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透明輝,一如從前。
仿佛他剛畢業那會兒,還是個穿著藍襯衫的小民警。
那時候,他也曾看到過,這麼幹淨的月光。
隻是沒有背景的他,眼看著別的同學進了市局、進了分局的核心部門,而他,被發配到了Y區最邊遠的一個小派出所,每天值夜班,帶著兩個協管隊員,治安巡邏。
那陣子,他家老頭子每天冷嘲熱諷他,“你不是很了不起嗎?不是說你成績很好嗎?你看看,給你口飯吃就不錯了,你在自以為是點什麼?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廢物一樣有什麼用?人家老劉的兒子直接去了分局,你呢?沒用的東西,就隻能在棚戶區抓抓雞!”
後來,薑政委問他,賀局的女兒對他有意,他願不願意去見見。
第一次見麵,賀沁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晾著他,讓他等了足足兩個小時才姍姍來遲。
陪她逛完街,賀沁又帶他去吃飯,見她的朋友。
他那時候,也不愛說話,於是賀沁就在席間嘲笑他土。
隻是那天,她的幾個朋友都不時看向他,讓賀沁很是虛榮。
其實,他早就知道,在學院的時候,賀沁就見過他,在一次他們外出參觀教育實踐基地的時候。
他也知道,其實最初,他應該被分進特警總隊,畢竟他的專業成績、格鬥比武、體能測試,都是他們那一屆的第一名。
但最後,卻被發配去了一個小派出所。
他是他們那一屆最小的,比同一屆的,要小兩歲,畢業的時候,也不過20歲。
可是,如果真的在派出所裏,隻怕這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
明白賀鵬程是想殺殺他的銳氣,不讓他太過猖狂,所以,他忍下了賀沁給的難堪。
作為男朋友,他對賀沁幾乎是百依百順。
即便賀沁各種劈腿試探,他都不曾抱怨過一個字。
如此,才從派出所調入分局,又在各個部門和支隊輪崗鍛煉了一圈,得到了肯定。
可等到賀沁畢業的時候,分局薑政委得了賀鵬程的授意,將他交流去了區裏。
五年的辛苦付諸流水,一切從頭。
與賀沁結婚後,他的父親終於提了所在派出所的副所長,而賀沁母親給了他們家100萬作為賀沁的彩禮,又為他們倆買了房子。
他,也就值100萬和一套房而已。
隻是後來,也是在賀鵬程提點下,他的青雲路一路鋪就。
從主持工作的副科長,一路到副處,五年,一個月都沒多。
與他同一屆的,那時候還是普通小民警,而他,已經超過了他們許多。
體會過那樣的晉升,誰還願意原地踏步?
得到與失去,或許都是必然。
如今的他,已經站在了很多人到不了的高處。
得到的,是旁人豔羨無比的風光無兩。
失去的,是旁人習以為常的平凡生活。
回過頭來,他倒是豔羨那種平凡生活。
人心不足罷了。
想起那些過往,紀子洲歎息了一聲。
合上了麵前的文件,起身正要回房。
紀修遠在樓下叫了一聲,“爸——”
紀子洲走到樓梯口,看向自己的傻兒子。
幾句話的功夫,傻兒子被人套了個底朝天。
邱漫坐在茶台邊,仰頭看他的時候,目光中,都是崇拜的神色。
滿心滿眼的,他這個人。
那眼神,在經年的記憶中,也曾出現過,那樣幹淨的一雙眼睛,在那個有一雙杏眼,曾經在他身邊,會滿眼崇拜地看著他的女孩身上,也曾出現過。
他問,“什麼事?”
紀修遠說,“小邱姐邀請我們周末去她家新開的南宋小鎮玩兩天,我把南南也叫過來,一起去嘛。”
紀子洲說,“加班,你們小孩子去吧。”
紀修遠道,“爸,你自己說的,勞逸結合,你可以加完班來。”
紀子洲看了看邱漫,對紀修遠說,“好吧。”
紀修遠歡呼,而邱漫,喝了口茶,微笑不語。
紀子洲突然覺得有意思。
兩個名字那麼像的人,其實,完全不一樣。
難得,他居然對這個姑娘,有了那麼一點點興趣。
紀修遠把邱漫送出門,邱漫很坦白道,“我很喜歡你爸爸,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覺得我還不錯,你願不願意幫我?”
紀修遠張了張嘴問,“你多大?”
邱漫道,“三十歲。”
紀修遠說,“我爸五十五了。”
邱漫道,“差25歲,不算很大吧。”
紀修遠很艱難問,“你……真的能接受?”
邱漫笑了笑,倒是把自己的過去,同紀修遠說了。
“就是因為那件事,我很崇拜他,然後,愛上了他。我追了他很久,他真的很難追,那次表白之後,他就把我發配了,真是絕情。”
紀修遠心軟,他說,“那他是太絕情了。”
邱漫問,“你也這麼覺得嗎?你要不要同情我一下?”
紀修遠道,“我的確是希望我爸找個人,但我想,你小他那麼多,他不會接受的吧?”
邱漫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呢?你想象中的後媽,應該什麼樣?”
紀修遠一愣,他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
邱漫道,“不為難你,反正我會盡力的,你,嗯,小孩子家家的別添亂就好。”
紀修遠喂了一聲道,“我哪兒會添亂,我說不定是臨門一腳呢?”
邱漫笑了,對他擺了擺手道,“周六見了。”
周六,紀修遠開車,陪著邱漫一起出發,從別墅去南宋小鎮,同駱憶南彙合。
他和駱憶南打電話的時候,駱憶南特地問他,“是不是這個小姐姐看上你爸了?”
紀修遠說,“是的。”
駱憶南聽了紀修遠的敘述,就說,“這樣才好,感情的事情命中注定,誰都左右不了,你該讓這個小姐姐試試,如果是我,我一定會喜歡她。”
紀修遠問,“為什麼?”
駱憶南道,“直接,坦率,喜歡就是喜歡,理由也很充分,能被這樣的女人喜歡,你爸那種防備心強的,反而能接受。而且她如果就住你家對麵別墅的話,應該很有錢吧。你自己覺得她怎麼樣?”
紀修遠道,“我挺喜歡她的,跟她聊天很開心。”
駱憶南道,“那就讓她試試咯,總不見得你爸真的一輩子當個鰥夫吧?你爸那種鰥夫,門前是非也不會少,是該找個人陪。”
紀修遠聽他說得不像樣了,喂了一聲。
駱憶南道,“你別急,周六我幫你探探。”
紀修遠說行。
一路開去南宋小鎮,一個多小時路程,大多數時候,都是邱漫在問,紀修遠回答。
既然想著幫一把,紀修遠還挺主動,幫著介紹自己家裏的情況。
邱漫抿著唇聽。
紀修遠說,“後來我媽媽過世了,就我爺爺奶奶帶我。”
邱漫問,“那時候你很傷心吧?”
紀修遠說,“其實現在記不太清楚了,我記得小時候,我媽媽不太管我,經常外出。”
邱漫問,“爺爺奶奶呢?”
紀修遠道,“爺爺過世了,奶奶雖然年紀大了,但也喜歡跟朋友到處玩。”
邱漫說,“你外公原先是部裏的副部長。”
紀修遠道,“是的,但自從我媽媽車禍過世之後,我外公就中風了,癱在床上了,沒幾年就走了。”
邱漫問,“外婆呢?”
紀修遠說,“很久不聯係了,我們現在也聯係不上她。不過家裏的那些家底,都是外婆留給我媽媽的。”
邱漫哦了一聲道,“你媽媽走的時候,你應該很傷心。”
紀修遠道,“是的,還有人來罵過我,唉,反正挺亂的。”
邱漫道,“有人說你不是你爸爸的兒子,你媽媽,嗯,那什麼。”
邱漫對紀子洲的生平,其實研究得很透徹。
紀修遠歎氣道,“是的,這麼多年,在我心裏也是未解之謎。如果我不是父親的兒子,那麼他豈不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邱漫卻說,“他認為你是,你就是。畢竟以他的身份地位,要證明你不是,也是很容易的。”
紀修遠聽到這裏,眼睛紅了紅道,“我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舍得他那麼孤獨。我記得有兩次,住在滬市的別墅裏,我半夜起來,看到我爸一個人站在走廊上,我以為他夢遊了,可他隻是說,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我媽走後,他就搬到客房去住了。小時候,我媽經常罵他,我那時候覺得,如果沒有我,我爸一定不會日子這麼難過。”
邱漫聽著也是心疼,安慰地拍了拍他道,“不要把你父母不合的原因歸結到你自己身上,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紀修遠紅著眼睛,聲音有些異樣,他說,“我爸也一直是這麼告訴我的,隻是當年,多少次我媽指著我說,都是因為我,害她痛苦一輩子。”
邱漫聽了,很心疼紀修遠。
她問,“你爸爸是什麼時候跟你媽媽結婚的?”
紀修遠說,“我小時候看到過他們結婚時候的照片,排場很大,那時候我爸爸還挺年輕的,看上去二十出頭吧。那天結婚,他表情可嚴肅了。”
她記得的,那時候他二十五歲,三十年之前,而她當時尚未出生。
君婚我未生。
邱漫笑了笑,說,“他們是少年夫妻啊,可惜老來不能作伴。”
紀修遠應了聲說,“是啊,我多希望我爸有個人陪,他太苦了,小時候我爺爺也經常罵他,說他沒出息。”
邱漫問,“你爸這樣還算沒出息?那怎麼才算有出息?”
紀修遠道,“當時我爺爺怎麼知道我爸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呢?他一直拿我外公跟我爸比較。”
邱漫聽了,歎了口氣問,“你奶奶也不管吧?”
紀修遠說了聲是。
邱漫說,“難怪他這麼寵你.”
紀修遠問,“看得出來?”
邱漫笑道,“當然看得出來。他看到你,那雙眼睛就帶笑了。”
紀修遠道,“那時候我媽媽總是罵我爸沒用,說他又賺不到錢,又升不上去,我爸爸從不跟她吵,隻是陪著我,輔導作業什麼的,由著我媽罵他。我媽媽出車禍前,幾乎都不怎麼回家,也不管我,每天都喝得挺醉的。所以,我爸在跟我媽的那段婚姻裏,也一直挺苦的,我媽還經常砸東西,有一次把我爸抓得一脖子血痕,很嚇人。”
邱漫可憐那個男人,想來婚姻生活中,他也未曾體會過溫情。
此刻,對那個她無限愛慕崇拜的男人,又添了許多憐憫和心疼。
紀修遠道,“小邱姐,你覺得,我爸會接受你麼?”
邱漫說,“不知道,你爸這個人,戒心太重了,就算我再怎麼努力,恐怕都很難走進他的心裏。”
那人心上的高牆,實在高如瑤池露台,簡直築去了天上。
坐在那個位置上,隻有爾虞我詐,又怎麼可能對人毫無防備呢?
可誰知,他家小公子,居然會被他養得這麼的沒有心機。
真是惹人喜愛。
邱漫笑著問,“你這麼帥,在學校談了女朋友的吧?”
紀修遠想起那位讓他狠狠明白了人性的前女友,臉色一白。
邱漫問,“被甩過?”
紀修遠麵色尷尬。
他可真是不會掩飾自己啊。
邱漫笑道,“不是被綠了吧?”
紀修遠更尷尬了,他又不會說謊,坦白說,“是啊。”
邱漫福靈心至地問,“對方比你還帥?不會是,看上你爸了吧?”
紀修遠感覺脖子都僵硬了,他又說了句,“是啊。”
邱漫笑不可遏起來,她問,“圖你爸權勢吧?”
紀修遠撓頭道,“是吧,反正沒聯係了。”
邱漫說,“你爸倒是挺狠的,為了讓你認清現實,自我犧牲了?女朋友漂亮嗎?”
紀修遠老實道,“美豔型。”
邱漫“wow”了一聲說,“猜得到,胸很大吧。”
紀修遠吐出一個:“D”
邱漫笑了半天說,“你爸不虧了,畢竟他這把年紀了,能貢獻都不錯了。”
紀修遠喂了一聲,邱漫仍然笑出了眼淚。
紀修遠道,“你好歹象征性吃個醋呢?”
邱漫道,“我現在還隻是個旁觀者好嗎?你不能剝奪我看笑話的權力。”
這就有點過分了。
不過本來挺傷感的事情,被邱漫這麼一說,異常好笑了起來。
紀修遠一邊開車一邊笑個沒停。
邱漫卻說,“不過我跟你坦白,我才不圖他那些,我家是做企業的,錦廈集團,你可以在網上查一下,我爸是董事長,注冊資本200億。我大堂伯,現在在三江做省委書記,我二舅目前是統戰部的副部長,嚴格來說,你外公當年,還是靠的我小爺爺。”
紀修遠抽了抽嘴角說,“你這背景有點NB啊,小邱姐,你可真是深藏不漏。”
邱漫笑道,“所以,我說這些,隻是希望你相信,我不圖你爸的什麼,隻是圖他這個人而已。”
紀修遠很認真說,“我相信你,但是坦白說,我覺得,我爸可能不太容易接受你。”
邱漫說,“沒關係,我有心理準備,我隻是不想讓自己未來想起來會後悔。”
開到小鎮,與駱憶南彙合。
邱漫同駱憶南聊了幾句,就知道這家夥幾百個心眼子。
可因為她足夠坦白,駱憶南隻是簡單地聊了幾句,就同她微笑點頭道,“祝心想事成。”
邱漫笑著說了聲謝謝,並道,“我都安排好了,你們看想玩什麼,我讓Amanda帶你們去,都不用排隊,晚上就住新開的酒店,房間也留好了。”
駱憶南也是第一次見邱漫,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為了追愛,特地考了公安,這份真心,屬實難得,他於是道,“多謝了。”
邱漫大大方方的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們玩得盡興就行,我在這裏等紀廳吧,畢竟我是他下屬嘛。”
紀修遠道,“我跟你一起等吧。”
這傻愣愣的電燈泡,也真是個實心眼。
駱憶南說,“紀叔叔還要挺久的,估計他來了就去泡酒店了,我們自己去玩吧。”一邊說,一邊給紀修遠使眼色。
邱漫說,“你們兩個年輕人去玩,這裏我熟悉的,想玩隨時可以,你們是稀客。”
駱憶南道,“小姐姐,紀叔叔就拜托你照顧啦。”
邱漫道,“是啊,他比較辛苦,領導馬屁要拍好的,你們就給我這個機會吧。”
駱憶南吹了聲口哨。
紀修遠說,“那多不好意思啊。”
駱憶南卻拉著紀修遠道,“走了走了,你不是要——”說著,拚命對他眨眼睛。
紀修遠這才明白過來,哦了一聲道,“是的,我們走了。”
邱漫笑了出來,連忙讓陪著的Amanda走在前麵引路。
駱憶南拖著紀修遠走了,回身的時候,還對著邱漫抬了抬手,表示感謝和祝福。
邱漫笑了。
紀子洲由司機小齊送到了南宋小鎮。
這陣子,因為在南宋小鎮取景的一部短劇爆火,連帶著小鎮熱鬧非凡。
小鎮裏,周六晚上有活動。
因此,該區分局的副局長,特地在值班大屏幕上查看警力保障情況。
然後,就看到了平日端坐高堂,不怒自威的省公安廳紀廳長,此刻也在南宋小鎮,身邊,陪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兩個人進了新開的、最火的度假酒店。
紀子洲剛到的時候就問邱漫,“圓子他們已經在裏麵了?”
邱漫說,“南南說他們先去玩,估計紀廳不愛這些小孩子的刺激玩意兒,我就說讓我在這兒等領導,畢竟直屬大領導,得服侍周到。”
紀子洲說,“我先去酒店就行,你陪他們去玩吧。”
邱漫道,“我不去,我也不喜歡那些。”
紀子洲隻是靜靜地看了會兒她,才邁開步子說,“帶路吧。”
邱漫說,“遵命。”然後快步往他身前趕了兩步,走在前麵,為他帶路。
她身上的味道讓他覺得很舒服,十年前就知道,所以避開她,遠離她。
她是漫漫,卻不是同一個漫漫。
進了酒店,辦了入住,安排好了紀子洲的房間。
紀子洲在她臨走的時候,忽然問,“小邱,我同你,也認識快十年了吧。”
邱漫送走了酒店經理,關了房門,看了看他說,“領導,您倒是記得清楚。”
紀子洲問她,“為什麼不結婚?”
邱漫說,“在等你。”
如此直接,倒是讓紀子洲無法接話。
他什麼都沒說,邱漫道,“反正你拒絕也拒絕過我了,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大不了你開除我。”
紀子洲道,“去年拿了個三等功,今年一來楚嶺就破獲了兩起大案,我拿什麼理由開除你?”
聽他對自己了解得挺清楚,邱漫高興了,嘴上故意說,“生活不檢點,糾纏上司。”
紀子洲嗤笑了一聲。
他說,“那也沒理由開除,最多調崗。”
邱漫說,“您的確那麼幹過。”
紀子洲道,“與其每天幻想著不可能,不如換個環境認真工作,三等功不就這麼來了麼?”
邱漫卻打直球問,“為什麼不可能?您就不能考慮一下我麼?”
紀子洲說,“傻姑娘,我生都生得出你好麼?如果我努力,圓子現在應該比你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