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
“後來呢,後來你們一定過得很幸福吧?”
“後來曼之未婚先孕,孩子是姬霄的,但姬霄卻不肯娶她,老爺子大發雷霆,直到一年後,兩人才舉行婚禮。”
“姬擎宇?”
“嗯,過兩年擎宙、擎月陸續出世了,我與你爸爸也結了婚,你與擎天是同年生的,還記得不?”
“當然。”
想到擎天,我心裏不知怎麼黯淡下去。
他連著訂婚、過年皆未出現,老爺子已經氣得嚷嚷著要拿刀了。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在明白過來之前,我發現媽媽垂下了頭。
“媽媽?”
她飛速抹了一下眼角,“時間不早了,快去睡吧。”
“還沒講完呢!”
“因為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講錯了。”
媽媽有事瞞我。
從最初她不要韓媽跟過來,現在又說不急著回去,我說:“那我在這兒找工作嘍?”
“好。”她應,又笑眯眯加句:“我在這兒牌搭子也多。”
越發有問題。
香港的冬季算不上冬季,中環那邊香奈兒正在展出她的高級手工坊係列,皮草滾邊的羊毛長大衣、刺繡保暖手筒包、金色蕾絲花紋裝飾馬靴……強開冷氣不冷裝冷,真是萬丈閑情。我隔著櫥窗一路逛來,轉眼到了蘭桂坊。
鏞記的溏心皮蛋是讓人忘不了的美味,據說醃蛋的時間都要隨季節調整,中文所謂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者也。
到了大廳,服務生領我至一張小桌前坐下,我點了一碟腐乳、一碗白粥及兩樣小菜,當然少不了心心念念的皮蛋。
服務生推薦來半隻燒鵝,說鏞記以燒鵝出名,我笑笑:“下次人多來吃。”他便也笑著張羅去了。
邊等邊聽座中人聊八卦,偶爾服務生不時插上兩句。中國的餐桌文化真是與外國大不相同,人多不以嘈雜而引為熱鬧,何況終於可以不用再揣測日文,耳畔是久違的粵語。我笑著聆聽,聽說特首也常常來鏞記吃飯啊?是的。清場嗎?哪會呢。帶保鏢嗎?帶的,而且大家坐著一起吃。那真是親民啊!說得是。
正八得風生水起全民皆歡的時候,門外進來一老頭,是那種老派生意人的道道兒,一件中式灰色對襟段褂,小立領,簡簡單單,卻無比熨帖——喲,有人招呼,甘老板來了。
老板姓甘,早年尚武,拳腳功夫了得,後來偃武修文,在報紙上寫點小文章,牆上掛的那副“一磚腐乳無限愛,半碗白粥皆親恩”即是他墨寶。
他在我麵前坐下,掛了笑:“小姐好久不見了。”
“老板依然矍鑠。”
“不敢當。”
我自讀初中起認得他,彼時媽媽第一次帶我上這兒吃飯,他對媽媽也是極尊敬的——老派人的風度有時很可愛,他對誰都很禮貌——他稱媽媽為夫人,稱我是小姐,混得熟了,我就說直接叫我名字得啦,可他總笑著搖頭。
“小姐已經三年沒有回來了吧。”他說。
“嗯。”
“過冬的話,還是可以多回港住住的,不冷。”
“是呀,這次我們就遲點回日本去。”
“夫人在東瀛是否住得習慣?”
我支頷,“雖然日本房子大,但……香港,當然是香港。”
說完我倆哈哈大笑。
“不過香港跟日本物價一樣貴,”我接著說,“所以這段日子不能坐吃山空,等明天祭完爸爸後,我要開始找工作!”
他眼裏的笑意黯淡下來,那一瞬間閃過的情緒我甚至來不及抓清。
“怎麼啦?”哪兒說錯了?
“沒有,”他輕輕籲口氣,又恢複了平和:“真快,一晃眼……已經廿二年了。”
陰曆元月十一,天空不期然飄起了小雨,我和媽媽一身黑色,捧著含笑來到爸爸墓前。
默默放了花朵和水果,我們靜佇了一會,我怔怔望著墓碑上瓷烤的相片,目光下移,滑過爸爸的名字,生卒年月,在冰冷的塵封的大理石板塊下,是他的骨灰。
墓是雙墓,也就是說,在他旁邊的另一塊大理石板蓋下,以後,媽媽也……
今朝是活生生的人,不知何日化成齏粉。
我上前一步,握住媽媽的手。
細細的雨暈濕了她的發,她一同看著墓碑,和小時候一樣,攬住我肩膀。
“二十二年了……”她似乎恍然地。
而我,為著相同的這句,心漏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