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驟雨初歇,冷月一彎,拉長山頂那人的影子,投射到水墨芳腳下。
四處寸草不生,既沒有野獸,也沒有蛇蟲出沒,滿眼隻是漠漠黃土,無邊的荒蕪。那個人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最高處,穩定而高傲,猶如一隻巨大的蒼鷹,用鋼鐵般的尖爪,鑲嵌在岩石之間。他雙手抱在胸前,仿佛隨時可以向山穀俯衝,隨時可以閃電似地直撲雲空,但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碧森森的眼睛流露出孤傲和輕蔑之意。
水墨芳道:“你就是死神練孤舟?”聲音柔媚嬌俏,令人銷魂,還帶著一絲男人無法拒絕的誘惑之意。
那人緩緩道:“不錯。”他的聲音粗糙生硬,仿佛一件精美的玉器,被沙石摩擦,在聽者心中引起很奇怪的感覺。
水墨芳嫣然一笑,道:“聽說這十幾年來,你從來沒有失過手?”清澈柔潤的眼波,溢滿甜蜜的溫情,她全身雖然濕透,卻一點也不覺狼狽,仍然那樣典雅明媚,甚至連她的影子,也是那樣明淨,不染半點塵煙,而她腮上的那抹嫣紅,正是朝陽的顏色,正是從心中噴射而出的火焰。暴雨侵襲之後,有哪個女人能顯得如此高貴,如此雍容,仿佛不是從荒野中跋涉而來,而是經過一番仔細的修飾之後,從深閨中姍姍走出。她的笑容明媚,她的語聲溫柔,就像一束豔麗的火苗,迅速燃起男人心中枯死的情焰。
死神低頭瞧著她,心中竟然蕩起一絲漣漪。他目光閃動,悠悠道:“不錯。”
水墨芳笑得更溫柔,輕輕道:“聽說你曾放言,天底下沒有你殺不了的人?”
死神淡淡道:“你難道不相信?”
水墨芳款款走了上去,風姿柔美,宛如雲中飛來的仙子,又如湖波中沐浴的天鵝。看她走了兩步,死神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憐惜之情——山路太滑,也太陡,路麵的沙石太多,也太堅硬,她那嫩蕾一般的足心,如何經得住沙石的磨礪?
死神凝神望著她,神魂飛越,全身不禁一熱,碧森森的眼睛忽然閃過一抹奇特的光彩。
水墨芳道:“那得等你幫我殺了我想殺的人,我才能相信。”
死神道:“你想殺誰?”水墨芳慢慢道:“我要你殺的人名叫雪拂蘭。她現在就住在世襲一等侯司虜塵的府上。”死神微微變色,道:“你為什麼要殺她?”
水墨芳淡淡道:“誰叫她是冷香妃子鬱姝曼的女兒。”死神盯著她道:“你是誰?”水墨芳眼裏似乎掠過一道冷光,冷冷道:“我記得你從來不問雇主的姓名。”
死神冷冷道:“此前你找過觀音堂的八大觀音?”
水墨芳道:“你消息倒是靈通得很。不錯,一個月前我就找過八大觀音,沒想到她們居然連雪拂蘭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碰著。”
死神冷冷道:“你知道這是為什麼麼?”水墨芳麵色漸漸沉了下來,冷冷道:“為什麼?”死神慢慢道:“因為有我在。”水墨芳怔了一下,隨即道:“這麼說,你不會幫我去殺她?”死神冷冷道:“不會。”
水墨芳嫣然笑道:“看來我找錯人了。”
死神眼中流瀉出熾熱的情欲,悠然道:“除此之外,我倒是很樂意為你做做其他的事。”
水墨芳道:“本來我倒是還有第二件事想請你幫忙,既然你拒絕了第一件,就不用說第二件了。”
死神淡淡道:“很好!”說完,腳尖輕輕點地,猶如一支離弦之箭,向穀底俯衝。
水墨芳低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的荒蕪之中,眼光變幻不定,宛如一個騷屑不寧的廣闊無垠的汪洋大海,深不可測,充滿動蕩的浪濤和潛伏的暗礁,其中摻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和惡意。
第一章
不識廬山真麵目
居然有人願意用一百枝金子做的玫瑰來換這樣一個女人,這實在奇怪。更奇怪的是他跟了她這麼些天,居然還沒有機會看到她的臉。對於憐香來說,這簡直是個恥辱。
萬妙仙子冷雪雯。
他猜不出這樣的一個女人能擁有一張什麼樣的臉。
現在她已經在那艘小船上待了將近一個時辰了,仍然沒有露麵。
江天茫茫,一彎孤單的新月淒涼地望著人間。
於憐香焦躁不安地在楓樹影裏徘徊,心裏盤算著是不是溜過去看看她到底在幹什麼,但那船實在太小,恐怕沒等靠近就被她發現了。這幾日他已經見識過她的武功了,一個女人能把武功練到這份上,實屬難得。他意念回旋,忽然看見地上散落著一些花朵,顏色美如酡顏,花瓣邊緣帶著一抹紅暈,嬌柔無力,其香縹緲,令人心醉。他拾起一朵,凝神注視,不禁驚異於人間竟有如此奇香奇美的花朵。
這時忽聽衣袂飄動,船中掠出一道白影,輕盈嫋娜,猶如水麵泛起的漣漪,瞬間便穿林度水而去。
於憐香舉步要追,眼角瞥見那小船隨波擺蕩,好奇心大起,悄無聲息地掠了過去。艙房門口掛著一幅竹簾,裏麵燈影搖搖,仿佛空無一人。於憐香駐足屏息,半天也沒聽見任何動靜,忍不住撩起竹簾,裏麵唯一桌一椅,別無它物。紅燭將盡,明明滅滅。他怔了半晌,心道:“她一個人在這做什麼?”
遠處忽然傳來嫋嫋笙歌,柔美悠揚,似非人間所有。隻見江麵緩緩馳來一艘通體潔白的樓船,流光溢彩,宛如冰雕玉砌一般,船中的燈火與星光交相輝映,水麵泛起一層綺麗的波光。船頭雁翅般列著兩隊侍女,個個長裙曳地,雲袖輕舒,手挑琉璃寶燈。
於憐香注目良久,喃喃道:“什麼人這麼大排場……”
空際突然響起一陣笑聲,激蕩回旋,入耳動心,江中燈影搖曳,一時昏昏慘慘,四顧淒楚。
於憐香吃了一驚,環顧四周,正暗暗心驚,眼前一花,麵前便多了一人。四處的燈火立刻積聚在她臉上,映著她閃閃的明眸。那種美麗簡直令人發狂。於憐香注目良久,神思紛亂。她眼波在於憐香臉上悠悠一轉,於憐香隻覺有一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素手在撫mo他,頓時心潮澎湃。世上也許還有別的女人長得比她更美,但她身上這種誘惑力,別的女人隻怕十輩子也修煉不來。她麵紗後的臉帶著連女人也要著迷的微笑,嫣然道:“你豔福不淺啊,居然連昔年江湖中的大美人兒都勾搭上了。”
於憐香愕然道:“夫人此話怎講?”
那女子目光灼灼,悠悠道:“難道不是麼,要不你在她船上做什麼?”
於憐香目光閃動,道:“不知夫人說的是何人?”
那女子笑容可掬,秋波流慧,光映四堵,悠悠道:“你不知道她是誰?也難怪,她東躲西藏這麼些年,一定不敢把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出來。隻是我實在沒想到她居然還有閑心勾搭漢子。”
於憐香可以確信對方說的一定不是冷雪雯,遂一揖到地,道:“在下愚鈍,還請夫人明鑒。”
那女子微笑道:“看在你還算講禮數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吧……”
話猶未了,隻聽一個聲音冷冷道:“住口!”
那女子輕笑一聲,道:“你總算露麵了。”說著忽然飄了起來,淩空飛度,一轉眼就已到了岸上。
樹影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女子,朦朦朧朧,隻覺身形如畫。
於憐香正想掠上岸去,隻聽方才那女子笑道:“你最好老老實實待在那裏別動,否則我們的大美人可就不客氣了。”他一怔,想了想,果然不敢動了。
蒙麵女子翩然掠上岸去,悠悠道:“你以為你東躲西藏的我就找不著了麼?”
樹影中那女子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蒙麵女子冷哼一聲,忽然出手。
於憐香看不清後者是如何化解的,隻見蒙麵女子步步進逼,招招妙到毫巔,無論功力、速度,都拿捏準確,而且妙著層出不窮,變化多端,然而似乎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始終無法得失。後者仿佛步法奇詭,飄行自在,進退裕如,如風行水麵,自然無礙。
蒙麵女子哼了一聲道:“逃命的功夫倒是又見長了不少!”
廣袖輕舒,未見有什麼動作,後者卻突然縱身躍開,身後一株楓樹無緣無故,突然崩裂。
於憐香驚訝失色,才知道那蒙麵女子勁力從衣袖中暗暗發出,無聲無息,無形無跡,若非對方警覺,這一擊之下,必定要粉身碎骨。這時後來的那女子閃躲間已失去樹影蔭蔽,隻見她長發飄拂,麵垂黑紗,一身品綠紗衣。
雙方激戰間,那綠衣女子回旋而下,嗤嗤數聲急響,指間竟發出兩縷劍氣,分襲對方雙肩。蒙麵女子手掌揚起,擋住刺向自己右肩的一劍,跟著足尖點地,向後急射而出,她退得雖快,總不及劍氣勢如電閃,一聲輕響,肩頭流蘇已斷。她這一退就到了身後的楓樹跟前,長袖飛舞,樹葉激射而出。綠衣女子五指淩空虛點,連綿無盡,一時間劍氣縱橫,落英繽紛,似狂飆衝撞激蕩。
於憐香遠在數十丈外,全身仿佛都被掌力波及,四肢百骸無不疼痛。雙方起起落落,交錯出擊,看得他眼花繚亂,心驚肉跳。
蒙麵女子流轉自如,嗤地彈出一道指風。綠衣女子斜身避過,對方料準她閃躲的方位,信手推出一掌,砰的一聲正中她左肩。她踉踉蹌蹌退了幾步,立即又猱身直上,雙掌自左向右劃落,帶著浩浩真氣,當真如同洪水奔流赴海一般。蒙麵女子沒想到對方挨了自己一掌還若無其事,兩掌擊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免暗暗心驚,回掌封架,手若遊魚,搭向對方脈門。
這一招來得太快太突然,於憐香看得動容失色,脫口叫道:“翻雲覆雨手!”
翻雲覆雨手乃劍門江家妙絕天下的獨門武功,據他所知,天下無人能閃躲得開。但那綠衣女子非但閃躲開了,而且手掌一翻,赫然也是一式“翻雲覆雨手”回敬了過去。
除了劍門江家之外,天下還有何人會使翻雲覆雨手?這兩名女子究竟與劍門江家有何關聯?
蒙麵女子連出殺著,兩人近身肉搏,出掌時都是曲臂回肘,每發一掌均隻相距七八寸之遠,但掌力卻都強勁之極。綠衣女子進退裕如,馳騁奔突,一任自然,大開大合,大起大落,沉鬱凝重而又靈動恣肆。她出掌無聲,掌風如刀,冷氣迫人,對方化解時雖則遊刃有餘,仍覺奇寒徹骨,難以忍受。半個時辰過去,兩人拆了百餘招,仍然分不出勝負高低,隻一味僵持。
於憐香隻見兩團影子都在急速旋轉,乍分乍合,發出密如連珠的聲響。他凝神注目,饒是目力過人,也分辨不清。雙方交手多時,從岸邊鬥到江麵,又從江麵鬥回到岸邊,猛然間又同時在江畔落下,也不知過了幾百招。
綠衣女子眉頭微皺,淩空虛踏一步,推出一掌。她這一推之勢,力道驚人,漫說是對方一人,就是十個人,也能被她生生推開。不料掌上驟然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反撞回來,她一時失措,竟被硬生生迫退七八尺遠。對方一聲冷笑,她整個人立刻被震飛,宛如斷線風箏,朝驛橋上狠狠撞去,倘若果真撞在堅固無比的橋上,後果不堪設想。
於憐香大驚失色,待要去救,綠衣女子已撞上了橋身,他心裏涼了半截。哪知她身子剛剛觸及橋身,所有力道便忽然一起消失,她貼住橋身緩緩下滑,驀地急速旋起,如秋雁回空,一掌擊向蒙麵女子右肩。對方不動聲色,接下這一招,冷笑道:“好得很,想不到你的武功又精進了許多,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虛晃一招,衝天飛入泊在江心的樓船,樓船帆槳並舉,霎時間便去遠了。
於憐香望著樓船遠去,猛覺有兩道目光冷冷地從臉上掠過。他回過神來,看見那綠衣女子臨江而立,麵紗已失,遠處的漁火在她臉上閃過,和她的眼睛重疊,微微閃亮,美得無法形容。她麵容秀曼絕俗,而神情冷豔,映照四堵,更非凡夫俗子所能想象。
她冷冷道:“你居心不良,毀我清譽,本應小事懲罰,念在你方才偶有善念,且饒你一回。還不快走!”聲音清幽悅耳,給人以如置空山、如飲冰泉之感。
於憐香眼睜睜看著她乘船離去,悻悻然正準備離開,忽然想道:“看來冷雪雯一直和她在一起,而她早就發現了我,所以躲了起來……她到底是誰,和冷雪雯又是什麼關係?方才那個女人又是誰?”
對一個男人來說,初戀情人總是難忘的。江逸雲已經整整十年不曾見過她了。這十年來,說從沒想起過她,那絕對是自欺欺人,不過他的確從未想過再度與她重逢,對他而言,這已毫無意義。但他突然收到一封來自千裏之外的信函,信中的署名曾讓他刻骨銘心。分別十年後再看到這個名字,他已失去了當年的狂熱和激情——現在他正走向她,還在數十丈開外,他就能看見水晶簾後那個朦朧而又熟悉的身影,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情,既歡愉又痛苦,霎時間攫住了他,他內心深處竟又充滿了愛戀、渴望、激情和衝動。他不覺放慢了腳步,引路的侍兒回眸一笑,輕輕打起簾子。他忽然感到胸口憋悶,一股強大的魔力將他緊緊攫住,竟和當年同她幽會時一樣緊張得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