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詩寇迪。
操縱這些晶瑩的絲線,在該結束的時候切斷它們,是我的工作。
從誕生於這世界的邊緣起,每天默默讀著世人的一生,然後斬斷。——本來,SKUID的含義就是裁決。
這世界的生命,都擁有自己的情感;憂喜哀樂,愛恨仇怨。姊姊說過,一個人的情感,基於與他人之間的牽絆。那是將一個人縛於輪回塵世的鎖鏈,亦是一個人存在的證明。
記得我的人隻有姊姊,然而姊姊死了。
那麼我應是不存在了。
……也好,劊子手不需要感情。
持續這份工作,直到黃昏那天,然後消失——沒什麼不好。
我不羨慕他們那種麻煩的生活。
永遠都不會向往。
詩寇迪合上手中的筆記,心裏自嘲了一下。她抬起頭,喃喃道:“永遠都不會向往嗎……”平淡的自白,毫無起伏的語氣——擺明了沒有說謊。
那是多少年前的自己呢?現在的自己,還這樣認為嗎?
此地沒有晝夜更替,但時間仍是在緩慢流動著的——光陰荏苒,不會有什麼東西亙古不變。
詩寇迪有一下沒一下的踩著紡車的踏板,古舊的巨大紡輪悠悠轉動著,白色絲線傾瀉,仿佛純白色的飛瀑。每踩一次踏板,都能聽見清脆的繃離之聲——又一根生命線斷了。嘈嘈切切,時斷時續,初聽像是雜亂無章,實則有它自己的淒涼韻律。那是生命逝去的聲音,在這素白混沌的天地之間,聽起來如此稀疏平常。巨大的紡輪不緊不慢地轉,不為任何一個生命的逝去停留歎惋。
死亡麵前人人平等。那些崩斷的生命線,迅速化為純白的塵埃,散入白茫茫的荒原,與萬千逝者的情感與記憶融為一體,埋藏了死去那人或平淡或雄奇的短短一生。
詩寇迪打了個哈欠。今天要離世的人已經裁決完畢,她的工作也算完成了。無事可幹,準備睡覺吧。——她本是不需要睡眠或是休息的。但多年過去,看那些世人的記憶看多了,現今的詩寇迪多少受了點影響。她會困倦,會覺得無聊,最近還出現了煩躁的跡象。這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好兆頭。
若不是無心無感,如何能耐得住寂寞,在茫茫荒蕪間孤身度過寥寥一生?
有些希望是不能有的,尤其在明知道不可能實現時。正如她永遠不能去往那個有陽光的世界,深知這一點,所以不敢有任何幻想。也許隻是一瞬的向往期許,便會在心裏埋下危險而美麗的種子。這名為希望的種子,會迅速生長,蠶食原本堅定的決心,在人心裏生根長葉,湮滅人的理性。若那期許是能夠實現的,它會給人無窮的力量,讓人在絕地亦能逢生。若不能實現,便會結出有毒的,漆黑的果實,將人推入更加悲慘的深淵。
希望結出的果實叫絕望。
詩寇迪在看過無數人的記憶經曆後,早已明白了這一點。
可是,真的有人能抑製內心那一瞬的動搖嗎?——詩寇迪知道自己沒能做到。她已經開始想要觸碰那紛擾繁雜的世界,想要真實體會喜怒哀樂的心情,想要感受一次牽絆愛恨的滋味。
凝視著紡車邊緣上一根不與任何絲線相交的線,詩寇迪歎了口氣。——那是她的生命線,永遠孤身一人,與他人無所交集。
大約終有一天,她也會墮入絕望的深淵吧?
詩寇迪這樣想著,把自己埋在了塵埃間,全當蓋了被子。盡管天生便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自己的未來,依舊是怎麼也看不透。看似掌握世間眾生命運,實際上那些結局亦是早已注定,她詩寇迪不過是個執行者。書寫命運的,是自己,還是天意——這樣的問題大約無人能解。
……
抱著雜亂心思淺淺睡去的詩寇迪,很快便被一陣嗚咽聲吵醒。她從晶瑩的白色粉末中抬起頭,看到了一個黑色的挺拔的背影。那人還正抱著個看起來與他體積相同的哭泣不止的“大嬰兒”,怎麼看怎麼滑稽。
又有人進來了?詩寇迪心裏微微一驚,隨即立刻恢複了平靜。他看不到我的。這個認定熄滅了一瞬的雀躍。
因為堆滿了已逝之人的記憶碎片,誤闖到這裏的人會受那些混亂的情感影響,陷入夢魘之中。效果跟中了幻術差不多,夢魘中往往是來人從靈魂深處恐懼的東西,也可能是過去的一段愉快或悲慘的記憶,或是最初的夢想與期許。能不受影響的隻有無心無情感的人,像詩寇迪,否則根本沒機會看清這世界的真容。——這也是外界始終對【命運井.Urdar
brunnr】恐懼萬分的原因,每個人來到這裏看到的東西都不同,因為每個人心底最深處埋藏的東西,是他自己都不清楚的。
雖然有點有點淺淺的失望,因為抑製不住好奇,詩寇迪還是來到了那人身側。
然而少年突然回首,詩寇迪看清了他略帶震驚的臉。
那是之後的詩寇迪,珍藏了一生的初見。
【——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