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塊裏繞著走,免得踏在永遠睡過去的人身上打攏了他們的安寧。
這時,我看見一個極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墳邊,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麼,走近了才發覺他在刻石頭。
天啊他的腳下堆了快二十個石刻的形象,有立體凸出的人臉,有鳥,有小孩的站姿,有婦女裸體的臥姿正張開著雙腳,私處居然又連刻著半個在出生嬰兒的身形,還刻了許許多多不用的動物,羚羊、駱駝……我震驚得要昏了過去,蹲下來問他:“偉大的藝術家啊,你這些東西賣不賣?”
我伸手去拿起一個人臉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麼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創作,我一定要搶過來。
這個老人茫然的抬頭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瘋了一樣。我拿了他三個雕像,塞給他一千塊錢,進鎮的事也忘了,就往家裏逃去。他這才啞聲嚷起來,蹣跚的上來追我。我抱緊了這些石塊,不肯放手。
他捉著我拉我回去,我又拚命問他:“是不是不夠,我現在手邊沒有錢了,我再加你,再加——。”
他不會說話,又彎下腰去拾起了兩隻鳥的石像塞在我懷裏,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飯也沒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賞著這偉大無名氏的藝術品,我內心的感動不能用字跡形容。
沙哈拉威鄰居看見我買下的東西是花了一千塊弄來的,笑得幾乎快死去,他們想,我是一個白癡。我想,這隻是文化層次的不同,而產生的不能相通。
對我,這是無價之寶啊
第二日,荷西又給了我兩千塊錢,我去上墳,那個老人沒有再出現。
烈日照著空曠的墳場,除了黃沙石堆之外,一無人跡。我那五個石像,好似鬼魂送給我的紀念品,我感激得不得了。
屋頂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蓋上了。
我們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風箱,水煙壺,沙漠人手織的彩色大床罩,奇形怪狀的風沙聚合的石頭——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
我們訂的雜誌也陸續的寄來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當然少不了一份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
我們的家,在一年以後,已成了一個真正藝術的宮殿。
單身的同事們放假了,總也不厭的老遠跑來坐上一整天。
沒有家的人來了,我總想盡辦法給他們吃到一些新鮮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醋排骨。
荷西就這樣交到了幾個對我們死心塌地的愛友。
朋友們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們母親千裏外由西班牙寄來的火腿香腸,總也不會忘了叫荷西下班帶來分給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個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貴的“天堂鳥”的花回來,我慢慢的伸手接過來,怕這一大把花重拿了,紅豔的鳥要飛回天堂去。
“馬諾林給你的。”
我收到了比黃金還要可貴的禮物。
以後每一個周末都是天堂鳥在牆角怒放著燃燒著它們自己。這花都是轉給荷西帶回來的。
荷西,他的書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紹,他不喜歡探討人內心的問題,他也看,但總是說人生的麵相不應那麼去分析的。
所以,他對天堂鳥很愛護的換淡水,加阿斯匹靈片,切掉漸漸腐爛的莖梗,對馬諾林的心理,他就沒有去當心他。馬諾林自從燃燒的火鳥進了我們家之後,再也不肯來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內線電話,打馬諾林,我說我要單獨見他一麵。
他來了,我給他一杯冰汽水,嚴肅的望著他。
“說出來吧心裏會舒暢很多。”
“我——我——你還不明白嗎?”他用手抱著頭,苦悶極了的姿勢。
“我以前有點覺得,現在才明白了。馬諾林,好朋友,你抬起頭來啊”
“我沒有任何企圖,我沒有抱一點點希望,你不用責怪我。”
“不要再送花了好嗎?我受不起。”
“好,我走了,請你諒解我,我對不起你,還有荷西,我——。”
“畢葛,你沒有侵犯我,你給了一個女人很大的讚美和鼓勵,你沒有要請求我原諒你的必要——。”“我不會再麻煩你了,再見”他的聲音低得好似在無聲的哭泣。
荷西不知道馬諾林單獨來過。
過了一星期,他下班回來,提了一大紙盒的書,他說:“馬諾林那個怪人,突然辭職走了,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這些書他都送給我們了。”
我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居然是一本——《在亞洲的星空下》。
我的心裏無端的掠過一絲悵然。
以後單身朋友們來,我總特別留意自己的言行。在廚房裏的主婦,代替了以前擠在他們中間辯論天南地北話題的主要份子。
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適清潔而美麗,我一度開辦的免費女子學校放長假了。
我教了鄰近婦女們快一年的功課,但是她們不關心數目字,也不關心衛生課,她們也不在乎認不認識錢。她們每天來,就是跑進來要借穿我的衣服,鞋子,要口紅,眉筆,塗手的油,再不然集體躺在我的床上,因為我已買了床架子,對於睡地席的她們來說,是多麼新鮮的事。
她們來了,整齊的家就大亂起來。書不會念,賈桂琳甘迪、歐納西斯等等名人卻比我還認識,也認識李小龍,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們更是如數家珍;看到喜歡的圖片,就從雜誌上撕走;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過幾天又會送回來已經髒了扣子又被剪掉的。
這個家,如果她們來了,不必編劇,她們就會自導自演的給你觀賞驚心動魄的“災難電影”。
等荷西買下了電視時,她們再用力敲門罵我,我都不開了。
電視是電來時我們唯一最直接對外麵大千世界的接觸,但是我仍不很愛看它。
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單之後,一架小小的洗衣機被荷西搬回定來了。
我仍不滿足,我要一匹白馬,要像彩色廣告上的那匹一樣。
那時候,我在鎮上認識了許多歐洲婦女。
我從來沒有串門子的習慣,但是,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個十分投合的中年婦人,她主動要教我裁衣服,我勉為其難,就偶爾去公司高級職員宿舍裏看她。
有一天,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裝去請教她,恰好她家裏坐了一大群太太們。
起初她們對我非常應酬,因為我的學曆比她們高。後來不知那一個笨蛋,問起我:“你住在哪一幢宿舍?我們下次來看你。”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們:“荷西是一級職員,不是主管,我們沒有分配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