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可以去找你啊你可以教我們英文,你住鎮上什麼街啊?”
我說:“我住在鎮外,墳場區。”
室內突然一陣難堪的寂靜。
好心的上司太太馬上保護我似的對她們說:“她的家布置得真有格調,我從沒有想過,沙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可以被她變成畫報裏似的美麗。”
“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哈哈,怕得傳染病。”另外一個太太又說。
我不是一個自卑的人,她們的話還是觸痛了我。“我想,來了沙漠,不經過生活物質上的困難,是對每一個人在經驗上多多少少的損失。”我慢慢的說。“什麼沙漠,算了,我們住在這種宿舍裏,根本覺都不覺得沙漠。你啊可惜了,怎麼不搬來鎮上住,跟沙哈拉威人混在一起——嘖嘖——。”
我告別出來的時候,上司太太又追出來,輕輕的說:“你再來哦要來的哦”
我笑笑點點頭,下了樓飛奔我甜甜的小白屋去。我下定決心,不搬去鎮上住了。
沙漠為了摩洛哥和茅裏塔尼亞要瓜分西屬撒哈拉時,此地成了風雲地帶,各國的記者都帶了大批攝影裝備來了。
他們都住在國家旅館裏,那個地方我自然不會常常去。那時我們買下了一輛車,更不會假日留在鎮上。
恰好有一天,我們開車回鎮,在鎮外五十多裏路的地方,看見有人在揮手,我們馬上停車,看看那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是他的車完全陷到軟沙裏去了,要人幫忙。
我們是有經驗的,馬上拿出一條舊毯子來,先幫這個外國人用手把輪胎下挖出四條溝來,再鋪上毯子在前輪,叫他發動車,我們後麵再推。
再軟的沙地,鋪上大毯子,輪胎都不會陷下去。
弄了也快一小時,才完全把他的車救到硬路上來。
這個人是個通訊社派來的記者,他一定要請我們去國家旅館吃飯。
我們當時也太累太累了,推脫掉他,就回家來了。這事我們第二天就忘了。
過了沒有半個月,我一個人在家,聽見有人在窗外說:“不會錯,就是這一家,我們試試看。”
我打開門來,眼前站的就是那個我們替他推車的人。
他手裏抱了一束玻璃紙包著的大把——“天堂鳥”。另外跟著一個朋友,他介紹是他同事。
“我們可以進來嗎?”很有禮貌的問。
“請進來。”
我把他的花先放到廚房去,又倒了冰汽水出來。我因為手裏托著托盤,所以慢步的在走。
這時我聽見這個外國人用英文對另外一個輕輕說:“天呀我們是在撒哈拉嗎?天呀天呀”
我走進小房間時,他們又從沙發裏馬上站起來接托盤。“不要麻煩,請坐。”
他們東張西望,又忍不住去摸了我墳場上買來的石像。也不看我,嘖嘖讚歎。
一個用手輕輕推了一下我由牆角掛下來的一個小腳踏車的鏽鐵絲內環,這個環蕩了一個弧形。
“沙漠生活,我隻好弄一點普普藝術。”我捉住鐵環向他笑笑。
“天啊這是我所見最美麗的沙漠家庭。”
“廢物利用。”我再驕傲的笑了。
他們又坐下沙發。
“當心你們坐的是棺材板。”
他們唬一下跳起來,輕輕翻開布套看看裏麵。
“裏麵沒有木乃伊,不要怕。”
最後他們磨了好久,想買我一個石像。
我沉吟了一下,拿了一隻石做的鳥給他們,鳥身有一抹自然石塊的淡紅色。
“多少錢?”
“不要錢。對懂得欣賞它的人,它是無價的,對不懂得的人,它一文不值。”
“我們——意思一下付給你。”
“你們不是送了我天堂鳥嗎?我算交換好了。”他們千恩萬謝的離去。
又過了幾個星期,我們在鎮上等看電影,突然有另一個外地人走過來,先伸出了手,我們隻有莫名其妙的跟他握了一握。
“我聽另外一個通訊社的記者說,你們有一個全沙漠最美麗的家,我想我不會認錯人吧”
“不會認錯,在這兒,我是唯一的中國人。”
“我希望——如果——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想看看你們的家,給我參考一些事情。”
“請問您是——。”荷西問他。
“我是荷蘭人,我受西班牙政府的托,來此地承造一批給沙哈拉威人住的房子,是要造一個宿舍區,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歡迎你隨時來。”荷西說。
“可以拍照嗎?”
“可以,不要掛心這些小事。”
您的太太我也可以拍進去嗎?”
“我們是普通人,不要麻煩了。”我馬上說。
第二日,那個人來了,他拍了很多照片,又問我當初租到這個房子時是什麼景象。
我給他看了第一個月搬來時的一卷照片。
他走時對我說:“請轉告你的先生,你們把美麗的羅馬造成了。”
我回答他:“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人,真是奇怪,沒有外人來證明你,就往往看不出自己的價值。
我,那一陣,很陶醉在這個沙地的城堡裏。
又有一天,房東來了,他一向很少進門內來坐下的。他走進來,坐下了,又大擺大搖的起身各處看了一看。接著他說:“我早就對你們說,你們租下的是全撒哈拉最好的一幢房子,我想你現在總清楚了吧”
“請問有什麼事情?”我直接的問他。
“這種水準的房子,現在用以前的價格是租不到的,我想——漲房租。”
我想告訴他——“你是隻豬。”
但是我沒有說一句話,我拿出合約書來,冷淡的丟在他麵前,對他說:“你漲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你——你——你們西班牙人要欺負我們沙哈拉威人。”他居然比我還發怒。
“你不是好回教徒,就算你天天禱告,你的神也不會照顧你,現在你給我滾出去。”
“漲一點錢,被你汙辱我的宗教——。”他大叫。“是自己汙辱你的宗教,你請出去。”
“我——我——你他媽的——”
我將我的城堡關上,吊橋收起來,不聽他在門外罵街。我放上一卷錄音帶,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充滿了房間。
我,走到輪胎做的圓椅墊裏,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個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