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裏還差植物,沒有綠意。”
有一個晚上我對荷西說。
“差的東西很多,永遠不會滿足的。”
“不會,所以要去各處撿。”
那個晚上,我們爬進了總督家的矮牆,用四隻手拚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膠袋裏,快,還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天啊,這個鬼根怎麼長得那麼深啊!”
“泥土也要,快丟進來。”
“夠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輕聲問。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還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總督前門的那個衛兵慢慢踱過來了,我嚇得魂飛膽裂,將大包塑膠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抱住我,抱緊,用力親我,狼來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憐的花被我們夾在中間。
衛兵果然快步走上來,槍彈哢噠上了膛。
“做什麼?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
“我——我們——”
“快出去,這裏不是給你們談情說愛的地方。”
我們彼此用手抱緊,住短牆走去,天啊,爬牆時花不要掉出來才好。
“噓,走大門出去,快!”衛兵又大喝。
我們就慢步互抱著跑掉了,我還向衛兵鞠了一個十五度的躬。
這件事我後來告訴外籍軍團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這個家,我還是不滿足,沒有音樂的地方,總像一幅山水畫缺了溪水瀑布一樣。
為了省出錄音機的錢,我步行到很遠的“外籍兵團”的福利社去買菜。
第一次去時,我很不自在,我也不會像其他的婦女們一樣亂擠亂搶,我規規矩矩的排隊,等了四小時才買到一籃子菜,價格比一般的雜貨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後來我常常去,那些軍人看出我的確是有教養,就來路見不平了。
他們甚而有點偏心,我一到櫃台,還沒有擠進去,他們就會公然隔著胖大粗魯的女人群,高聲問我:“今天要什麼?”我把單子遞過去,過了一會兒,他們從後門整盒的裝好,我付了錢,跑去叫計程車,遠遠車還沒停好,就有軍裝大漢扛了盒子來替我裝進車內,我不出半小時又回家了。這裏駐著的兵種很多,我獨愛外籍兵團。(也就是我以前說的沙漠兵團。)
他們有男子氣,能吃苦,尊重應該受敬重的某些婦女。他們會打仗,也會風雅,每星期天的黃昏,外籍兵團的交響樂團就在市政府廣場上演奏,音樂從《魔笛》《荒山之夜》《玻麗路》種種古典的一直吹到《風流寡婦》才收場。
錄音機、錄音帶就在軍營的福利社裏省出來了。電視、洗衣機卻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們又開始存錢,下一個計劃是一匹白馬,現代的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荷西不要做現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隻好再走路,等三五個月再說了。
我去鎮上唯一快捷的路徑就是穿過兩個沙哈拉威人的大墳場,他們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來放在沙洞裏,上麵再蓋上零亂的石塊。
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塊裏繞著走,免得踏在永遠睡過去的人身上打攏了他們的安寧。
這時,我看見一個極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墳邊,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麼,走近了才發覺他在刻石頭。
天啊!他的腳下堆了快二十個石刻的形象,有立體凸出的人臉,有鳥,有小孩的站姿,有婦女裸體的臥姿正張開著雙腳,私處居然又連刻著半個在出生嬰兒的身形,還刻了許許多多不用的動物,羚羊、駱駝……我震驚得要昏了過去,蹲下來問他:“偉大的藝術家啊,你這些東西賣不賣?”
我伸手去拿起一個人臉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麼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創作,我一定要搶過來。
這個老人茫然的抬頭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瘋了一樣。我拿了他三個雕像,塞給他一千塊錢,進鎮的事也忘了,就往家裏逃去。他這才啞聲嚷起來,蹣跚的上來追我。我抱緊了這些石塊,不肯放手。
他捉著我拉我回去,我又拚命問他:“是不是不夠,我現在手邊沒有錢了,我再加你,再加——。”
他不會說話,又彎下腰去拾起了兩隻鳥的石像塞在我懷裏,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飯也沒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賞著這偉大無名氏的藝術品,我內心的感動不能用字跡形容。
沙哈拉威鄰居看見我買下的東西是花了一千塊弄來的,笑得幾乎快死去,他們想,我是一個白癡。我想,這隻是文化層次的不同,而產生的不能相通。
對我,這是無價之寶啊!
第二日,荷西又給了我兩千塊錢,我去上墳,那個老人沒有再出現。
烈日照著空曠的墳場,除了黃沙石堆之外,一無人跡。我那五個石像,好似鬼魂送給我的紀念品,我感激得不得了。B*
屋頂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蓋上了。
我們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風箱,水煙壺,沙漠人手織的彩色大床罩,奇形怪狀的風沙聚合的石頭——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
我們訂的雜誌也陸續的寄來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當然少不了一份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
我們的家,在一年以後,已成了一個真正藝術的宮殿。B*
單身的同事們放假了,總也不厭的老遠跑來坐上一整天。
沒有家的人來了,我總想盡辦法給他們吃到一些新鮮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醋排骨。
荷西就這樣交到了幾個對我們死心塌地的愛友。B*
朋友們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們母親千裏外由西班牙寄來的火腿香腸,總也不會忘了叫荷西下班帶來分給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個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貴的“天堂鳥”的花回來,我慢慢的伸手接過來,怕這一大把花重拿了,紅豔的鳥要飛回天堂去。
“馬諾林給你的。”
我收到了比黃金還要可貴的禮物。
以後每一個周末都是天堂鳥在牆角怒放著燃燒著它們自己。這花都是轉給荷西帶回來的。
荷西,他的書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紹,他不喜歡探討人內心的問題,他也看,但總是說人生的麵相不應那麼去分析的。
所以,他對天堂鳥很愛護的換淡水,加阿斯匹靈片,切掉漸漸腐爛的莖梗,對馬諾林的心理,他就沒有去當心他。馬諾林自從燃燒的火鳥進了我們家之後,再也不肯來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內線電話,打馬諾林,我說我要單獨見他一麵。
他來了,我給他一杯冰汽水,嚴肅的望著他。
“說出來吧!心裏會舒暢很多。”
“我——我——你還不明白嗎?”他用手抱著頭,苦悶極了的姿勢。
“我以前有點覺得,現在才明白了。馬諾林,好朋友,你抬起頭來啊!”
“我沒有任何企圖,我沒有抱一點點希望,你不用責怪我。”
“不要再送花了好嗎?我受不起。”
“好,我走了,請你諒解我,我對不起你,還有荷西,我——。”
“畢葛,(我叫他的姓)你沒有侵犯我,你給了一個女人很大的讚美和鼓勵,你沒有要請求我原諒你的必要——。”“我不會再麻煩你了,再見!”他的聲音低得好似在無聲的哭泣。
荷西不知道馬諾林單獨來過。
過了一星期,他下班回來,提了一大紙盒的書,他說:“馬諾林那個怪人,突然辭職走了,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這些書他都送給我們了。”
我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居然是一本——《在亞洲的星空下》。
我的心裏無端的掠過一絲悵然。
以後單身朋友們來,我總特別留意自己的言行。在廚房裏的主婦,代替了以前擠在他們中間辯論天南地北話題的主要份子。
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適清潔而美麗,我一度開辦的免費女子學校放長假了。
我教了鄰近婦女們快一年的功課,但是她們不關心數目字,也不關心衛生課,她們也不在乎認不認識錢。她們每天來,就是跑進來要借穿我的衣服,鞋子,要口紅,眉筆,塗手的油,再不然集體躺在我的床上,因為我已買了床架子,對於睡地席的她們來說,是多麼新鮮的事。
她們來了,整齊的家就大亂起來。書不會念,賈桂琳甘迪、歐納西斯等等名人卻比我還認識,也認識李小龍,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們更是如數家珍;看到喜歡的圖片,就從雜誌上撕走;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過幾天又會送回來已經髒了扣子又被剪掉的。
這個家,如果她們來了,不必編劇,她們就會自導自演的給你觀賞驚心動魄的“災難電影”。
等荷西買下了電視時,她們再用力敲門罵我,我都不開了。
電視是電來時我們唯一最直接對外麵大千世界的接觸,但是我仍不很愛看它。
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單之後,一架小小的洗衣機被荷西搬回定來了。
我仍不滿足,我要一匹白馬,要像彩色廣告上的那匹一樣。
那時候,我在鎮上認識了許多歐洲婦女。
我從來沒有串門子的習慣,但是,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個十分投合的中年婦人,她主動要教我裁衣服,我勉為其難,就偶爾去公司高級職員宿舍裏看她。
有一天,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裝去請教她,恰好她家裏坐了一大群太太們。
起初她們對我非常應酬,因為我的學曆比她們高。(真是俗人,學曆可以衡量人的什麼?學曆有什麼用?)後來不知那一個笨蛋,問起我:“你住在哪一幢宿舍?我們下次來看你。”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們:“荷西是一級職員,不是主管,我們沒有分配宿舍。”
“那也可以去找你啊!你可以教我們英文,你住鎮上什麼街啊?”
我說:“我住在鎮外,墳場區。”
室內突然一陣難堪的寂靜。
好心的上司太太馬上保護我似的對她們說:“她的家布置得真有格調,我從沒有想過,沙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可以被她變成畫報裏似的美麗。”
“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哈哈,怕得傳染病。”另外一個太太又說。
我不是一個自卑的人,她們的話還是觸痛了我。“我想,來了沙漠,不經過生活物質上的困難,是對每一個人在經驗上多多少少的損失。”我慢慢的說。“什麼沙漠,算了,我們住在這種宿舍裏,根本覺都不覺得沙漠。你啊!可惜了,怎麼不搬來鎮上住,跟沙哈拉威人混在一起——嘖嘖——。”
我告別出來的時候,上司太太又追出來,輕輕的說:“你再來哦!要來的哦!”
我笑笑點點頭,下了樓飛奔我甜甜的小白屋去。我下定決心,不搬去鎮上住了。
沙漠為了摩洛哥和茅裏塔尼亞要瓜分西屬撒哈拉時,此地成了風雲地帶,各國的記者都帶了大批攝影裝備來了。
他們都住在國家旅館裏,那個地方我自然不會常常去。那時我們買下了一輛車(我的白馬),更不會假日留在鎮上。
恰好有一天,我們開車回鎮,在鎮外五十多裏路的地方,看見有人在揮手,我們馬上停車,看看那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是他的車完全陷到軟沙裏去了,要人幫忙。
我們是有經驗的,馬上拿出一條舊毯子來,先幫這個外國人用手把輪胎下挖出四條溝來,再鋪上毯子在前輪,叫他發動車,我們後麵再推。
再軟的沙地,鋪上大毯子,輪胎都不會陷下去。
弄了也快一小時,才完全把他的車救到硬路上來。
這個人是個通訊社派來的記者,他一定要請我們去國家旅館吃飯。
我們當時也太累太累了,推脫掉他,就回家來了。這事我們第二天就忘了。
過了沒有半個月,我一個人在家,聽見有人在窗外說:“不會錯,就是這一家,我們試試看。”
我打開門來,眼前站的就是那個我們替他推車的人。
他手裏抱了一束玻璃紙包著的大把——“天堂鳥”。另外跟著一個朋友,他介紹是他同事。
“我們可以進來嗎?”很有禮貌的問。
“請進來。”
我把他的花先放到廚房去,又倒了冰汽水出來。我因為手裏托著托盤,所以慢步的在走。
這時我聽見這個外國人用英文對另外一個輕輕說:“天呀!我們是在撒哈拉嗎?天呀!天呀!”
我走進小房間時,他們又從沙發裏馬上站起來接托盤。“不要麻煩,請坐。”
他們東張西望,又忍不住去摸了我墳場上買來的石像。也不看我,嘖嘖讚歎。
一個用手輕輕推了一下我由牆角掛下來的一個小腳踏車的鏽鐵絲內環,這個環蕩了一個弧形。
“沙漠生活,我隻好弄一點普普藝術。”我捉住鐵環向他笑笑。
“天啊!這是我所見最美麗的沙漠家庭。”
“廢物利用。”我再驕傲的笑了。
他們又坐下沙發。
“當心!你們坐的是棺材板。”
他們唬一下跳起來,輕輕翻開布套看看裏麵。
“裏麵沒有木乃伊,不要怕。”
最後他們磨了好久,想買我一個石像。
我沉吟了一下,拿了一隻石做的鳥給他們,鳥身有一抹自然石塊的淡紅色。
“多少錢?”
“不要錢。對懂得欣賞它的人,它是無價的,對不懂得的人,它一文不值。”
“我們——意思一下付給你。”
“你們不是送了我天堂鳥嗎?我算交換好了。”他們千恩萬謝的離去。
又過了幾個星期,我們在鎮上等看電影,突然有另一個外地人走過來,先伸出了手,我們隻有莫名其妙的跟他握了一握。
“我聽另外一個通訊社的記者說,你們有一個全沙漠最美麗的家,我想我不會認錯人吧!”
“不會認錯,在這兒,我是唯一的中國人。”
“我希望——如果——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想看看你們的家,給我參考一些事情。”
“請問您是——。”荷西問他。
“我是荷蘭人,我受西班牙政府的托,來此地承造一批給沙哈拉威人住的房子,是要造一個宿舍區,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歡迎你隨時來。”荷西說。
“可以拍照嗎?”
“可以,不要掛心這些小事。”
您的太太我也可以拍進去嗎?”
“我們是普通人,不要麻煩了。”我馬上說。
第二日,那個人來了,他拍了很多照片,又問我當初租到這個房子時是什麼景象。
我給他看了第一個月搬來時的一卷照片。
他走時對我說:“請轉告你的先生,你們把美麗的羅馬造成了。”
我回答他:“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人,真是奇怪,沒有外人來證明你,就往往看不出自己的價值。
我,那一陣,很陶醉在這個沙地的城堡裏。
又有一天,房東來了,他一向很少進門內來坐下的。他走進來,坐下了,又大擺大搖的起身各處看了一看。接著他說:“我早就對你們說,你們租下的是全撒哈拉最好的一幢房子,我想你現在總清楚了吧!”
“請問有什麼事情?”我直接的問他。
“這種水準的房子,現在用以前的價格是租不到的,我想——漲房租。”
我想告訴他——“你是隻豬。”
但是我沒有說一句話,我拿出合約書來,冷淡的丟在他麵前,對他說:“你漲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你——你——你們西班牙人要欺負我們沙哈拉威人。”他居然比我還發怒。
“你不是好回教徒,就算你天天禱告,你的神也不會照顧你,現在你給我滾出去。”
“漲一點錢,被你汙辱我的宗教——。”他大叫。“是自己汙辱你的宗教,你請出去。”
“我——我——你他媽的——”
我將我的城堡關上,吊橋收起來,不聽他在門外罵街。我放上一卷錄音帶,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充滿了房間。
我,走到輪胎做的圓椅墊裏,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個君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