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江逸雲的那一瞬間,南宮迥秀便感覺到一陣寒流從背脊滑過,他從來不知道悲痛可以把一個人摧殘成這個樣子。他呆呆地看著對方,心裏開始打起退堂鼓。
江逸雲眼睛望著麵前的燭火,神情木然,道:“南宮先生,有什麼話就說吧。”
南宮迥秀猶豫了一下,慢慢道:“靈魚先生生前對公子深為器重,公子不會不知道吧?”
江逸雲黯然道:“先生是說我應該查出殺害靈魚先生的凶手?”
南宮迥秀正色道:“難道不是麼?”
江逸雲沉默良久,點頭道:“是,於情於理,我都應該這麼做。”
南宮迥秀道:“一個月前澹台先生就已查明凶手的真實身份,卻在同凶手的交涉中遭遇不幸……”
江逸雲吃了一驚,道:“天下竟然有人傷得了澹台先生?卻不知這凶手到底是誰?”
突聽一人接口道:“這個人花天酒地,左右逢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江湖中聲名狼藉,卻至今逍遙來去,不知坑害了多少人……”
江逸雲驀地一驚,道:“房先生!”
房塵睿麵色鐵青,容顏蒼老,比前次見時竟老了二十歲。
江逸雲道:“不知房先生所指何人?”
房塵睿冷冷道:“據老夫所知,公子對此人知之頗深,卻也屢遭他暗算!”
江逸雲猶豫了一下,道:“房先生指的莫非是於憐香?”
房塵睿咬牙切齒道:“正是!”
江逸雲深感詫異,不知對方何以對於憐香恨之入骨。
南宮迥秀歎了口氣,喟然道:“公子有所不知,三年前於憐香引誘房先生的小女兒,始亂終棄,致使她走上絕路,如今又……”
房塵睿悲憤交加,銳聲道:“他垂涎我夫人的美色,竟將水晶擄走,水晶不從,他……他……”
南宮迥秀道:“房夫人已被於憐香所害……”
江逸雲怔了一下,他記得水晶是和別的男人有染,難道於憐香果真……他不敢確定,於憐香是個不按常理行事的人,他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這麼做了。
南宮迥秀道:“公子可知黑匣子的下落?”
江逸雲一愣,道:“莫非……”
南宮迥秀點頭道:“不錯,黑匣子正是被於憐香所盜,並將匣中的秘籍悉數出售,其中的妖閉大法便高價賣給了一心要向公子複仇的歐陽夢天……若非如此,於憐香何以如此富貴,如此揮霍?於憐香正是因為擔心偷盜黑匣子之事大白於天下,遭致天下人的仇恨,才對靈魚先生下了毒手!而今於憐香身兼數家之長,武功之高,橫絕天下,放眼江湖,能與之抗衡,為老爺子複仇者,唯有公子一人了!”
江逸雲默然半晌,慢慢道:“先生過譽了。”
南宮迥秀神情激切,銳聲道:“公子難道要拒絕麼?”
江逸雲道:“於憐香現在在什麼地方?”
南宮迥秀道:“半個月來,他一直在杭州別鄴,寸步未離。”
高牆內曲曲折折地傳出一陣幽咽的琴聲,哀怨低迷,令人黯然神傷。牆外花木扶疏,江逸雲隱身暗處,悄然佇立。夜色漸深,沙沙的木葉聲中忽然響起輕微的衣袂聲。
於憐香疾掠而來,剛一露麵,龍穀八音就迎了出來,倒頭就拜。於憐香一揮手,道:“冷姑娘呢?”龍穀八音道:“冷姑娘正在彈琴。”於憐香駐足傾聽半晌,歎息一聲,道:“她怎麼樣?”
龍穀八音道:“看上去很平靜,屬下不知……”
於憐香淡淡笑了笑,道:“別說是你,連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
江逸雲看著於憐香走進門去,略一思忖,從牆頭掠過。園內光霧淒迷,泉流萬脈,綠蔭遍地,四處流螢飛舞,風鈴叮當。雙足踏入柔軟的草地,他頓失所在,唯見竹梢一鉤新月,被風搖落的月光,片片如雪花,叫人遍體生涼。他微微蹙眉,沿著幽靜的小徑和淒清鬱悒的樹陰,無聲向前行進。周圍翠林掩映,雲霞繚繞,絢麗的花朵,濃鬱的香氣,擾動春風。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條黃花照眼的小徑上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江逸雲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心跳。他退到路旁的濃陰下,凝視著忽明忽暗的小徑。
冷雪雯穿著雪白的輕紗,披散著烏黑的長發,慢慢走來。江逸雲屏息靜氣,生怕驚動了她。月光把她的倩影灑在他身上,令他心頭狂跳。冷雪雯慢慢走到湖邊,湖岸茂密的竹林鬱鬱蔥蔥,遠處傳來悠揚的樂聲,林中的每一片葉子都在沙沙的應和。她佇立湖畔,凝視著因竹葉搖曳而令人眩暈的溶溶月色。這樂聲宛如晨曦從寂靜的群山升起時那無聲的天籟,澄明的水麵泛起漣漪,仿佛已被琴聲揉皺。
江逸雲凝神望著她,胸口一陣陣灼痛。明明在愛,卻不能去愛,今生今世,她已經不屬於他了。過去種種,忽然湧上心頭。他定睛注視,全身心浸潤在某種幻夢之中,隻覺周圍的一切都頓時凝滯,仿佛天地之間的一切皆為她而生。過了很久,他忽然聽到一陣淒涼至極的哭聲,那樣幽怨,那樣低沉,他聽得心驚,全身起了一片寒栗,抬頭發現冷雪雯肩頭聳動,哭得正傷心。她的哭聲斷斷續續,撩人意緒,讓人油然生出一種為之心碎的感覺。
江逸雲隻覺喉嚨發幹,心頭像壓著什麼東西似的,憋悶得無法呼吸。十幾年來,他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哭,一種迷惘而又痛苦的感覺像冰水一樣從他背脊滑過。他心緒大亂,一時間茫然無措,風中飄來一絲奇特的香氣,眼角餘光瞥見人影一閃。他知道這是於憐香來了,把自己隱藏得更加隱秘。
於憐香在冷雪雯身後站了很久,半天才柔聲道:“你的病剛好些,又出來吹風……”
江逸雲心頭一顫:“她病了……她又病了,是因為我麼?”
冷雪雯渾身一震,緩緩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兩行淚珠,神色淒涼,眼神迷離而又無助。於憐香看在眼裏,痛在心裏,道:“你怎麼哭得這樣傷心?”冷雪雯舉袖拭淚,幽幽道:“沒什麼……”
於憐香道:“雪拂蘭已經下葬了……”冷雪雯淒然一笑道:“是麼?他好麼?”這淒豔的笑容如曇花一現,叫人怦然心動。於憐香道:“不知道……既然你這麼掛念他,為什麼不去見見他?”
冷雪雯喃喃道:“他要是願意見我,我就不會待在這裏了……”
於憐香沉默半晌,說道:“前幾天南宮迥秀去找過他……”
冷雪雯幽幽道:“是為了靈魚先生吧?是不是找到殺害靈魚先生的人了?”於憐香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怪異,悠悠道:“是。”冷雪雯道:“是誰?”
於憐香看著她慢慢道:“現在所有人都認為是我。”冷雪雯打了個哆嗦,失聲道:“你說什麼?”於憐香似笑非笑地說道:“南宮迥秀告訴江逸雲說我就是那個十惡不赦的凶手。”
冷雪雯震驚地退後了兩步,顫聲道:“你……你是麼?”於憐香微笑道:“如果你承認是你殺死了雪拂蘭,我也可以承認是我殺了靈魚先生……”
冷雪雯怒道:“我沒有!”
於憐香笑容不變,悠然道:“江逸雲會相信麼?”
冷雪雯怔了半晌,晶瑩的淚珠,就像珍珠一般滾落。於憐香看得心疼,情不自禁伸手為她拭淚。她怔了怔,淚眼朦朧地凝望他,望得他肝腸寸斷。他歎了口氣,道:“不管別人信不信,我信,我知道你絕不會那麼做……”冷雪雯道:“可是他不相信我……他根本不聽我解釋……就像……就像……”她突然打了個寒噤,“就像三年前那樣……”
江逸雲心頭一震,當年在山穀中的那一幕猛然間從眼前掠過,他不禁也打了個冷戰。
冷雪雯流著淚道:“我好害怕……我怕他真的誤會我……我不希望他恨我……”
於憐香心緒大亂,黯然神傷,默默無言地將她擁入懷中。冷雪雯伏在他肩頭,眼裏流露出無法形容的悲哀之色。
江逸雲的心悸動了一下,一種莫可名狀的煩躁和恐慌,像水泡一樣急劇膨脹,像火焰一樣炙烤著他的骨骨節節。
過了很久,於憐香柔聲道:“夜深了,回房去吧……來,聽話,我送你回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江逸雲溫柔淒愴的眼神漸漸變得凝重。
無聲的風燈懸垂在樓前,散發出幽幽的冷光,與水中的月色寂然相應。四顧茫茫,唯有風聲。江逸雲在樓前的花叢中佇立良久,夜深露重,他的鞋襪早已浸得冰冷。屋裏的燭火熄滅了很久,於憐香還沒有出來。先前那種莫名的煩躁感再度湧上心頭,江逸雲突然有一種想厲聲大喝的衝動。
門口人影一閃,於憐香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來。
等到於憐香的身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又在門外站了一炷香工夫,屋裏的冷雪雯沒有絲毫動靜。他走進屋去,看見冷雪雯躺在床上,睡夢中猶帶著淒楚之色。他慢慢走近前去,她突然驚醒,失聲道:“誰?”月光從他背後照進屋來,她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但她幾乎在一瞬間就認出了他,驚呼道:“逸雲!”她翻身坐起,望著他的眼神迷惘而又痛苦,急切而又惶恐。
江逸雲站住了,冷冷道:“於憐香在你屋裏待了這麼久,你們在做什麼?”冷雪雯一愣,道:“我們什麼也沒做。”江逸雲冷笑道:“是麼?今天也許沒做,往日呢?”
冷雪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望著江逸雲冷酷的臉龐,喃喃道:“你為什麼這麼想?”
江逸雲道:“看來我平日為你發愁倒是多餘了,我根本不用擔心你無處可去,根本不用擔心你會過得不好……看來於憐香把你照顧得很好,你是不是已經打算將來有一天要嫁給他?”
冷雪雯啞聲道:“你……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江逸雲道:“那我應該怎麼說話?”
冷雪雯胸口起伏,咬著唇道:“如果我現在流離失所,四處流浪,你是不是會覺得高興一些?”江逸雲道:“至少那樣我會覺得內疚,覺得心痛,會想讓你回到我身邊!”冷雪雯勉強控製住內心的憤怒和悲哀,銳聲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你想要我走我就走,你想讓我回去我就回去!”
江逸雲厲聲道:“對,你是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你比誰都堅強,比誰都有心計,比誰都殘忍!你明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你明知道我當年已經懊悔無地,你偏偏還要離開我,還要讓全天下的人都以為你死了!你知道這三年我是怎麼過的麼?你知道這三年來我到底有多痛苦麼?為什麼你明知道我會痛苦,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忘記你,你還要那樣做?你是不是存心報複我,報複我曾經和水墨芳在一起?”
冷雪雯身上掠過一陣寒氣,顫聲道:“不是的,根本不是這樣……”
江逸雲銳聲道:“那是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要離開我?”他眼裏突然露出一種嚇人的神情,瘋狂而又執拗地盯視著她。
冷雪雯顫抖了一下,澀聲道:“我……我……我不想你因為我受傷害……”
江逸雲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臉色慘白,神情慘痛。冷雪雯打了個冷戰,道:“你……你怎麼了?”江逸雲突然笑了起來,這笑聲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冷雪雯恐懼地望著他,顫聲道:“逸雲,你沒事吧?逸雲,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江逸雲緩緩閉上眼睛,慢慢道:“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瘋了……這幾年來我總想麻醉自己,可是無論在什麼時候,哪怕喝得再爛醉,我的心都是清醒的,我時時刻刻都是醒著的,醒著受良心的譴責……”他突然睜開眼睛,目光像利劍一樣,幾乎穿透了冷雪雯的心,“既然你離開了,你為什麼還要再出現?你是不是覺得傷害我一次還不夠?你是不是真的想把我逼瘋?”
冷雪雯心亂如麻,啞聲道:“不是,不是……逸雲……”
江逸雲斷然截口道:“不要叫我!”
冷雪雯悚然一驚,這聲音像閃電一樣劃破了她生命的暗夜,往事穿林度水而來,想起當年在山穀中他那樣殘酷地對待她,她不覺打了個寒噤——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有種恐怖的感覺,仿佛一切又要重演了。抬頭看著他狂怒的眼眸,回想當年他那種決絕強硬的眼神,她的心仿佛要被撕碎了,全身頓時冰冷。她唇邊掠過一絲苦笑,喃喃道:“你今天來,就為了跟我說這些麼?”
江逸雲沒有看她,冷冷道:“我還要告訴你,我會殺了於憐香。”冷雪雯吃了一驚,失聲道:“為什麼?”江逸雲看著她,冷笑道:“看來你真是愛上他了,哪怕他真是凶手,你也在所不惜。”
冷雪雯全身開始發抖,她竭力控製住自己,一字字道:“我不愛他,我愛的人始終是你。”江逸雲道:“是麼?”冷雪雯無限悲哀地望著他,喃喃道:“為什麼你不相信我,為什麼……”
江逸雲厲聲道:“是你讓我沒法相信你!”
冷雪雯顫聲道:“你真的以為是我殺了雪拂蘭?”江逸雲銳聲道:“難道不是麼?”冷雪雯啞聲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江逸雲冷笑道:“我親眼看見的,難道還會錯麼!”說著摔門而出。
冷雪雯怔了半晌,翻身下床,連鞋子也來不及穿,一路追了出去。
江逸雲疾步狂奔,幾個縱掠就在樹影中消失了。
冷雪雯唯恐他盛怒之下去殺於憐香,無暇多慮,直奔於憐香的住所而去。遠遠就看見於憐香的屋子房門大開,她疾奔而去,冷不防和一個人影撞了個滿懷。她腳下打了個趔趄,險些摔跤,耳邊隻聽江逸雲冷笑道:“你就是這樣叫我相信你的嗎?”她渾身一震,下意識地去拉他的手,顫聲道:“逸雲,逸雲……”
江逸雲甩脫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去了。
於憐香從屋裏出來,歎息道:“他恐怕真是誤會了。”冷雪雯轉過頭去,急切地道:“他跟你說了什麼?”於憐香笑了笑道:“他約我後天在青峰嶺一決生死。”
冷雪雯臉色發白,喃喃道:“他……他……”
一個侍女跪在地上把爐子裏的火撥得更旺了些,天氣並不冷,隻是因為連著下過幾天雨,屋內潮濕陰冷,水墨芳身子又單薄,不勝風吹。
水墨芳斜倚在象牙床上,用力絞著手裏的絲巾,心緒焦躁紛亂。她剛剛得到消息,素馨兒死了,雪棲鴻失蹤了。一種莫名的恐慌緊緊將她攫住,使她喘不過氣來。她隱隱可以猜到母親為什麼會死,但她不敢仔細去想。她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她一直以為她母親把雪棲鴻控製得很好,現在看來,這種自信太可笑了。
珠簾叮鈴,被風吹亂了。窗兒忽然被吹開,大雨潲了進來,打濕了飄動的翠幕。一個侍女急忙去關窗,耳畔隻聽一聲冷笑,一條人影幽靈般飄了進來,嚇得她失聲驚叫。
水墨芳渾身一震,轉頭看見穆猶歡,臉上旋即露出最豔麗最眩目的笑容。
穆猶歡慢慢踱到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裏沒有一絲笑意。
水墨芳斥退侍女,微笑道:“江逸雲已經跟於憐香下了戰書,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她看著穆猶歡,目光清朗,明淨澄澈,但帶著種隱隱約約的挑逗。穆猶歡一言不發地凝視她。她薄薄的春衫輕輕飄動,足以令每個男人心跳停止。她掠發微笑,笑容豔若朝霞,卻又純潔得像梅花上的一抹香雪,喚醒他心裏一種最野蠻最原始的本能。她嫣然一笑道:“你殺了南宮迥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