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漫半垂下頭,不說話。

這模樣,真是容易惹男人心軟。

這一刻,倒是讓紀子洲有些不忍心。

他看著她,而她抬頭,眼睛裏瑩瑩淚光。

她說,“本來每天還能盼著在窗口看看你,你倒好,讓我隻能每天在手機裏刷你照片看。”

說著,拿出手機,翻開相冊,裏麵,都是他。

心牆塌得莫名其妙。

不應該發生在他這麼個冷心冷情的人身上。

紀子洲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翻著她的相冊,看著她說,“你看到的隻是我外在的一麵。”

邱漫收回了手機,笑了笑說,“內在呢?是不是跟我一樣,想要被愛,渴望溫情?”

紀子洲說,“幹我們這行看得最多的,你不明白是什麼嗎?”

邱漫嗬嗬一笑說,“犯罪心理學我拿的是滿分。”

紀子洲望著她說,“所以,恐怕你看到另一部分的我,就要嚇退。”

邱漫問,“您是指,一邊在指揮中心跟蹤您前妻的車,一邊打電話給您妻子的那位出軌對象,害他為了躲避攝像頭而超速駕駛,最終與您前妻一起車毀人亡的事嗎?”

紀子洲的臉色深沉得可怕。

邱漫知道,自己在玩火。

可她不怕。

她說,“油門是他踩的,跟你有什麼關係?那天指揮中心隻有王主任,如今他也已經退休了,不是嗎?”

紀子洲的神情,此刻隻能用陰鬱來形容。

他說,“你知道的不少。”

邱漫說,“是。”

紀子洲問,“不怕我對你不利麼?”

邱漫笑了笑說,“一個死過一次的人,有什麼可怕的呢?”

紀子洲冷淡地說,“你那是被迫的。”

邱漫道,“被奸人強暴,和被生活強暴,都是被迫的,有什麼區別嗎?誰不是一出生的時候幹幹淨淨,最後被這吃人的社會逼良為娼?看圓子的本性,就知道你的本性,性格是遺傳父親的。”

紀子洲終於不複剛才那麼陰鬱的神情,卻仍是道,“你不明白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並不是個幹淨的人。在這個位置上坐著的人,沒有幹淨的可能。”

邱漫說,“我並不在乎你幹不幹淨,我家的錢,也沒來得多幹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不見得是幹淨的,不是麼?”

紀子洲看著她,也知道說服不了她了,不由得歎了口氣問,“是什麼讓你這麼執著?”

邱漫說,“是你。”

這句話,真是直率得讓人心動。

紀子洲轉頭看了看落地窗外,天邊的啟明星,掛得高高的,亮亮的。

他目光落回到她身上說,“你才多大?三十多歲的年紀,家世又好,找個好男人結婚生子,何必在我這種遲暮老人的身上浪費時間?”

邱漫說,“國人的平均年齡是87歲,這麼算,你還有至少32年,以你現在的級別,延遲退休了,你至少還要幹10年。等你85了,我也60了,早就絕經了。”

紀子洲突然笑了,他說,“歪理倒是你多。”

邱漫又說了一句,“何況我不育,你應該明白的。”

紀子洲收斂了笑容,看向她的時候,帶著些憐憫和心疼。

邱漫道,“如果那次,我被傳染了什麼不好的病,此刻,我也無法站在這裏同你說話了。”

紀子洲歎息了一聲。

這聲歎息,讓她難過。

她說,“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給的。”

紀子洲道,“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那隻是我的工作,而不是我對你的偏愛。”

邱漫卻說,“我這個人唯心,我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

隨後,她大著膽子,走了過來,貼住了他。

紀子洲想退,卻被她緊緊地抱住了。

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少女氣息,和從未聞到過的香氣。

他心下一震,幾乎是脫口而出,叫了聲“漫漫。”

而她,哭著應了一聲,說,“就算做你心裏那個人的替身,我也認為值得了。”

還能說什麼呢?

可這句話,他不得不澄清說,“你不是她的替身,你跟她完全是兩個人。”

本以為自己早已是朽木了,卻誰知,會逢春。

他拍了拍她,卻還是想要推拒她。

畢竟,她太年輕了。

他說,“小邱,別傻了,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可邱漫卻抱著他說,“我認為你值得,你就值得。為什麼你不試試看呢?我又沒說一定要白頭到老,現在離婚率都已經70%了,大不了談不下去就分手,我還能圖你的錢嗎?”

他問,“你知不知道我們差幾歲?”

邱漫說,“剛剛不是說了嗎?你85歲的時候,我60歲,你是覺得我數學不好嗎?”

紀子洲歎了口氣。

他說,“你隨時可以離開。”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是一句開始,也是一句承諾。

她簡直是日思夜想這一刻啊。

邱漫在他懷裏,抱著他哭。

紀子洲心中,也有些潮濕。

他摟著她,想了會兒,忽然叫了一聲,“秋秋。”

邱漫捶了捶他的肩膀說,“叫不出口漫漫是吧?

心上,有什麼東西鬆動了一下。

他望著南宋小鎮繁華富麗的夜景,抱著懷裏的人說,“你知道的不少。”

邱漫哼了哼說,“你有什麼我不知道呢?”

紀子洲淡淡道,“很多吧。”

於是邱漫說,“那你一件件告訴我,講出來。”

原來是在套路他。

紀子洲笑了,笑得很開懷,眼角雖有皺紋了,卻帶著真實而熨帖的笑意。

他問,“調查了我多久?”

邱漫說,“十年。我甚至去找了我小爺爺,就為了問你當年。”

那些不堪的當年。

他問,“為什麼呢?”

邱漫說,“忘不了你那天對我說的話,更忘不了,聞到你氣息時候,渾身的顫栗。”

紀子洲牽起了她的手坐到沙發上,他說,“我都這麼老了,有老人臭了。”

邱漫呸了一聲道,“你脫下來我聞聞。”

紀子洲簡直拿她沒轍。

邱漫忽然伸手,紀子洲下意識格擋。

兩個人都是一頓,邱漫捏了捏他的手臂,讓他放鬆戒備,對他說,“我就想驗證一下,每次體能訓練,你有沒有偷懶,是不是借口操練我們,自己偷偷摸魚了?”

紀子洲睨了她一眼,邱漫卻很歡樂說,“讓我摸摸看,你肯定有腹肌的,這把年紀身材還這麼好,三四十的油膩男人看到你都得瘋。”

紀子洲舉起手,讓她對他上下其手。

這,哪裏像一個55歲的男人,根本是40歲,壯年的身材,很多二三十歲的男人,身材都沒有他好。

紀子洲歎息一聲道,“真的老了。”

邱漫說,“是啊,我也三十了。”

說完這句,她的唇,就貼了上來。

多少年未曾有過如此溫柔的親吻了。

他閉上眼睛,抱緊了,懷中這份確定的安穩。

她附在他耳邊說,“看過霍亂時期的愛情嗎?”

紀子洲說,“沒有。”

邱漫說,“男女主人公到了70歲,女主人公都耳聾了,兩個人還接吻呢。”

紀子洲問,“你的意思是?”

邱漫摟著他說,“我們還年輕,不是嗎? 別怕,我愛你,不光是你的肉體。而且——”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說,“我很喜歡你的味道,你在我這裏,配對成功了。”

紀子洲抱著她說,“這也許隻是暫時的迷戀,性的吸引,不可能長久。”

她的唇,貼上了他的。

紀子洲閉上了眼,忽然這一刻,內心升起了潮濕酸澀的感受。

她貼在他耳邊說,“你隻是不敢愛,不是不想愛,被我愛一次試試,好不好?”

他睜開眼,看向這雙幹淨的眼睛。

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字:擁有。

並不是不想擁有,而是,不敢擁有。

知道生命總有盡頭,也知道愛情終會消散。

他愛的人,都已經在生命長河裏轉身離去。

隻留他一個人站在原地,不敢伸手去擁有。

其實,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吧?

忽然想起了外婆。

外婆的模樣,時隔這麼久,還是很清晰。

外婆依然是那麼溫柔,讓他想念。

外婆笑著對他說,“洲洲,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對自己的妻子好,家和才能萬事興。”

這句話,被他遺忘了許多年。

此刻忽然浮現的畫麵,讓他終於抱住了眼前的這個人。

邱漫有些不敢相信於他的回應。

過了很久,當她想問的時候,卻聽他說了一個字,“好。”

這一晚,倆小孩都沒有聯係紀子洲,也仿佛忘記了,請他們來此的邱漫。

而邱漫和紀子洲,卻牽著手,在區公安分局那麼多人的旁觀下,高調約會。

登樓俯瞰夜景,在河畔放蓮花燈。

紀廳長看著邱漫的眼神,與平日不同。

逛小吃街,紀廳長幫著提她新買的小燈籠。

兩個人靠在一起說話,邱漫整個人歪在他身上,而他卻任由她靠著,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攬著她。

值班室裏,分局副局長原來是市局的,因為工作失誤被發配。

看到這一幕,嘖嘖一聲道,“位高權重的老男人就是吃香啊,小姑娘前赴後繼,他倒是挺會管理時間。”

當晚高冷的紀廳長,牽著網安總隊四支隊小邱警員的手,逛南宋小鎮的視頻,就流傳開來了。

這可是大瓜啊!

道貌岸然的紀廳長,玩女下屬,這瓜還不夠大嗎?

舉報信次日就寄到了省紀委。

邱漫和紀子洲被分別叫去談話。

談完話回來之後,邱漫就辭職了。

紀子洲看著政治部人事處拿來的,她的辭職報告,心裏有些難過。

早就知道,這種事,不可避免。

人事處處長是紀子洲欽點上來的,名叫曲洋。

曲洋問紀子洲,“領導,這,批還是不批?”

本來辭職隻要正常走流程就行,但這位是領導的重大緋聞對象,他不敢擅作主張。

紀子洲說,“我先找她聊聊再說。”

打了分機叫邱漫上來,她進門的時候,居然還帶了一小瓶桌花。

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倆的緋聞啊。

曲洋簡直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問,“小邱,你在幹嘛?”

邱漫眨了眨眼說,“送花呀。”

理直氣壯得曲洋簡直說不出話來。

而高冷的紀廳長,卻有些高興地接了花過去,並道,“曲洋,你現在膽子挺肥,小邱也是你叫的?”

曲洋愣了。

所以,視頻是真的。

這兩個人也是真的。

好得很,好得很。

曲洋恭敬地對邱漫說,“嫂子,您跟紀大慢聊。”

邱漫看了看曲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曲洋匆忙關門撤退,生怕被紀大嫌棄。

紀子洲將她攬在懷裏,竟是無限憐愛。

他問她,“為什麼想辭職?”

邱漫說,“為了不給你添麻煩呀,何況考公安,純粹為了你。”

紀子洲摟著她問,“下一步什麼打算?”

邱漫說,“隻能回家接手公司了吧。”

紀子洲抱著她,聞著她身上的香氣問,“秋秋,你可以有很多選擇,你不必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我可以陪你談一場戀愛,你明白嗎?”

邱漫哦了一聲說,“我沒說要跟你結婚。”

紀子洲聽了這句,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說,“秋秋,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看,我都已經有白發了,而你還那麼年輕。”

邱漫說,“我也有,昨天發現了一根。”

紀子洲氣笑,他說,“我是認真的。”

邱漫說,“我也是認真的。”

紀子洲歎了口氣道,“你隻比圓子大一點。”

邱漫道,“你把10歲當一點,那你也就大我2.5。”

紀子洲說,“你怎麼罵人呢。”

邱漫笑了,她明白啊,這個男人,這是他的患得患失。

從小沒有被愛的人,到老了,都學不會如何接納愛人。

可她隻是更心疼,從不曾被愛的他。

她忽然問,“那位蘇部長,以前很愛你嗎?”

紀子洲一愣。

邱漫說,“在意你,總有辦法知道你的一切,不是嗎?”

紀子洲道,“也許吧,她如今過得很好。”

邱漫說,“她已經走出來了,那麼你呢?”

紀子洲沒有回答。

邱漫摟住了他的脖子,溫柔地,親吻他的脖頸,他的喉結,他每一處迷人的地方。

她在他耳畔說,“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你在意我就好,我要你心疼我,因為我很心疼你。”

紀子洲聽她說這些,長歎一聲道,“我很在意,在意別人說你。”

她說,“我不在意,所以你也不用在意。我們結婚吧。”

紀子洲說,“我不願意耽誤你,你明白嗎?”

邱漫說,“都十年了,你說這些太晚了,如果當年你沒有救我,如今我也不會纏著你了。”

她抱著他,邱漫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將她的襯衫打濕了。

她說,“命中注定我要同你在一起,隻是時間有些晚而已。”

他說,“我這個人陰暗,自私,狹隘。”

她說,“在我看來是深謀遠慮,恩怨分明,做人現實一點不好嗎?”

他沒有回應。

邱漫說,“你想象一下,未來我因為家族聯姻,嫁給了一個我不愛的人,他知道了我的過往,說我是雙破鞋,說我不檢點,還說是我引誘罪犯強暴我,認定我有罪。因為我生不出孩子,而打我,罵我,恨我。你想象一下。”

這些,他連想都不敢想,卻也知道,這些,放開了這個人,或許她終會遇到。

他說,“我們去領證吧。”

邱漫問,“你不要申報?”

紀子洲說,“領完證再申報,不過先去公證一下財產,畢竟你是富貴人家千金。”

邱漫說,“如果我說不呢?”

紀子洲說,“聽話。”

邱漫說,“你說句好聽的,我才聽話。我愛聽好聽的。”

紀子洲忍笑說,“乖秋秋,先公證,再領證,然後我們去度蜜月,好不好?你想去哪裏?”

邱漫說,“順徳。”

換紀子洲一愣。

邱漫說,“把我也裝進你的回憶裏,畢竟那個人已經走得很遠了,你年年帶著圓子去,有意思嗎?”

是啊,回憶裏,那些塵封的過往,其實也早已遍尋不著。

這些年遺恨的,不過是未曾得到,和已經失去。

可此刻,沒有了當年那些羈絆,他已經可以得到,也不用再害怕失去了。

此刻,竟是他一生之中,被允許愛得最真的時分。

寧京市的別墅區內,對門兩棟別墅,突然同一時間貼出了紅色雙喜。

新郎早上8:07出門,8:08接回了新娘子。

沒有請任何的賓客,隻有新娘的父母和新郎的兒子做見證。

某種程度上看,這對新人,各有殘缺。

卻意外,畫出了一個正圓。

別墅的牆上,書畫換了一幅。

傳統水墨畫上,題了這麼一句:

滿目青山空念遠,落花風雨又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這天紀廳長加班到深夜,回家的時候,遠處聽得犬吠聲。

推門,將深秋的寒意,留在了屋外。

屋內,是一室溫暖,撲麵而來。

香薰散著嫋嫋的白煙,帶著雪鬆、柏木和乳香的味道。

她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正在看助理發來的企業資料,明天要出差去深市談判。

看到他回來了,她眉眼帶笑,趿著拖鞋跑過來,提了他的公文包放在一旁,撲他問,“今天忙嗎?又這麼晚,是不是上次那個案子有後續?”

他吻了吻她,扯開了領帶扔在一旁的架子上說,“是啊,問題在下麵,根子在上麵,走鋼絲而已。”

她說,“你不是最擅長這些?我看前幾天,處理了宿吾的副局長,那位以前可是沈局長提拔起來的呢。”

他歎氣道,“反正是得罪人的活。”

她說,“你還有崔部長幫你說兩句,應該沒事吧?”

他笑了笑道,“你要是我的對手,那我可得頭疼了。”

她笑著道,“給你留了宵夜,是要小米粥,還是雞蛋餅?”

他說,“都想嚐嚐。”

她說,“啊,對了,我昨天做的熟醉蟹,今天能吃了,我也想吃了。”

他說,“配一碟薑絲吧,驅寒。”

她應了說好。

他換了拖鞋,走到廚房洗了手。

她回身的時候,湊過來親了親他。

人間的夜,深邃動人。

家庭溫暖,甜蜜醉人。

就像這熟醉蟹,甜中帶著鹹,配著粥,溫暖了晚歸人的胃。

也安撫了,被工作折磨了一天,疲憊了的心。

相遇,便是人生幸事。

不論早或遲。

終會遇到,對的人。

秋日晚景,也許,更勝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