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識廬山真麵目(3 / 3)

離開寒碧山莊跋涉至此,已有半個多月。好容易走進金陵城內,盤纏早已用盡,她饑腸轆轆,無奈之下,隻好找了家當鋪,褪下腕上的碧玉鐲子,怯生生遞到比她還高半個頭的當櫃上。

那鐲子溫潤晶瑩,光澤明澈,掌櫃的自然識貨,欺她年少纖弱,隨便扔了五兩銀子出來。他伸手正想把鐲子收進來,那鐲子卻突然彈起一尺來高,斜飛出去。他臉色一變,霍然起身,滿臉怒氣立即變成滿臉假笑,陪著小心作揖。

金筱寒扭頭看見一個錦衣少年,頭帶衝天冠,披著大紅鬥篷,手裏撚著她那隻鐲子,淡淡道:“趙當家的,你也忒坑人了吧?”

趙掌櫃的陪笑道:“辛少爺真會開玩笑,小的是做小本生意的,哪敢坑人?”

那少年拋著鐲子玩兒,袖中射出一錠金子,道:“本少爺用這一錠金子贖它,夠不夠?”

金子奪的一聲嵌進櫃台,趙掌櫃的嚇白了臉,兩腿直彈琵琶,一迭聲喊“夠了,夠了”。

那少年眉頭微挑,笑嘻嘻地轉身走出去。金筱寒看不慣此人如此專橫跋扈,閃身攔住對方去路。那少年笑道:“姑娘有何見教?”一麵說話,一麵上下打量著她。

金筱寒伸出手道:“把鐲子還給我。”

少年看著她的纖手,笑道:“為什麼?”

金筱寒道:“你憑什麼拿走它?”

少年指指櫃台上的金子,悠悠道:“就憑它。”

金筱寒道:“你以為那錠金子就能買到這個鐲子麼?你分明在坑人!”

少年見她單純得可愛,笑吟吟道:“我一錠金子都買不來這個鐲子,他五兩銀子豈非更加不能?若說坑人,他坑得可比我厲害多了。我辛夷最見不得女孩子吃虧,豈能見你上當受騙還袖手旁觀?”

金筱寒道:“我願意,你管不著。”

辛夷瞟著趙掌櫃的,悠然道:“他也願意。”

金筱寒急了,道:“你究竟還不還我?”

辛夷瞪大眼睛,道:“這倒奇了,這鐲子明明是我的,我為什麼要給你?莫非你看上本少爺了,想要一件定情物?”

金筱寒聽到圍觀的路人一陣哄笑,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我不當了還不成麼?”

辛夷悠悠道:“當票在那擺著,你可不能反悔。若要贖回,也得拿出一錠金子才行。”

金筱寒平日足不出戶,性情嫻靜溫柔,此刻被這少年三言兩語氣得不知所措。她用力咬了咬唇,頭也不回地走了,居然連當得的銀子也沒要。辛夷麵上浮起一絲狡黠的微笑,把鐲子揣入懷中,緊隨其後。她一路打聽著什麼,最後走進穎花園。辛夷嗟呀不已,眉頭微皺,喃喃道:“難道她也是於憐香的情人?”想到這,突然覺得懊惱不已,咬牙道:“該死的於憐香,總有一天我非殺了他不可!”

葵園公子楚更蘋在菊影樓大宴賓客已經多時了,燭影搖紅,群情振奮,逐笑追歡,簫鼓如雷,笙歌繁響,起坐喧嘩,醒者鬧,醉者叫。燈火輝煌的夜晚,瘋狂、粗暴,充滿奢靡的歡笑,無法抑製的躁動。撚花塢名妓蘇雨蓉婉轉輕妙的歌聲也無法安撫狂亂的人群,她的歌聲漸漸被*的樂曲淹沒。一個仿佛來自地獄的舞女,極大地撩起男人們原始的yu望。她放肆地笑著,指揮著狂野的宴席。她那薄霧似的舞裙,叮當亂響的腳鈴,水蛇般的細腰,像劈啪燃燒的烈火,把每個男人灼燒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撲倒在她跟前吻她的腳。她豔麗的明眸在燭火中閃爍如妖魅,血淋淋的傷口般的紅唇帶著一種野性的誘惑。

在這眾生狂歡的淫冶地,於憐香反生倦怠之意。隱約的花香在幽暗中浮動,靜謐的果林中傳來鶯啼,遙遠的夜空升起一陣簫聲,帶著無限的憂鬱。

祝酒山莊的大少爺溫殿傑是武林中的頭號敗家子,也虧得他家底厚,經得起他如此揮霍。他的妹子上個月剛為於憐香的薄情負心上吊自殺,現在他卻坐在於憐香近旁稱兄道弟。

於憐香十足是個花花公子,尤其是那雙色迷迷的桃花眼,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但當他的目光偶爾在眾人臉上掠過時,眼睛深處卻有一絲諷笑。他知道自己不是東西,可這幫人比他還不是東西,起碼他不花老子的錢——這麼多人當中,唯一看得順眼的,也隻有楚更蘋了。這家夥疏狂放浪,懶散自適,長得比他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俊氣。坐在他旁邊的辛夷已經醉了,摟著一個歌伎笑嘻嘻地唱著小曲。

*的樂曲如浪濤翻騰,一個紫衣女子飄然出現,披著開襟風衣,繡有紅黃相間的梅花,晚風迎麵吹來,天衣風動,自有一種威儀天下的氣勢。她身上帶著一種清冷冷的幽香,在她顧若無人地穿過杯盤狼藉的宴席時,這種幽香便四處漫漶開來,狂亂的人群莫名其妙的安靜下來,連那個集萬種魔力於一身的舞女也停止了扭動。所有人都悄悄地注視著她,傾聽著這仿佛是來自雲間的衣袂飄拂聲。

楚更蘋已有七分醉意,涎著臉笑道:“姑娘莫非要學巫山神女,自薦枕席?正好正好……”伸手要去摟她。他的手明明可以很輕易地觸及她的身體,卻不知何故,竟摟了個空。他定了定神,看到這女子麵紗後明亮的眼透著寒光,挺直的鼻子寫著決斷,薄薄的唇抿著冷酷,他吃了一驚,酒醒了一半,脫口道:“你是什麼人?”

於憐香眼角瞥見那紫衣女子的身影,心頭一跳,猝然轉頭,隔著麵紗認出她的麵容,一時竟抑製不住心頭的興奮,那種感覺就像跑馬郊野,看到大野芳菲幻化無窮。紫衣女子橫波微盼,於憐香感覺到她的眼波從自己臉上掠過,仿佛行進在春晚的霏霏細雨中,絲絲縷縷、點點滴滴的歡喜和憂愁都飄落在寂寥的心扉上。他相信她一定認出了自己,但她毫無反應,注視著辛夷道:“你就是辛夷?”

辛夷全身一震,道:“不錯。你是誰?”

紫衣女子道:“是你擄走了金筱寒?”

於憐香模模糊糊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麼,他驚訝萬分地望著那紫衣女子,但她一眼也沒瞧他。他看到她冷冷的眼神,不禁有些惘然若失。

辛夷有恃無恐,悠悠道:“是又怎樣?”

紫衣女子不動聲色,道:“你該知道,得罪我對你沒什麼好處。”

辛夷道:“你是什麼人?”

紫衣女子淡淡道:“我是冷雪雯。”

於憐香忽然有種被人扇了一耳光的感覺,不覺靈魂出竅,呆呆出神。他挖空心思想看清冷雪雯究竟長什麼樣子,現在他終於知道了,心裏卻覺得空落落的。待他回過神來,辛夷和冷雪雯均已蹤跡杳然。他頓覺意興闌珊,振衣而起,卻見楚更蘋猶在發愣,忍不住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更蘋打了個冷戰,扭頭看清是他,鬆了口氣,歎道:“好在是你,嚇了我一跳。”

於憐香道:“閣下往日何等豪情,怎的今日如此失魂落魄起來?”

楚更蘋苦笑道:“武林中最可怕的女煞星被我撞上了,我焉能不失色?”

於憐香道:“辛夷呢?”

楚更蘋道:“他被冷雪雯帶走了,我以前一直覺得他身手不錯,想不到一出手就被冷雪雯製住了……”

辛夷伏在馬背上動彈不得,又羞又怒,喉嚨已經罵得沙啞了。

冷雪雯置若罔聞,縱馬狂奔在垂柳之間。飛天奔跑時劃出一道神妙無方、無懈可擊的弧線,它跑得很輕鬆,但速度驚人,落蹄極輕,橫空出世,宛如遊龍出岫。

遠處的柳樹下坐著不少漁人,談笑風生,看起來毫無特別之處,冷雪雯卻油然生出警惕之心,攥緊手中的馬鞭。飛天去勢如電,冷雪雯何等眼力,早已看清藏在草叢中的兵刃,那些人的手也正按在兵器上,蓄勢待發。飛天迅速從他們麵前掠過,沒等他們跳起來,她的馬鞭已抽了下去,這一鞭力道驚人,儼然有開山裂石之功。馬鞭啪的一聲擊落,隻聽得一連串慘叫聲,那些人痛徹心腑,抱頭打滾。

冷雪雯一招得手,未敢掉以輕心,雙腿夾緊馬肚子,去勢更快。詎知水中突然竄起一人,飛鶴般淩空掠起三四丈高,一杆鐵槍嗤的向冷雪雯腰間刺去。他時機把握得很準,這一槍刺出,冷雪雯正好進入鐵槍殺招範圍之內。但他一槍隻刺出八分,鐵槍倏的一彈,一刺變成了六刺,連刺冷雪雯肩、肋、腰、膝、脛六個部位,他算準了時機,卻低估了冷雪雯的應變能力和絕頂輕功。

槍方刺出,冷雪雯已淩空飛了出去。飛天去勢未減,眨眼間奔出二十餘丈。

這人一招落空,槍尖冷然挑起碗大的雪花,朝半空中的冷雪雯刺去。冷雪雯冷哼一聲,馬鞭狠狠甩了過來。這人眼看馬鞭朝槍尖卷去,急忙變招閃躲,哪知他方有所動,馬鞭已閃電般卷向他的手腕,原來適才隻是虛招一記。他適才親眼看見冷雪雯一鞭威力無窮,心中忐忑,身形急轉。誰知冷雪雯這一招,妙用無窮,以不變應萬變,他人雖閃開,槍尖仍被鞭稍掃去大半截。

他又驚又怒,長槍急刺,槍法淩厲狠毒。在冷雪雯看來卻直如兒戲,她左閃右閃,九刺便都落空,而她隻輕輕揮了揮手,這人的長槍便從中折斷。

一條人影忽然自柳陰中飛射出來,手執鐵扇,人到扇到,刷的一聲,扇麵掄開,橫切冷雪雯腰際。冷雪雯冷冷道:“你們急什麼,我反正早晚會到妖閉門總壇去,你們何必辛辛苦苦地大老遠跑來殺我!”嘴裏說著話,身法一點也沒慢下來,翩然縱送,如遊龍在天。那人空有一手妙絕天下的扇法,苦於輕功不濟,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在柳梢掠過,重新落到馬背上,揚長而去。

離開玫瑰金殿之後,江逸雲一直心事重重。

這件事確實蹊蹺得很,這十年來他和水墨芳再沒見過麵,水墨芳為什麼會突然找他?再者,新月教覆滅已經三十年了,怎麼突然冒出水墨芳這麼個傳人來?另外,據說新月教的覆滅是在瞬間發生的,如果是這樣,新月教的傳人怎麼可能那麼湊巧地把父親的信物和親筆信帶在身邊?最為重要的是,水墨芳為什麼要給他設局?為什麼非要他答應不可?是她另有所圖,還是這件事非他不能完成?

他緩轡徐行,慢慢抬起頭,眼前是一片橫無涯際的荒野,觸目皆是半人高的茅草,唯有一株古鬆,孤零零的矗立著。他心中一動,緩緩走過去,靜靜地凝視著這株年深日久的古鬆,樹幹上的每一處傷痕,都讓他感歎。

暝色四合,他馳入一個小小的古城,古城幽僻,街市冷落。他緩緩行來,看到高而厚實的城牆,布滿濕漉漉的青苔。古老客棧裏傳出一陣古雅的琴聲,時緩時急,忽高忽低,清越高亢,動人心魄。他傾聽良久,緩緩步入客棧。彈琴的落魄書生,獨坐一隅,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衫,麵容憔悴,眼神黯淡。

客棧裏光線幽暗,客人寥寥,顯得格外冷清。掌櫃的上了年紀,靜靜坐在櫃台裏,滿臉滄桑,眼中充滿悲苦之意。

江逸雲悄悄坐了下來。一曲終了,那書生抱琴而起,表情木然,走出店門。江逸雲心中大起淒愴之意,待要出聲相邀,又恐唐突,遲疑之間,書生已去得遠了。他怔怔出了半日神,在店中投宿。

後半夜下起雨來,他凍醒了,起身時聽見篤篤的敲門聲。他一愣,側耳傾聽。敲門聲很輕,但很急。他飛快地穿上衣服,衝過去打開門。看清敲門之人,他不覺吃了一驚,失聲道:“房先生!”

上清堂主房塵睿隱退多年,江逸雲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荒疏小鎮撞見他。

房塵睿滿臉焦急之色,道:“拙荊忽染重疾,老夫深夜告急求醫,還請公子見諒……”

江逸雲微感詫異,房塵睿怎會知道他的行蹤?再者,房夫人早已過世,莫非他又新近續了弦?他略一思忖,道:“煩請帶路。”

房塵睿匆匆道:“馬車在外麵,請公子隨我來!”

江逸雲心中又是一震,需要乘坐馬車,顯然路途不近,既然如此,房塵睿到底如何得知他的蹤跡的?難道有人在暗中跟蹤他不成?他猶豫了一會,道:“先生稍候,我去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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