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破碎的心》(下)(3 / 3)

兒子說:“我們在臘猛,揪出了一個日本女特務。”

鍾少亭心揪緊了,截斷兒子的話,追問道:“她叫什麼名字?誰家的?”

兒子說:“名叫黛南,達石家的。”

鍾少亭刷地一頭立起,抓住兒子的雙肩,問:“再說一遍,她叫啥?誰家的?”

“叫黛南,達石家的。”

“你你你……”父親頓時氣得嘴臉烏青,第一次打了兒子,重重地賞了他三耳光。

鍾淩捂住扇紅的麵頰,瞪大眼質問:“你為啥打我耳光?為啥?”

“真是造孽呀!真是造孽呀!”鍾少亭邊說邊衝出門外。

他在心裏為荒村友子落淚:“她真是太苦太苦了!”

麵對兒子的質問,他冷靜權衡,該不該告訴他:黛南就是荒村友子,是他的生身母親!

“不能!堅決不能!”他毅然否定這個念頭。

世上沒不透風的牆。假若人們知道了鍾淩的生母是日本女人,而且是可恥的慰安婦,便會形成連鎖反應,禍及鍾淩,禍及友子,禍及善良的達石老人,也禍及自己。

兒子很執拗,追上前來,要他對自己的行為作出合理的解釋。

鍾少亭不乏機智,對兒子說:“你真昏呀!那是少數民族地區,你惹出一場民族糾紛,不獨雲南省政府,就是中央派人來也不好收場,你真昏!”

“可我們揪的是日本特務。”兒子辯解道。

“你有什麼證據?一個毛頭小子的揭發能算數?你既無證據說明那女人是日本人而不是景頗人,更無證據說明她具有特務證據!鍾淩,往後不要給我惹禍,別忘了你也是國民黨少將師長的兒子,終有一天,我父子倆也會被棄如敝履。”

父親哭了,鍾淩不好再盤問。直到20年後,他對那三耳光的真實含義仍稀裏糊塗。

9她死於心血管破裂

我講的故事該結束了。

直到1988年,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雖曆經磨難,但都幸運地存活著。

他們像天上的星鬥,沿著各自的軌道運行,終於有一天,這些軌道竟奇跡般地有了一個交點。

在騰衝醫院,那位“日本友人”木村正雄昏迷三天後蘇醒過來,醒來後還是一個勁嘮叨荒村友子,還有她懷的孩子。不用說,那孩子就是鍾淩。

在床邊陪護的鍾少亭覺著頭暈目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兒子鍾淩,已過不惑之年,40餘年裏,他一直認定他是自己的骨血,是當年的國軍團長和日本美女荒村友子愛的結晶,可如今有人要動搖他這一信念,簡直是天方夜潭!不,這是別有用心!

這個頭上冠著“日本友人”的木村正雄不是好東西,40年前他剁了他右手三指,40年後又大老遠跑到中國來和他爭兒子!

鍾淩(小名鬆山)決不會是木村的孩子。若真如此,友子咋會不告訴呢?何況友子在鬆山當慰安婦……

兒子鍾淩來了。他是奉旅遊局差遣由上海飛來昆明,再到騰衝,專程慰問生病住院的木村正雄先生。就在這區區小事上,也表現出泱泱大國的風度。

鍾淩衝鍾少亭叫了一聲“爸爸”,然後把一網兜水果擱病榻之側,又用日語對木村說道:“木村先生,您醒了,氣色很好,會很快恢複健康的。”

“謝謝,”木村在護士幫助下,直起上身,半靠半坐在床上。

鍾少亭不由將木村和鍾淩的長相暗自比較,心不由發緊:若抹去歲月流逝的影響,鍾淩和年輕時代的木村長相會十分相似。

難道友子欺騙了自己達40餘年之久?她為什麼要這樣?是難於啟齒還是心存報複?

鍾淩走後,木村問:“他是您的兒子?”

鍾少亭重重點了下頭。

“您的太太呢?”

“我沒有太太。”

“那他……”

“鍾淩是‘戰爭孤兒’。”

“戰爭孤兒?”

“就是父母死於戰爭,撇下了無人撫養的孩子。”

“唔,我明白了。”木村狡黠一笑。

鍾少亭不敢告訴真相。若真如木村所說的那樣,鍾淩將是木村的兒子。這對鍾淩打擊太大了。他不可能接受這個現實……

木村還是當年的“沒耳軍曹”,個性一點沒變,口氣強硬地說:“鍾先生,您若不肯告訴荒村友子的下落,我將請求日本國駐華大使通過外交途徑查明此事。請別忘記,友子是日本人,而且是我的未婚妻。是那場戰爭毀了她。”

“你打算咋辦?木村先生!”

“活著接她回日本,死了捧她骨灰回日本。鍾,你我都老了,活的日子不會多了,難道不該將一些未了之事、未了之情統統了結。上帝正和我結算賬務,欠債要償還,我欠了中國人的血債,遭了報應,幾年前死了我的愛子。“木村激動不已,搖著鍾少亭的雙肩,說:“快告訴我,友子在哪裏?”

鍾少亭被木村這番話打動了,對他說:“木村先生,你別激動,激動對你心髒很不好。是麼?”

“是的。謝謝,朋友!”

“我告訴你吧:荒村友子也是我兒時好友,在緬北叢林不期而遇,鬆山戰役結束後被我俘虜,做了我的太太,1952年我和她分手。她現在住在臘猛鎮達石家,石老伯已死,她成了寨子裏受人尊敬的景頗老人。她已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最好是不要見她,以免擾亂她寧靜的生活。”

“不,非見不可!”木村十分固執。

第二天,木村正雄竟拒絕地方政府的照顧安排,租車去鬆山再去臘猛。鍾少亭不得不陪同前往。

鍾少亭行前已請旅遊局電告臘猛地方政府,請轉告達石家的黛南女士,說有日本客人來訪。

這時的黛南女士已是年紀71歲的老婦,因不輟勞作,身體頑健。

臘猛鎮領導也姓石,他是建國後出生的,不明白黛南和日本人有什麼關係?照話傳達,說:

“阿婆,明天正午,有個日本朋友要專程拜訪您。”

黛南不由愣住了。連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日本人,名叫荒村友子,那日本人又咋曉得臘猛的黛南是荒村友子呢?

故土有人來訪,自然是件好事,黛南喜上眉梢,回聲“我知道了。”

石鎮長百思不得其解,“阿婆,你和日本人有啥聯係?”他問道。

“沒聯係。”黛南遮掩道,“鎮上就我多吃了幾年鹹鹽,了解當年日軍打雲南的事。準是找我調查情況。”

石鎮長不相信她的解釋,估計阿婆有難言之隱。

黛南記起了數十年無人呼喚的個人符號——荒村友子,喜悅稍縱即逝,卻觸痛了結痂的傷疤。她將往事細細回憶了一遍,判斷是誰還在關注她?會是誰呢?難道是木村正雄那個冤家?她回憶他的相貌,卻咋也記不得了,記得的隻是一對冷冰冰的蛇眼……也許不會是他,他決不會知道她改名黛南並居住在臘猛。知道她行蹤的隻有鍾少亭,她的中國冤家。

也許是鍾少亭將她的情況告訴了日本政府有關部門,她又這樣猜測。

次日正午,一群人簇擁著兩個老人向她家走來。她一眼就認出,來者是兩個老冤家:木村正雄和鍾少亭。

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

“你猜他是誰?他就是‘沒耳軍曹’。”

“老鬼子又回來了!”

“還有膽回來!他殺了臘猛不少人。”

“聽說他在鬆山腳下長跪不起,扔了許多紀念品,在幹啥?”

“幹啥?賊心不死……”

石鎮長怕發生不愉快的事情,讓人轟走了尾隨看熱鬧的村民。他大惑莫解,阿婆和這“老鬼子”會有啥瓜葛?

荒村友子聽了村民的竊竊私語,覺得難受。這樣的同胞來訪,是她的奇恥大辱。

“黛南女士,還認識他麼?”鍾少亭指著木村正雄說,又自我介紹:“我是鍾少亭,想必你沒忘記。”

分別近半個世紀,今又重逢,木村正雄激動得熱淚盈眶,嘴直哆嗦。

黛南努力鎮定自己,裝出一幅無動於衷的樣子,冷淡地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二位先生。要了解臘猛大屠殺情況,可去參觀鬆山紀念館,我實在不能提供更多的情況。”

木村不明白荒村友子咋如此說話,她明明在裝傻。

鍾少亭猜想:莫非黛南怕村人曉得她是日本人?便故意說:“黛南女士,木村先生是遠道而來,他是來找他的未婚妻荒村友子的。聽說您是臘猛人,年事又高,想必知道些情況。鬆山攻克後,荒村友子下落不明。”

待石鎮長走後,荒村友子低聲用日語說:“友子已死,二位快走吧!”

木村哭著說:“友子,這為什麼?我不明白!我是你的未婚夫,如今我孑然一身,我要接你回日本。鍾先生成人之美,願意代辦回國手續。”

“木村,不要在異國他鄉丟人現眼,拜托了!”荒村友子咬緊牙關,竭力忍住不哭出聲來。“我現在才明白,我被戰爭剝奪得一無所有,包括國籍、種族、家庭、名字、後代、身體、尊嚴……乃至靈魂。”

“友子,你吃苦了!”木村說。

這時,旅遊局的官員鍾淩氣喘籲籲趕了來。他雖然不大喜歡木村正雄,但還得勉為其難地跟蹤服務,確保安全,這是他的工作。荒村友子打量他,很麵熟,終於記起了他,臉上陰雲更見濃重,粘稠得九級東風也吹不散,紅日中天也化不開。

木村正雄希望出現奇跡,剛剛不久痛失愛子,卻又喜從天降,找到當年荒村友子給他生的兒子。他不相信鍾淩是啥“戰爭孤兒”。機不可失,隻消友子一句話,就廓清籠罩了40餘年的迷霧。他熱情地搶著做介紹:“友子你認識他麼?”

鍾淩很尷尬,硬著頭皮打招呼。

友子望了鍾淩一眼,耷拉下眼皮說:“這位先生我見過。1966年,那時他還是大學生,說我是‘喪家的日本女特務’。喪家是事實,但我不是特務。”

“黛南女士,”鍾淩很難堪,“我很為我當年的行為後悔。請原諒!”

木村驚奇地問:“友子,這是怎麼回事?你不知道鍾淩是你兒子,你是他的生母?你當時懷的孩子是不是他,你為啥不給鍾少亭先生講真話?你說啊,友子!”

這位日本老人雙膝跪在友子麵前,雙手前伸,久久不收回。

鍾淩不明白這是咋回事?他尷尬、難堪、羞愧,失神地望著鍾少亭,聲音顫抖,對他問:“爸爸,這不會是真的!這怎麼可能?木村在胡言亂語,是麼?”

友子的心裏在倒海翻江,如平靜的湖泊經受強台風的襲擾,喜悅、悲哀、憤怒、驚詫、懊悔、沮喪、仇恨、羞愧……種種複雜的感情如暴風雨後的山洪,由千溝萬壑彙入小小的心海,於是傾刻暴滿,溢出堤壩。她艱難地吐出幾句話:“都是真的……又都是假的……你們走吧……我累了……”她隻覺心髒猛跳幾下,接著便由心海冒出一股熱氣,象鑽出一口高產油井,灼熱的液體和氣流噴湧而出,帶著熱腥味的血液順友子嘴角往外流。她麵色慘白,瞪大眼,絕望地盯著鍾淩。

鍾少亭對兒子吩咐:“快叫媽媽!”

鍾淩叫了一聲“媽!”友子頭一歪,便閉上了眼睛。

幾日後,在石老伯墓地聳起一座新墳,豎起一塊墓碑,共刻了四個景頗文字:

黛南之墓。

(1995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