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鏡望著司馬靖,淚盈於睫,兩百五十四年前,兩百五十四年前。。。
楊堅與達奚武一同出征漢川,適逢漢川宜豐侯蕭修固守要塞南鄭,達奚武知道城內糧草不多,遂也不著急,隻以兵馬圍困,過了有月餘光景,蕭修果然糧草斷絕,開城請降,但達奚武率兵甫自入城,即有梁王派來增援蕭修的大將軍楊乾運兵至城下,達奚武遂派楊堅出征,擊走楊乾運,跟著大軍一舉收服漢川,梁王兵敗自殺,到次年二月,斂門以北悉數為達奚武大軍平定。二月中,達奚武班師還京師,宣皇大悅,朝議時候欲封達奚武為柱國大將軍,但是達奚武拒絕,反將功勞悉數推在楊堅頭上,說其人不僅武藝非凡,兼且懂得行軍布陣,用兵如神,是國家不可獲缺的棟梁之材。宣皇大喜,遂問起此人由來,達奚武對此業已同楊忠商議過,彼時齊王憲雖已過世數年,但朝中仍有餘黨,故而達奚武沒說楊堅乃是楊忠正出的嫡子,反說是楊忠偏房側室所出,並將楊堅年齡說多兩歲,宣皇不疑其中有異,當即賜封楊堅為驃騎大將軍,消息傳至太原,楊忠與大夫人屠盧都甚喜,該時僻居在隋國公府的獨孤珠更是大喜過望,心想楊堅已得功名,多半是會即時回返太原的了吧。
但楊堅獲封驃騎大將軍後,並沒有即刻回太原,反住進了達奚武的郡王府邸,獨孤珠大失所望。三月初,經由楊忠授意,達奚武在洛陽城東破土動工,為楊堅修建華麗宅邸,工事進行的極快,到六月即完成,楊堅、關逢龍和司馬靖次日即自達奚武府邸搬出,住進新邸,天元皇後獨孤玉獲悉這件事,悄悄遣人送書信給獨孤珠,獨孤珠心下不由歡喜,心想楊堅安頓妥當宅邸事務,必定即會遣人來接她入帝京的吧。
從三月一直等到六月,楊堅始終沒有遣人來探視獨孤珠,甚而連一封書信也無,獨孤珠漸次按耐不住,才正打算要親往洛陽,朝中卻發生五王之變,趙王招、陳王純、越王盛、代王達、滕王逌等人密謀,在東夏舉事叛亂,從者甚眾,不過一個月之間,依附五王的人數多達十餘萬,不久,滎州刺史宇文胄、建州刺史席毗也先後舉事,共推五王。宣皇即命上柱國、鄖國公韋孝寬率達奚武、楊堅等武將出征討伐之,戰事進展到八月,雍州牧畢王賢也犯上作亂,與五王呼應,此時江山的半壁儼然已落入五王之手,宣皇憂心不已。
到冬十二月,韋孝寬終於攻破東夏,拿獲五王及其同黨,楊堅親手將雍州牧畢王賢、滎州刺史宇文胄、建州刺史席毗等三人斬首,跟著綁縛五王入京請罪,但宣皇下詔,不予追究五王興兵之罪,又準許五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以令其安心。次年,楊堅進位大將軍,出為隋州刺史,任期四年屆滿後,始回洛陽。此時楊堅二十四歲,司馬靖十二歲。
四年間,獨孤珠一直寄居在隋國公府上,處境尷尬難言,獨孤信也曾去信,提出要接她回營州,但獨孤珠不肯,她固執守在隋國公府的敖客居內,苦等楊堅。與此同時,關逢龍與司馬靖則始終客居在洛陽楊堅宅邸內,這期間經由鐵鏡的引薦,關逢龍識得了朝中諸多掌握朝政關節的肯綮人物,比如薛國公長孫覽、蜀國公尉遲炯、鄖國公韋孝寬、荊王元等,並與他們關係親厚,甚至僻居福履寺內的常悲大師,也與他略有交誼,但關逢龍始終沒能見到孫滿,每次他向鐵鏡問起其人,鐵鏡總是淡淡說道:“主人他仍不想見你,關先生不妨再等等看。”關逢龍最初也有些慍怒,但久而久之,居然也習以為常。
除此以外,關逢龍也一直沒有放棄對於天書中缺頁部分的追尋,長孫覽雖沒能提供他任何有關韓氏的訊息,但他與李太後想法趨同,認為韓氏也許是偕同唐均明一起出奔至北齊,投奔神武皇去了。關逢龍陸續派了多部細作潛入北齊,明裏暗裏的訪察韓氏下落,但都是無功而反,這結果令關逢龍甚是失望,但他心中執著不減。
較之對關逢龍的避爾不見,孫滿對於司馬靖的態度堪稱是熱絡,鐵鏡自與司馬靖不期而遇之後,即將這消息告訴孫滿,自此每逢孫滿到福履寺與常悲大師論禪之際,鐵鏡即會來楊堅宅邸將司馬靖帶去福履寺,與孫滿見麵,次日送回,關逢龍偶爾會問起司馬靖,與孫滿會麵情景,司馬靖隻是笑,說道:“無非是說些無關緊要閑雜瑣事罷了。”關逢龍默不作聲,心下雖不相信,卻也不再追問。
大成元年的春四月,司馬靖滿十二歲,這天清晨,她照例用銅盆端著清水來請關逢龍梳洗,關逢龍意外發現,眼前的司馬靖,已隱隱有少女的身姿,小小麵孔如細瓷一般,瞳子黑白明澈,額角尖銳,雪白雙臂也纖細有力,關逢龍看得很仔細,卻默不作聲,心下微微歎息。
這天夜間鐵鏡前來探望關逢龍,見著他在書房怔怔出神,眉宇之間蒼涼又憔悴,遂笑著說道:“關先生,你這是怎麼了?好似遭遇到莫大打擊一般。”關逢龍隻是笑,說道:“鐵鏡,天意果然是不能違背的。”他一字一字慢慢道來,聲音疲累倦怠之極,鐵鏡聽得吃驚,說道:“關先生有什麼為難的事,不妨說來我聽,也許能幫上忙,也未可知。”關逢龍隻是笑,沉吟良久,說道:“許多年前,靖兒甫自出生,我將她帶回隋國公府,最初,我是將她養在保阿居內,珍若拱璧一般,但自她三歲開始,我卻建議隋國公,收她做小公子楊堅的貼身奴婢,你知道是為什麼?”
鐵鏡麵容平靜,說話間卻有些微的怒意,“小可與主人對此都甚是好奇,靖王那樣尊貴的身份,轉世之後,竟屈尊降貴,給一個無名豎子做奴婢,不知關先生彼時是出自什麼考慮,這樣行事。”關逢龍苦笑,沉吟良久,輕聲歎息道:“彼時隋國公讓我教導靖兒和小公子楊堅,我心中卻想,靖兒今世雖然是上將星轉世,注定要輔佐楊堅,但隻要我不教習她識字,不授予她諸般才策謀略,她將來十足十必定是平庸女子,這天下之事,自然就與她無關,如此或可保她這一世能得善終,於是我說服隋國公,將靖兒貶做了小公子的貼身奴婢,隋國公對此雖然疑惑,但還是采納我建議,因此靖兒自小就不識字,到了她四歲時候,即搬出保阿居,正式做了楊堅的奴婢,後來我見著她吃苦,心中不忍,遂又找著機會,設法讓隋國公將她許給楊堅做妻子,如此一來,隻要她及笄,即可免除奴役之苦。”鐵鏡默不作聲,沉吟了陣,說道:“關先生原來是這樣用心的。”
關逢龍歎息,說道:“但是我今早發現,靖兒雙眼神光離合,肌理綿軟有力,同六年前她甫自到洛陽時候,完全不似。”鐵鏡麵上一紅,苦笑道:“不瞞關先生,這六年來,靖王每次去福履寺,主人必定會指點她戰術兵權、暗同韜略之法,臨敵製勝、變化無常之方,小可則教授她奮其力能、武攻之術,小可與主人原本的用意,是想著靖王今世乃是上將星托身,即便不幸做了小小奴婢,也要懂得文韜武略之術,否則如何能夠輔佐明主,立身揚名。”關逢龍歎息道:“但你可忘記了,靖王十世苦厄,每一世均功成名就,但每一世均不得善終,其人越是名動天下,結局越是慘烈。”鐵鏡麵色如雪,失神說道:“是了,換言之,靖王若是平庸女子,說不得就可安渡一生呢。”關逢龍苦笑說道:“我當初即是這樣想。”鐵鏡默不作聲,沉吟良久,頹然說道:“關先生,你是對的,與其讓靖王成名而死,莫如令她無為而生。小可與主人這四年來,滿心以為是在成就靖王,其實根本是在將她往絕路上引。”關逢龍歎息,說道:“你也無需自責,靖王的宿世苦厄,乃是天道注定的,絕無可能輕易破解,也許靖王今世即便果真如我所希望那樣一字不識,毫無見識,也是一樣能夠功成名就的,這世間多的是因緣巧合。”鐵鏡自責甚深,苦笑道:“關先生,你無需安慰我。”
關逢龍默不作聲,輕聲歎息。一時間兩人都是無語,鐵鏡怔怔出了會神,突然笑出來,咬牙說道:“不過,也不是沒有補救的辦法的。”關逢龍問道:“什麼辦法?”鐵鏡陰冷笑道:“殺死那個帝星轉世的人,如此一來,靖王無人可以輔佐,自會平淡渡過一生。”
關逢龍怔住,跟著啞然失笑,原來楊堅二十四歲時候的死結,是應在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