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房子是老房子,從前姬老爺子曾在山上置大宅,囑我們搬進去住,但媽媽婉拒,說已經習慣。是啊,房子雖老,但很寬敞,法蘭西座地鍾永遠擺在老位置,對麵是那尊伴我長大的龐大的地球儀。還有廚房牆角媽媽替我量的身高記錄,一點一滴,我想我們都舍不得。
下了飛機疲倦已及,我進屋就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半夜轉醒,聽到外頭窸窣響,開燈,出去看見媽媽在書房收拾東西,我走上前:“回來之前不是已請人打掃,快去休息。”
媽媽笑:“到我這把年紀,反而不像你們年輕人嗜睡。你看,許多舊物。”
沉重的皮質轉椅,撥盤電話,手表,鋼筆……這間書房屬於爸爸,縱然他走了這麼多年,一切卻都保持原樣,像個紀念館。
我說:“你還惦記著他,是麼?”
“……我一直愛他。”
我說:“那——後來為什麼嫁給繼父?”我並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這個問題,這麼多年,我從未曾問出口。最初因為小,後來,是覺得禦宮式鈞對媽媽算得不錯。
媽媽在書桌後緩緩坐下,背著光,我似乎聽見客廳裏座鍾滴答的擺聲。“如果——”
“過來。”媽媽道。
我順從的走過去。
媽媽吐一口氣,輕輕握住我的手,燈光下,我看見她鬢角隱約閃耀的一絲白光。
“那時,式鈞跟現在的真守一樣,是姬家大少爺的總管,當然,彼時的大少爺是姬霄。兩父子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一本正經,沉默寡語,在你爸爸過世之前,我與他連話亦不曾多說兩句。你爸走後第三年,他頭任妻子離他而去,我碰見他醉酒,當時……因那天是你爸祭日,我也喝多了些,兩個人不知怎麼……本來過了也就算了,誰知意外有了小翼……老太爺一句話下來,他就娶了我。”
我想了想:“有個人照顧你,也好。”
媽媽似笑非笑:“照顧我?……不不,穿雲,來,坐下,聽我跟你講段更上一代的故事。”
事情追溯到上個世紀。
那個時代初有三個年輕人,赤手空拳,但豪氣衝天,命運讓他們相遇,三個人決定聯手創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們先在津巴布韋一家銅礦工作,後來又到坦桑尼亞小礦做事,其中有一個對地質礦學獨有天份,不久後在小礦旁邊發現了鑽石衝擊層礦床,於是堅信附近必有原生礦。
所謂傳奇,估計也隻有那個年代才可能發生,就像世界名鑽的出身,往往大多讓人瞠目:“南非之星”拾於荒地,“庫利南”被一個經理人員散步時用小刀挖出,“瓊克爾”給小孩子當成漂亮的石頭……
經過五年尋找,其中兩個賺錢當開銷,而專心研究的那個也因勞累而疾病纏身,終於,在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他在路邊被一顆石頭絆倒——金剛石!執著終於有了收獲,老天開始垂青他們,他們找到了原生管狀礦床,有百萬平方米,約摸儲量五千萬克拉……就像是一不小心跌進了上帝的鑽石窟,財富滾滾而來,他們成立了後來大名鼎鼎世界排名的鑽石公司——戴爾蒙;再後來,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回到歐洲;再後來,一個入獄,一個身亡……
“入獄的那個,叫佩德羅;身亡的那個,是你的祖父,葉淵。”
“我的——爺爺?”
“終其一生,他都留在非洲,後來也死在那裏。”
“為什麼死的?”
“事後的說法是,佩德羅為了獨吞鑽石陷害你祖父與姬老爺子,你祖父為救姬老爺子而亡,後來老爺子複仇又把佩德羅送進了監獄。”
“老爺子是第三個人。”
“對,他的事跡用不著我多說了,全港人都知道:在美國發跡,娶妻,生子,把生意做到全球。”
“但是,姬家在老爺子之前就早已煊赫了吧,他怎麼會一個人到非洲?”
“老爺子是姬家大佬口中的不肖子,叛出家門,後來衣錦還鄉。”
“……原來從那麼遠開始,我們就與姬家有淵源。”
“是啊,要是葉淵生的是女兒,姬葉兩家肯定早訂親家了。葉淵死後,姬老太爺把飛英帶到香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剛好十七歲。”
我想起那張合照:“你與爸爸是怎麼認識的?”
媽媽溫柔的笑起來,像沉浸在回憶裏,連皺褶也變得漂亮:“我與曼之同學,那年姬家大少爺歸國舉辦派對,她拉著我去,就見到了你爸爸。”
“哈哈,你倆一見鍾情?”
媽媽微笑。
“真浪漫啊,”我向往的道:“我還沒對誰一見鍾情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