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者見兩人一照麵就開始硬拚,不覺相顧失色。
江逸雲麵沉如水,掌上內力越來越強勁。於憐香似已使出全力,眉頭緊鎖,雙足深陷。而江逸雲體內似有無窮真力,猛可間運足十二成功力,驟然一擊。於憐香頓覺逆血攻心,一口氣提不上來,身子頓時被震飛出去,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江逸雲一招得手,臉上卻絲毫沒有高興之意,厲聲道:“你為什麼不使出全力?”
於憐香眼中隱藏著無聲的哀愁與痛楚,微笑道:“我已經使出全力了。”
江逸雲怒不可遏,身形飄動,連攻七掌,殺機重重,淩厲至極。他盛怒之下出手,武功路數與往日大相徑庭,充滿戾氣,令人不寒而栗。於憐香眉頭微蹙,整個人飛了出去。他真氣耗損雖多,身法卻依舊如行雲流水一般,變化無方,在江逸雲上空倏來忽往,捉摸不定。
江君遠定睛注視於憐香變動不居的身影,臉上掠過一絲詫異之色。
江逸雲奮起直追,如兔起鶻落,始終如影隨形,緊追不舍。但他身法雖快,卻始終碰不到於憐香一片衣袂。於憐香身法之快,當真天下無雙,而且急促跳蕩,來去無跡,使人於渾然不覺中感到無法抵禦的恐懼,若非江逸雲經驗老到,反應迅速,已幾度遇險。此前江逸雲從未意識到於憐香武功如此之高,最要命的是,對方對他的武功似乎十分熟悉,幾乎招招都能輕易化解,在於憐香麵前,他的進攻幾乎是無效的。
連日的痛苦和憤怒消蝕了他的精力,也讓他的體力完全透支,他其實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隻是憑著一股怨氣拚命支撐。他知道這場決鬥對他來說勝算很小,而他其實也並沒有想過要取勝,他是為了尊嚴而戰——為了這種尊嚴,他絕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但是於憐香的幾番退讓激怒了他,他不需要對方的憐憫,更不需要對方手下留情。他隻求速戰速決,隻求速死。而此時於憐香的手指已逼近他的脈門。一種可以解脫的快感迅速湧上心頭,他不退反進,在旁人看來,簡直是存心送死。於憐香麵色微變,突然化實為虛,指尖在他手腕輕輕滑過。
江逸雲承他讓了一招,心中越發憤恨,就像一個在茫茫沙漠中孤獨跋涉的人,饑渴交加,一次次看到海市蜃樓,一次次以為苦難即將結束,希望卻又一次次落空。那種既憤怒又絕望的感覺將他的心封閉成陰暗的洞穴,太陽的光芒永遠照不進來,清新的春風也永遠吹拂不到他的心靈深處。他一咬牙,呼呼連發五掌,掌勢飄忽,陰柔詭奇。
於憐香身形暴退,兩手輕彈,飛焰橫空,如彤雲晚照,絢麗奪目。江逸雲也不躲閃,火焰沾身,衣裳立刻燃燒起來,他卻像沒有感覺似的,不管不顧,又夾著風雷之勢飛趕過去。
席玖櫻驚呼一聲,顫聲道:“這孩子到底怎麼了,他不要命了嗎?”
江君遠眼神越來越驚疑不定,喃喃道:“他真的是於憐香嗎?”
於憐香腳跟微旋,連連閃過,雙掌連環出擊,掌勢變化莫測,掌風到處,火焰應聲而滅。江逸雲騰挪跌宕,連避四掌,到了末一招,不退反進,斜切對方手腕,他料想對方必定撤招自救,掌到半途,變招擊向對方胸口。
但他沒有想到,於憐香根本沒有變招,隻聽砰的一聲,他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擊中於憐香胸口,他明顯感覺得到於憐香體內傳來的震顫,就像水麵的漣漪一樣,一波一波,一直搖蕩到他的內心。他心頭一震,厲聲道:“你為什麼不躲?”
於憐香心口劇痛,嘴角血流不止,連連後退,強笑道:“我躲不開……”
江逸雲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挫敗感,怒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於憐香勉強穩住身形,指了指江逸雲的袖子,道:“那……那兒還有火……”
江逸雲看了一眼燃燒的袖子,氣衝衝地扯了下來,暴怒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是雯兒讓你這麼做的?”
於憐香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這個轉瞬即逝的笑容像閃電一樣刺進江逸雲的心靈深處,他腦海中忽然閃過無數個念頭。他勉強控製住自己,盯視著對方。但他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這仿佛是在看流水中的倒影,他漸漸覺得眼睛發痛,對方就像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顏色,在他眼前旋轉起來,旋轉得越來越快,直到旋轉成一道飛虹般的渦流。他突然覺得頭暈目眩,似乎隨時可能隨了那渦流旋轉而去。他勉強定了定神,喃喃道:“我說過我要殺死你的,你不知道麼?”
於憐香道:“我知道。”
江逸雲兩眼冒火,咬牙道:“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於憐香道:“我答應過她,讓你三招……”
江逸雲暴怒道:“是她求你的麼?”
於憐香望著他,眼裏隱藏著說不出的哀痛與柔情,慢慢道:“是的……為了你她什麼都願意做……包括付出她自己的生命……”
江逸雲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於憐香似笑非笑道:“我隻是要告訴你,她很在乎你,從來沒有背叛過你,從來沒有對另外一個男人動過心……”
江逸雲猛然感到無法遏止的憤怒,這些話從於憐香嘴裏說出來,他覺得是對他最大的侮辱。他信手揮出一掌,身旁的一塊巨石頓時迸裂。他怒氣衝衝地喝道:“這都是她親口對你說的麼?”
於憐香似乎有些無奈,喃喃道:“這還用得她對我說麼?”
江逸雲冷笑道:“那我怎麼知道!你們孤男寡女天天廝守在一起,鬼知道都幹了些什麼!”
於憐香輕輕道:“原來你是因為她住在我那兒不高興……那你希望她去哪呢?她去找你的時候,你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到底想讓她怎麼做?”
江逸雲大怒道:“原來她什麼都對你說了!真是該死!”
於憐香咬了咬牙,突然冷冷道:“我答應過她讓你三招,現在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說著突然一掌劈到,聲勢激越,足有開山裂石之功。
江逸雲無暇多想,本能地劈出一掌。這時他突然聽到父親一聲大喝:“住手,雲兒!”這一聲斷喝讓他吃了一驚,但他出掌實在太快,父親聲音方起,他的掌心已接觸到對方手掌。雙掌接實,他立刻感覺對方這一掌綿軟無力,竟然沒有灌注絲毫內力。而他一掌劈出,內力便穿過對方掌心,直逼心脈。他渾身打了個寒噤,急忙收掌。但已經晚了,這一掌震裂了對方的衣袖,也震斷了對方的心脈。
江君遠懊悔無地,連連頓足。
席玖櫻茫然道:“你……你這是怎麼了?你為什麼叫他住手?”
江君遠眼色慘痛,絕望地說道:“那不是於憐香,是雯兒!”
江逸雲呆了半晌,注意到對方手腕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像蛇一樣盤踞在白皙的皮膚上,非常刺眼。他望著這道傷疤,腦子裏迅速掠過一些零碎的片斷,喉嚨發幹,一種無可名狀的空虛感像風暴一樣襲來,嫉妒、厭惡、猜忌、悲痛、絕望、憤怒和遭到背叛的失落感雲集而來,就像地獄裏伸出來的魔爪一樣,將他撕裂開來。他瘋狂地衝過去,用力抱住對方慢慢倒下的身子,厲聲道:“為什麼?雯兒,你這是為什麼?雯兒……”
人群騷動起來,驚呼聲此起彼伏。
水墨芳心裏一驚,旋即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冷雪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裏充滿眷戀與哀痛。他顫抖著撕下她臉上的人皮麵具,嘶聲呼喚她的名字。冷雪雯顫抖著伸出手來,輕輕理了理他淩亂的頭發,柔聲道:“好好活下去……你答應過我的……好好活下去……”
江逸雲拚命扶起她的身子,試圖用自己的內力挽救她的生命。冷雪雯唇邊掠過一個溫柔的微笑,眼神逐漸暗淡下去。江逸雲心神大亂,呆呆望著她緩緩閉上眼睛——仿佛有利劍穿透了他的心似的,他覺得全身的力氣在飛快地散失。他徒勞地呼喚她,搖晃她的身子,但她已經沒有絲毫反應,隻有留在唇邊的那一絲微笑還在告訴他,她始終愛他。
新月之夜,水墨芳斜倚在雕花椅中,紫綺裘,翠羽帔,手中把玩著一隻小小的酒杯。月光交織著燈光,映照著她得意的笑臉。冷雪雯死了,而且是死在江逸雲手裏,想到江逸雲一輩子都要生活在痛苦和負疚的陰影中,她就覺得興奮。
她在等穆猶歡。
按照他們原來的計劃,江逸雲和於憐香應該是同歸於盡的,但現在他們兩人竟然誰都沒有死,必須重新想個法子除掉他們。江逸雲倒是可以暫時不去對付他,如果傳聞沒有錯,他基本上是個廢人了,不足掛慮。但於憐香必須得死,他竟然那麼喜歡冷雪雯——凡是和冷雪雯有瓜葛的人,都必須得死。
外麵的霧氣一點點滲進來,燈光在冷霧中逐漸消蝕。她鼻子裏忽然嗅到一陣奇特的香氣,眼中忽然露出懼色,兩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藍光一閃,冷霧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渾身黑色的男人,仿佛是燈火帶來的一般。他手指輕彈,火苗倏地射入燈盞之中,燈光複又燃起,屋裏灑滿金光。
水墨芳打了個冷戰,顫聲道:“是……是你?”
於憐香冷冷地望著她,一雙深不可測的桃花眼冷酷如冰。
水墨芳勉強定了定神,冷冷道:“你……你來做什麼?”
於憐香冷冷道:“你在等穆猶歡?”
水墨芳打了個哆嗦,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於憐香道:“我若想知道什麼事,就一定能知道。他不會來了。”
水墨芳道:“為什麼?”
於憐香慢慢道:“死人是不會走路的。”
水墨芳麵無人色,厲聲道:“不可能!我不相信!”
於憐香淡淡道:“不信也得信。你別忘了,兩個月前穆猶歡曾經吃了江逸雲全力一擊,江逸雲是何等功力,怎麼說也得一年半載才能完全恢複過來……現在殺他,實在容易得多……”
水墨芳瞪著他道:“是你殺了他?”
於憐香道:“不是我,是冷雪雯。”
水墨芳目中忽然露出恐懼之色,澀聲道:“你來做什麼?”
於憐香淡淡道:“我是來取你性命的。”
水墨芳悚然變色,脫口道:“你說什麼?”
於憐香道:“你應該聽見了,我是來殺你的。”
水墨芳渾身一震,銳聲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於憐香緩緩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水墨芳大怒道:“冷雪雯,又是那個該死的冷雪雯……”話猶未了,她臉上忽然挨了一記耳光,她嚇得目瞪口呆,望著於憐香不敢吱聲。
於憐香冷冷道:“你給她當丫頭都不配!”
水墨芳咬了咬牙,嘶聲道:“又不是我殺的她,你找我幹什麼?”
於憐香突然暴怒起來,厲聲道:“當初若不是你派人假扮成她的模樣到處殺人,她根本不會離開江逸雲,後來也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水墨芳愕然道:“你……你怎麼知道?”她那雙曾經蠱惑過無數男人、宛如兩壇又粘又稠、濃得化不開的蜜汁的眼睛,此刻卻像塵滓泛濫的一潭死水,周圍長滿遮天蔽日的雜草。
於憐香眼中充滿嫌惡之色,冷冷道:“我方才說了,我若想知道一件事,就一定會查到底。”
水墨芳顫聲道:“你真的要殺我?”
於憐香冷冷道:“我當然要殺你,像你這種女人,早就該殺!你不單害死了冷雪雯,還殺了雪拂蘭,而且嫁禍於冷雪雯……黑匣子也是你偷走的,你以你玫瑰聖女的身份作為幌子,堂而皇之地盜走了黑匣子,並將妖閉大法給了歐陽夢天,想利用他來傷害冷雪雯,打擊江逸雲……這些事無論哪一件都足以讓你死一百回了!“
水墨芳臉色發白,眼眸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恍惚中仿佛有人在笑,笑得囂張,卻又如此撩人。她凜然心驚,失聲道:“冷雪雯!”她驚慌失措地舉目四望,窗外新月如鉤,流螢點點,天地間帶著一種陰冷而清新的詭秘氣氛。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眼前飄過,宛如流光中的一葉新葦,婀娜、輕盈、充滿動蕩之美。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顫聲道:“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於憐香冷冷道:“不殺死你,我拿什麼去給她陪葬!”
城郊之外,一抹荒煙,綠草芊綿。風淒雨零中,有色無香的花朵,閃爍著暗淡的冷光。遠處隱約傳來悲愴的簫聲,飄忽幽冷,綿延不絕,越發讓人覺得心頭漾酸,淒苦不堪。
冷雪雯墳上已長出零星的青草。
於憐香站在冷雪雯墳前,形容枯槁,神情委頓,眼神空洞而又寂寥,慢慢道:“三個月了……他現在怎麼樣了?”
寒水碧臉上依然殘留著痛苦的痕跡,緩緩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結局對他來說才更好……我隻能告訴你,他還活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看著他折磨自己,我知道他想把自己慢慢耗死。他選擇了一種最殘忍、最漫長的方法來折磨自己——不吃,不喝,不說話,不睡覺……你不知道,看到他的樣子,我有時候真想用一種痛快的法子來幫他了結……可是我不能……也許對他來說,這種折磨就是一種贖罪……”
於憐香歎了口氣,喃喃道:“冷姑娘本來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的……”
寒水碧沉默良久,說道:“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最終還是活了下來……其實對他來說,死遠比活著容易,活著就得飽受煎熬,可他還是選擇了去麵對……他說如果他也死了,雯姑娘的死就變得毫無意義,而且很快會被人忘記……他不能讓她消失,盡管她的軀體已經消失,但他不能讓她的氣息完全消失……他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記憶來延長她的生命……我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但我真的很佩服他的勇氣……不過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雯姑娘到底為什麼要讓他親手殺死她?”
於憐香喃喃道:“也許她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平息他的憤怒……其實她早就有了求死之心,在雪拂蘭死後,她就覺得活著沒有意義了……她知道他們已經沒法在一起了……她隻是不放心,她希望他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希望他還能找到幸福,但他已經瀕臨瘋狂,她想以她的死來喚醒他的理智……”
寒水碧喟然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如此相愛,卻落到如此地步……”
於憐香長歎道:“真正的愛,往往會把人推入困境……如果不是愛得這麼深,他們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他們都太在乎對方,都太害怕傷害對方……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謹小慎微,越是如履薄冰,反而越有可能傷害對方……而且感情越深,責任越重,心也就越敏感……正因為太在乎彼此,越是容不得一點背叛,一點猜疑,一點嫉妒……”
寒水碧沉默了,良久,緩緩轉身離去。
於憐香獨自一人站在墳塚前,隻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情,既痛苦又強烈,攫住了他。他抬頭望向遠方,滿天的烏雲似乎正在往下沉落,四周的樹葉沙沙作響,發出深沉而哀痛的聲響。他忽然感到無法抵禦的空虛,覺得自己的心幽暗陰沉,仿佛從此之後,就要過一種暗無天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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