們,我會如你所願把你趕下船,也不會向你索賠分毫。明白了嗎?我會讓艦長或校官以外的人為你製造各種各樣的麻煩。過一段時間,你自己——自己!——就會考慮,最好是終止合同並支付違約金……”
“我沒錢付違約金!”阿爾謝尼跳了起來。
“如果他們扔給你一塊美味的骨頭作為交換呢?比如說,要是他們封給你世襲貴族身份呢?你會拒絕嗎?”
“假設我不拒絕……嗯……”阿爾謝尼頓悟,躥了起來,“你確定嗎?”
“我什麼都不確定,”費拉蓬斷然道,“但如果我是他們,我會這麼做。”
“可惜你不是他們。你憑什麼認為我對繼承貴族身份感興趣?”
“小夥子,你真讓我吃驚。難道我沒長眼睛嗎?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作為一個普通人,看到跟你一樣的人使出渾身解數想出人
頭地,有時候還挺有意思的……好了,這是你的事,我不會幹涉。如果你願意,我會趁機向校官暗示,讓他們別給你使絆子,而作為回報,你得跟我玩五局骰子,好嗎?”
“兩局。”
“五局。”
“三局吧,你這個敲詐犯。”
“四局,你就答應吧,也沒幾個錢。”
阿爾謝尼一把接一把輸掉了所有的棋局。當然,傻子才會想要贏。
幾小時後,他被叫到駕駛室,看來“那哈裏尼號”的艦長很少來這裏,現在也不在,隻有校官和當班的領航員在這裏。
“我叫您來是為了……”阿爾謝尼一報到,校官就馬上與他搭話。這位上司的麵部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他的聲音裏透露著古怪的友好,“據我所知,您已經理清了所負責的艦載物資,是嗎?”
“沒錯,長官。”
“嗯,那很好。現在請您列出一張費用單,日期為往後十天,把物資交給老水兵,然後就去‘亞特蘭特號’吧。您有製服嗎?在倉庫裏翻一翻或者找別人借一件,把衣服熨平整……不!還是穿這件吧。您必須看起來完美無瑕,明白嗎?”
“呃……不太明白,長官。”
“您不明白我為什麼叫您去‘亞特蘭特號’?這是一項傳統。特等艙的乘客不應感到被冷落和割裂。‘亞特蘭特號’的船長幾乎每頓飯都和乘客在同一桌用餐,而且建議不當班的軍官也這樣做……但軍官們從不這
樣,他們不喜歡。我們不得不確定輪次,鑒於這次是我們的飛船執行護衛任務,所以此項任務落在我們身上。從今天起,我們的飛船代表將在這片太空荒地中能找到的最上層的社會圈層中度過空閑時光。在接下來的十天裏,就由您來擔任這位代表。我對您寄予厚望。有什麼問題嗎?”
“為什麼是我,長官?”
校官搖了搖頭,“這不是個好問題,答案會使您蒙羞,您還是自己想想吧。”
阿爾謝尼咽了口唾沫。
“但請見諒,長官……我需要做什麼?”
“盡情地吃喝玩樂,聊天調情。如果您是個賭徒,可以小賭怡情。跳舞、享樂、逗女士們開心,別忘記露出富有男性魅力的微笑,一名光榮的護衛艦軍官理應如此……”
“但我隻是個士官……”
“大家都認為您被貶職了。這亦真亦假,我們確實暫時將您降了一級。盡情撒謊吧,別不好意思。重要的是,您是一名貴族,襯得上他們。當乘客去新西藏星旅遊參觀時,如果有必要的話,您會擔任他們的向導。以您的記憶力來說,這並不難。”
阿爾謝尼想了想。到底還是給了他最後的任務。他讓他明白,除掉某位軍需員是無關痛癢的事情——甚至沒有隱瞞的緣由。他會確保多餘的證人都滾開……即便隻是暫時。但他一定會盡力讓新西藏星向導的工作占用這個證人全部的時間!
哎,費拉蓬
說的對!……可不是嗎……也許,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我們直說吧:一個在地方辦公室就職的不入流的十等文官,在光鮮亮麗的貴族社會裏待上幾天,難道就能奢求結識有用的人脈?得想清楚,礦工移民可坐不起飛船特等艙……來了——美味的骨頭。謝謝,我會笑納的。
“什麼時候,長官?”阿爾謝尼問道。
“越早越好,小飛艇已經在等著您了。”
“怎麼會……長官?在子空間嗎?
領航員發出一陣笑聲,校官輕蔑地噘起了嘴,“您看看屏幕,我們兩小時前就泅出了,換上衣服,馬上出發吧。”
“你瞧瞧,”費拉蓬諷刺地笑了,打量著變裝後的阿爾謝尼,“甚至還有穗帶。你可一定要留意它,別讓它沾到熱餐上的醬汁。”
“你還給我講上課了?”阿爾謝尼對著鏡子咕噥著,邊轉圈邊檢查衣服上是否有褶皺。但這身正裝就像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在小飛艇上可別疏忽大意,”水手長提醒道,“那兒畢竟沒有人工重力。據說有一名準尉差點無意中被自己的穗帶勒死,還有一個人的穗帶掛在耳朵上,場麵很尷尬……快轉過身來,讓我瞧瞧。哼,真是拙劣。文官就是文官,一點軍姿也沒有。抬下巴,收腹,打直腰板,挺起胸膛,肩膀下沉。唉,我要是再訓練你一會,你肯定會拜我為師!……”
“上帝保佑。”阿爾謝尼粗魯地
答道。
“以後你肯定會感謝我。雖然也許你每天都夢想著要殺我,但將來無論如何還是會感謝我。打賭嗎?”
“我相信。”
“做得好……怎麼又彎腰駝背了?肩胛骨!貼近!挺胸,背都要快駝成羅鍋了!你的任務是別給‘那哈裏尼號’丟臉,給巡遊的乘客們留下最好的印象。”
“你自己怎麼不去……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和他們是平等的,而我不是。無論我戴怎樣的穗帶,我的臉上還是寫著士官。他們有興趣嗎?我來告訴你:別忘了帶好你的隨身物品,我想他們不會每天晚上都派小飛艇來接你,順便一提,到新西藏星需要五天……”
“為什麼這麼久?”
“泅出就是需要這麼久。距離有點遠,但時間在允許範圍之內。這時候重新潛入就不合適了。現在我們在行進過程中,乘客們很無聊。沒關係,你一定很快就會成為交際場中的核心人物,你不會是第一個……”費拉蓬狡猾地笑了笑。
“怎麼了,”阿爾謝尼問,“這很這麼糟糕嗎?”
“你以後會了解到的。隨身帶著鎮靜劑,它能幫助到你。你要做的就是控製住自己。不要侮辱任何人,最重要的是,不要讓他們看出來你認為他們是白癡。為捅傷和肢解自己的祖母而遭受譴責也比被大家認為愚蠢更容易讓人接受。明白嗎?”
“這並不新鮮。”
“哦,這並不新鮮,”費拉蓬容光
煥發道,“你是自己意識到了,還是在哪裏讀到的?我很想知道你會怎麼評價自己:聰明還是愚蠢?”
“我捅傷過我的祖母。”阿爾謝尼說完並走了出去。
阿爾謝尼的外衣上沒有肩章,但他自信地以“那哈裏尼號”準尉的身份出現在公眾麵前。阿爾謝尼非常慎重並克製地糾正自己的錯誤,即使準尉的軍銜比十一等文官低,但準尉是軍官,乘客對他完全是另外一種態度。
巨大的公用餐桌上,晚宴進行得很順利——雖然沒人叨擾阿爾謝尼,但人們都仔細端詳他。這裏的社交圈未必歡迎新晉貴族,他對餐桌禮儀一無所知,比如不知如何享用各式各樣的佳肴,以及無所事事時應該把手放在哪裏。阿爾謝尼捕捉到了尖刀一樣鋒利的目光。不犯差錯和表現出從容的樣子,哪個更重要?啊,也許遵循良好的禮儀,但又不那麼拘謹,會更受人賞識……
椅子刮擦地板,發出聲響。晚餐自然地變成了上流社會的招待會。飲酒和閑談。儀表堂堂的侍者端著托盤無聲無息地掠過,他們確實穿著工作服——費拉蓬沒騙他!阿爾謝尼喝了一口起泡酒,思考著他是否應該加入這些無所事事的人的聊天。不,為時尚早。現在最主要的是平心靜氣,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惹是生非,要表現出軍官特有的克製,要不經意地去聽,顯示出一種輕微的厭煩和對任何
事情都上心,唯獨對他們不上心的樣子。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自己身上。
感到有坦率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阿爾謝尼認為還是走到邊上好一點。
“長官,您不給我們評評理嗎?”
阿爾謝尼敏捷地轉過身來。
“什麼事,夫人?”
阿爾謝尼判斷,這位女士約莫四十五歲,也許誤差至少有二十歲往上。
“船長告訴我們,去新西藏星要花整整五天的時間。請您解釋一下,親愛的阿爾謝尼——您叫阿爾謝尼,對嗎?為什麼要花這麼長時間?您真的要做我們的向導嗎?我們都很向往美麗的新西藏星……但要等整整五天!實在是太漫長了!我們都要無聊死了!”
阿爾謝尼露出一個專業太空船員的微笑,脫口而出道:“怕遇到隕石,夫人。”
“但他們向我保證過,‘亞特蘭特號’有著優秀的防禦性能,不會讓我們遭受任何隕石的攻擊!另外,我今天在舷窗邊待了一個小時,並沒有任何看到湮……湮……”
“湮滅。”
“正是!這是一個非常醜陋的詞,不是嗎?您能解釋一下嗎,為什麼……”
“願意效勞,”說謊就說謊吧,“由於‘隕石秀’太危險,護衛艦會在‘亞特蘭特號’前方為它探路。我向您發誓,‘亞特蘭特號’不會有事,而且我們也不會看到爆炸的景象,因為它們會被隕石盾擋住。”
“不能在隕石盾上造一個窗口供人們觀察嗎
?哪怕是一個很小的窗口?不行?說實話,我一點也不了解您的職業。天體演化學——是指在某個時間驅逐某個人,對吧?驅逐誰?”她抓住了阿爾謝尼的胳膊,“作為一名軍艦長官,您一定了解這些,您應該一五一十地為我講清楚……”
“對不起,夫人,我現在是軍需員,還不是什麼軍官。”
“您被降級了嗎?哦,多麼有趣啊!快告訴我,是因為什麼?”
阿爾謝尼在世上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與這位蠢蛋推心置腹。但他低下頭,微微鞠躬。
“如果您執意要聽……”.
“各位先生,先生們!都到這邊來,我們親愛的導遊想要講些他自己的趣事……”
阿爾謝尼感覺自己的舌頭有千斤重。“導遊想要”!這裏有誰關心他想要什麼?
“請原諒我的謙遜,夫人……”
“原諒什麼?”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伯爵,快來這裏。親愛的阿爾謝尼,這是我們尊敬的帕納修克伯爵,著名氏族的首領……伯爵,您能想象到,這位年輕人曾經經曆一場決鬥嗎?我希望是為了某位淑女?”
“正是,夫人。”
是的,而且是用牙簽決鬥。
“結果怎麼樣?不,不,您一定要告訴我!我喜歡浪漫的故事,它們讓我對世界上還存在真正的男人心存希冀。所以請給我講講細節吧。您受傷了嗎?”
“我被殺死了,夫人。”
還被火葬了。
“您真討人厭,壞家夥!伯
爵,別讓他取笑我!當然,這個迷人又愛開玩笑的紳士不會承認,他打傷了對手並因此被降級……”
在供消遣用的教科書裏是這麼教育上流社會的傻子的……
“您參過戰嗎?我指的是之前那次與分裂分子的戰爭。那是一段可怕的時期!我當時隻是個小姑娘,但我記得所有的事情……”
小姑娘!……你當時沒有四十歲也有三十五了……
“我們現正位於通往馬爾卡布星係的通道,女士。”
“哦,我看過講述那場恐怖戰役的影片!那神奇的特效讓人如同身臨其境一般!那聲音,那氣味!我發誓,我確定分裂分子戰艦的碎片真的從我身邊飛過!我甚至害怕地躲了起來。啊,馬爾卡布星散發著蒼白的光芒……您快講講,您是否參加了那場戰役?”
“當然,夫人。”謊言再次輕易脫口而出。
“哦,快給我講講!我想知道所有的細節。您一定是在大型軍艦上服過役?您是炮兵指揮官之類的嗎?”
阿爾謝尼一邊微笑,一邊在心底暗罵。他的語句沒有絲毫停頓:
“您說什麼呀,夫人,在那場戰役中我負責指揮一艘飛船。我們乘坐一個狹小、幾乎不受防護的鐵罐突破防線,接近了敵人的旗艦,我們的小飛船的最後一顆殲滅魚雷在外部的托架上。噴射器被敵人攻擊得千瘡百孔。旗艦上不斷發射出的敵軍彈丸像沉重的冰雹一樣向我們傾瀉而下,
我們必須得窮盡辦法突出重圍。機器人領航員最終失控了——我開得太猛,它暈船了。那可是機器人!然後我和兩個英勇的飛行機械師……”
“他們叫什麼名字?”
“不好意思?”
“他們叫什麼名字?我親愛的阿爾謝尼,您得告訴我們他們的名字,否則我們會弄混。機械師叫……”
“涅格江#pageNote#15和蓋莫裏澤。而那個機器人根本沒有名字,它是個編號,而且倒下去的時候是沒有知覺的。對我們來說,撤退已經太晚了,不贏就得死。”
“啊……當然,你們贏了?”
“不幸的是,我們沒有。”阿爾謝尼不懷好意地笑了,“‘謹慎號’輕型護衛艦提前到達了那裏,現在它更名為‘那哈裏尼號’,我為自己能在上麵服役而感到自豪。在那場戰役第一次休戰期我申請了調職。‘亞特蘭特號’應感到慶幸,因為享有最高榮光的軍艦正為它保駕護航。我可以向各位美麗的女士保證,沒有什麼能夠威脅到她們的安全……”
“除了‘那哈裏尼號’軍官的傲慢,不是嗎?我親愛的阿爾謝尼,您太周到了,我都開始擔心您了。”
“不用,夫人!我如何能允許自己……”
“不是‘如何’,而是‘何時’,”她在軍需員耳邊低語道,“吃完甜點後,我丈夫要打牌。但是,您飛船上英勇的機械師在哪裏?他們被調崗到‘那哈裏尼號’了嗎?我想見見他們。
”
“啊,夫人!他們早已安息,他們的追隨者已與他們吻別。”
“您這個流氓!快承認您是出於嫉妒而跟我撒謊吧!一會見。”
當人們陸陸續續離開船艙,阿爾謝尼拽了拽“亞特蘭特號”軍官的袖子。
“小飛艇不來接我嗎?”
“什麼?哦,不。別擔心,我們這兒有地方住。”
阿爾謝尼直到早上才住進他的艙室。
就這樣,他開始了窮盡一生想要忘記的那段時光。規規矩矩地用餐、痛飲。上流社會的對話聽上五分鍾就令人生厭,讓人頭腦一片空白,頭痛欲裂,不過也說明人類還是需要反思的,即使隻是徒勞。在“上流圈層”裏扮演著被人接受的滑稽角色,跳舞、調情,不是在這個人的床上就是上了那個人的床。
阿爾謝尼睡眠不好,做了很多漫無邊際的夢。他夢見了計時器、決鬥的見證人和行鞭刑者,一輛載著庫瑞忒斯神#pageNote#16的馬車,檢察官的保護人與塔廟#pageNote#17的鍾聲,還有跳躍、護衛艦、仆從和響板。阿爾謝尼夢見了凶惡的遊民、不負責任的馬虎蛋和被他們叫來幫忙的粗暴無禮的流氓。他醒來時感到極度羞愧。#pageNote#18
阿爾謝尼洗了臉,刮了胡子,隨後喝了一杯低度數的雞尾酒,將自己的羞恥心鎖在內心最深處。他在鏡子前演練社交禮儀,編排精彩的故事,當然,隻是編就大致的輪廓,把所有生動的細節留給表演時刻的遐想。到目前為止,
他的想象力從未讓人失望過。
“如果有人看出了破綻,”他憂鬱地想,“他們會吃掉我,那些人什麼都吃。”
有時,他也盡情嘲諷——人們都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阿爾謝尼發現,讓那些話聽起來出自他本身,無非是小事一樁——隻需稍微失態即可。
“哦,您說什麼呢!您是野蠻人,真正的野蠻人!霍屯督人#pageNote#19!我相信您的祖先會生吃人肉……啊,那個抽雪茄的男人是布萊克曼男爵,一個真正的社會名流。您不認識他?現在見不到多少這樣的人了,到處都是墮落的人……他旁邊的是詹金斯,是個十足的遊手好閑之徒。您能想象嗎,他正在揮霍他們家族的第五筆財產,我忘了這份財產屬於誰,但他向所有人保證,他會一直揮霍到第十二筆……不,不,我們得去那邊!您一定得見見他……”
阿爾謝尼被人抓著穗帶拖去見下一個男爵、伯爵、退役上校、上流社會的風雲人物、十足的遊手好閑者或其他一些令人過目難忘的人物。令人沮喪的是,這裏有豐腴的慈善機構主席,垂老的部長夫人,與其說由人體器官構成、更像是由假體組成的瘦骨嶙峋的老人,滿身嗆人的香水、喜歡談論“當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發生在馬爾卡布星係的戰爭、而且在這場戰爭之前做了第一次整容手術的風塵女子,揮霍父親錢財的蠻橫無理的黃口小兒,
百歲的“木乃伊”——“我們圈子”門口名副其實的凶惡的看門狗,粘人的寵物犬,以及被像老鼠一樣安靜、總是擔驚受怕的家庭教師驅趕的大聲喧嘩的孩子們……
乳臭未幹的小孩兒們占據了酒吧,喝的當然不是牛奶。大多數人喜歡聚居地的特製雞尾酒,一次喝兩杯,嘴裏含著兩根吸管——隻為尋求巨大的反差感。為了留存“那哈裏尼號”的名譽,阿爾謝尼沒有去“動物園”,那裏並不討百歲老人們的歡心,而是精心設計以供玩樂。不再稚嫩的花花公子們和氣色年輕的老人們構成了“圈子”的獨立子集。他們中很少有身材不標準的人。在這個社會中,人們像照顧自己一樣關心他人。
阿爾謝尼狂熱地想,費拉蓬要是在的話,一定會露出迷人的微笑,開始生搬硬套地胡言亂語。但不,他不會來的,他知道“泰坦尼克號”的一切……那麼普羅哈茲卡!如果體形渾圓的專員看到這裏的場景,他會說些什麼?他是否會繼續以同樣的熱情談起公益話題?不,我想他的小胖手會輕輕一拍,喃喃自語:理想是無法實現的,泡沫總是四處飛舞,但也永遠隻是泡沫……正是如此。
專員還可能會說,階級劃分製度的好處不在於上層階級本身,而在於那些被招募的人。更準確地說,應該是那些正使出渾身解數,試圖擠進招募行列的人……
“我就
是個很好的例子,”阿爾謝尼想,“我難道是社會的棟梁之材?這可真新鮮。”
第二天,他已經在倒數到達新西藏星的小時數,而不是天數了。這顆行星看起來還不像是一個圓盤,但至少透過舷窗能用肉眼看到一個小光點,它正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大。
接下來呢?
結識了很多人,但他目前還沒有吐過。這很奇怪。就算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但他的行動計劃仍然八字都沒一撇,這可不行。已經到了“亞特蘭特號”的上層甲板,卻不能想出抓住大好機會的辦法,一定會遺憾終身。他咬牙切齒,瘋狂地撕扯著頭發,夜裏埋在枕頭裏哀號。
一定要埋在枕頭裏,或戴上消音麵罩。一定要悄悄地,不能讓任何人看到,自己是多麼自私的人!要想盡辦法得到自己的貴族身份。而且必須保住性命,否則天天忙碌奔波是為了什麼?
“要喝嗎?” 後麵有人說道。
一個花花公子遞給他一杯白蘭地。
“抱歉。”阿爾謝尼搖搖頭,強顏歡笑,“我喝得夠多了。”
“我是西蒙·詹金斯,”花花公子自我介紹道,“我想您不記得我了,我就是你們口中的那個十足的遊手好閑之徒,別驚訝,我不會讀心術,我隻是耳朵靈光。您介意離開這個混亂的地方,讓我占用您幾分鍾時間嗎?我有話要跟您說。”
“好的,但是……”阿爾謝尼無奈地看著周圍。
“
就現在吧,事不宜遲。”
“關乎名聲?”
詹金斯微笑著說道:“關乎您的名聲,阿爾謝尼,隻有您的……”
“好,我去。”
“五分鍾後在觀景台上見,我猜現在那裏沒有人。我們不要一起離開,沒必要讓人看到我們聚在一起……”
第六章 愚蠢透頂
“就是說,您不是軍官,”詹金斯透過白蘭地酒液欣賞著灑落下的星光,心滿意足地說,“盡管有人介紹說您是‘那哈裏尼號’的準尉。我馬上就知道您不是,但您到底是什麼職位?”
“這並不神秘,”為掩藏自己的拘謹,阿爾謝尼盡可能漫不經心地聳肩,“如果有人喜歡把我當成一個軍官——請便,我沒有絲毫意見。但我其實是一名軍需員。”
“您被降職了?”
“是的。”
詹金斯嘬了一口白蘭地,舔了舔嘴,眯起眼睛,“您的用詞不準確。您知道嗎,有一句政治婉辭專門用來指恬不知恥的謊言。您休想騙我,很少有人能騙過我。您沒有被降級,也沒擔任過軍官。您最近剛剛服役,對嗎?”
“您的依據是……”
“依據就是,我是個善於觀察的人,從未看走眼。如果您是一名軍官,現在您應該已經把決鬥的見證者帶到我身邊了。我想警告您,不要魯莽行事。我們的利益很可能相一致,所以不要急著做蠢事。您可以相信我,我口風很緊……好了,該您了。”
“如果……”
“如果什
麼?啊,我明白了!不,如果您選擇閉口不談,什麼也不會發生。您選擇把秘密藏在心底的話,我就去酒吧再點一杯白蘭地。上帝保佑,我不應該威脅您,我也無意如此。讓我知道您想拒絕我的幫助,我就會立刻忘記您,隻要給我一個準信就行!”
“您要幫我?”
詹金斯點了點頭。
“我不明白。”阿爾謝尼喃喃自語道。
“很簡單。您仔細聽我說。您無疑是一位貴族。在您這個年齡開始服兵役已經太晚了,但您還是走了這一步,為什麼?又是為什麼選擇了外星呢?您期望飛黃騰達嗎?我不信。您是逃犯嗎?絕對不是。奢求發財?這一點都不好笑。那就剩最後一種可能了:您是末代世襲貴族,急需立下功勳。如果說您為了這件事,放棄了一個大有可為的職位甚至是官等,我也並不會感到驚訝。我猜中了嗎?一個官等,是嗎?……”
“我是一名十一等文官。”阿爾謝尼承認道,再繼續緘默不語也沒有意義。
“真的嗎?”詹金斯打翻了白蘭地,“該死……您其實是十一等文官?!……”
阿爾謝尼沒花多長時間就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我想,您的貴族身份一定會得到證明的,”詹金斯說,“在我的助力下。”
“您是慈善家嗎?”
“嗬嗬,那您有戀童癖嗎?咱們別再相互侮辱了……”
“那您為什麼要做這些?”
詹金斯晃了晃杯子裏
剩下的白蘭地,歎了口氣:“出於無聊……”
阿爾謝尼忍不住笑了。
“您為什麼說,事不宜遲?”
“因為下一分鍾,我可能就想把時間花在別的事情上,而將您拋到一邊了,”詹金斯客氣地解釋道,“祝您愉快。您是十一等文官,而我和每個墮落者一樣,喜歡稀有之物。您引起了我的興趣。幸運的是,您不是個傻子,並最終收獲了一個有力的助手。我建議我們立即開始為聯合行動製定策略……”
由於質量略小於地球,新西藏星的大氣層略微稀薄,但氧分壓#pageNote#20在正常範圍內,遊客不必使用呼吸麵罩,除非他們想要攀登高峰。新西藏星峰巒眾多。按照聚居地的標準,三塊大陸中隻有一塊的人口還算密集,其他兩塊大陸平均海拔超過六千米,雪峰聳立在平流層之上,了無生機。在土地肥力有限的狹窄沿海梯田上有三四個定居點,此外別無他物。狂怒的溪流在幽暗的峽穀底部咆哮,將人們拒之穀外;此外,這些峽穀經常會布下陷阱:滔天洪水、崩塌的岩塊,以及順著積雪的斜坡呼嘯而下的雪崩。
最小的第三大陸缺少山地地形,可以養活幾百萬人,是個穩步發展的典型農業聚居地,暫時還不需要實施激進的移民法條。絕大多數居民是佛教徒和藏傳佛教徒,每五個人中就有一個是僧侶。沿海地區的人們主要依靠大海的恩賜生活。經過
幾個世紀的育種,一些當地的植物已經可以食用,並且得到了改良。從地球上進口的犛牛群,以及一些適合獵食的本地小型有蹄類動物在廣闊的高原上遊蕩。山間有各種野獸。在日照充沛的山坡上,種著轉基因茶樹。
敲了敲記憶增強器,阿爾謝尼繼續往下讀:一方麵,該星球氣候幾乎沒有季節性變化。如果想平平安安,就不要把這顆星球上的任何動植物吃進嘴裏——部分物種具有毒性。另一方麵,由於大量捕食性動物的存在,切記不要在海裏遊泳。這個星球的遊客中心建在位於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內陸精神之都——達拉薩以南一百四十公裏處,強烈建議在與移居者交談時不要將達拉薩與地球上的拉薩相混淆。首都的建築群讓人聯想到地球上中國西藏的古代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