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料峭,寰宇冰封,迎麵卷來的冷意凜冽砭骨,正是‘雁被西風驅譴,人遭冰雪錘煉’的日子,好在那輪熹微的日陽猶自獨撐,成為鉛灰蒼穹賜予茫茫大地的唯一暖色。
紫禁城延禧宮,在皚皚素裹中憑添了幾分蕭颯、幾分戚清。惠妃著一件靛青哆羅呢滾金鏽麑袍,外罩洋縐銀灰貂皮風氅,束一條翡翠雙環四合如意絛,由我攙扶著在院落中緩緩的溜彎兒消食。
今兒是十一月十三日,正是惠妃的七十歲壽辰,自打前年外祖母覺羅老太君仙逝後,惠妃便成了我在這個時代碩果僅存的、能從其身上感受到慈愛與寵溺的兩位母性長輩之一,而大阿哥出事以後的這十多年來,雖然八阿哥對這位養母禮數周全孝順恭敬,可惠妃還是多的是淒寥,少的是歡顏,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人到七十古來稀,我這個不僅沾親帶故而且是在其嗬護中長大的家族後生,又豈能不來叩大壽?
進的宮來才聽說老皇帝在打獵中途染恙,本來按原定計劃是要再玩個五六日的,但計劃不如變化快,隻好提前從狩獵的南苑折返暢春園清溪書屋,並傳出旨意,朕偶感風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靜養齋戒,一應奏章,不必啟奏。
風寒!清溪書屋!兩個關鍵詞在腦海裏引發了核聚變反應,難道?竟然這麼快!……按理說,我應該速速離開延禧宮掉轉頭溜出宮去亡命天涯、最好能把自己打包郵寄到南極洲偽裝成一隻無公害的加拉帕戈斯企鵝,待到老爺子升天後再恢複真身回歸故土才對……
可為什麼?為什麼這幾天明明有機會告訴阿九,你的偉大爹地,鄙人的野蠻公公早在八年前便判了我死刑,緩期N年執行,可每每話到嘴邊又強行咽了下去呢?為什麼當惠妃要我陪她溜彎兒消食、說話兒解悶時,我卻頭腦一熱便應承下來了呢?是因為康老頭在暢春園,惠妃娘娘在紫禁城,心裏存著康熙鞭長莫及的一絲僥幸嗎?還是因為潛意識裏覺得自個兒對不住老四和老十三,想用這種聽天由命的消極方式懲罰自己?因為和阿九的情,我放棄了堅守;又因為對老四和老十三的愧疚,我放棄了對命運的抗拒,這輩子怎麼活得這麼憋屈窩囊無奈壓抑寒磣?魯迅先生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難道說的就是我?
卻見惠妃麵色如靜水滯凍、漣漪凝寂,全無剛才在人前裝出的那股子身為壽星的雍容喜氣,不禁暗忖:老皇帝雖在齋戒中,卻也沒忘記賜來壽席、壽酒、一件碧彩閃灼的雀金呢外氅和一方碧玉貔貅鎮紙,雖非十分貴重卻也算有心,大阿哥雖遭圈禁卻也沒忘記托看管他的貝勒延壽送來白玉觀音一尊、新羅百年靈芝一對以表孝心;八阿哥更是獻上了一件精致純白的狐裘!古有人言“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天下並沒有絕對通體純白的狐狸,卻有絕對沒有一根雜毛的純白狐裘。狐狸腋下的皮最純白、最柔軟也最禦寒,於是人們便集腋成裘,以許多塊狐腋毛皮聯綴成衣,價值非凡……為何惠妃會顯得鬱鬱寡歡呢?
心情不好的惠妃老太太開始雞蛋裏挑骨頭了:“葶兒,你的豐姿在於‘瞳凝秋水玉為神’的清揚婉兮,不適合佩帶金飾,著裝也不宜過豔,否則反倒遮住了本身的光彩,落得俗氣了。”
我一驚,不會吧?項上金螭瓔珞,身著滾銀絲邊的玫瑰夾纈綾襖,鳧靨裘比肩褂,足踩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外罩了一件大紅猩猩羽紗麵玄貂襯裏鶴氅……嗯……好象是豔了一點,尤其那鳧靨裘褂,是鳧鴨頭頂的那一小圈綠毛皮縫為裘,翠光閃爍,還隱隱泛出紫色的光華,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
正心中嘀咕:賀大壽能不穿得喜慶些嗎?真是的……卻見惠妃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方微歎:“浮塵濯盡,水淨心寧,按理說早該看透了看淡了,可老了老了反倒更易感傷……我這一生有兩個遺憾:一是頭生子承慶剛滿周歲便夭折了;一是胤禔利令智昏盛年折翅,被他皇阿瑪圈禁至今……”
我忙寬慰道:“大哥的事兒也並非沒有轉機,或許皇阿瑪千秋之際下達一紙赦令,或許繼位的新君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