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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子沒有哭泣,默默撕碎那信,扔進火爐。石老伯看出了她內心巨大的悲痛,她的牙齒竟將嘴唇咬出了血印。如今她已被剝奪得幹幹淨淨,沒有國,沒有家,沒有兒子,如無根浮萍,無線風箏。她恨鍾少亭,他太殘忍!太殘忍!
兒子取名“鬆山”,跌跌撞撞在院場學步,照料他的是他叫“大姨”的黛美。鬆山聽見爺爺在呼喚,爬上竹樓,進門來。友子指著孩子說:“這就是你們師座的兒子,叫鬆山,二位抱走吧。”
那個老兵有所準備,取出一把糖逗孩子,孩子嚐了甜頭,便讓陌生人抱他。
兩個黑衣人留下足夠友子吃喝一生的銀元,然後抱著孩子上馬而去。鬆山覺著好玩,樂嗬嗬地,石老伯見此很傷心。
友子內心深處藏著報複的心理:讓負心漢去疼仇人的孩子吧,她將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直到第二天下午,友子才哭出聲來,哭了個天昏地暗。石老伯憤憤不平,出外一走幾天,風塵仆仆趕了回來,進門就說:“黛南,我打聽到了,鍾師長駐防的地方離臘猛不過百餘裏地。我陪你去找他,弄個明白。”
友子存著一線希望,再者也不好拂了石老伯的美意,便說:“主意是好,可太讓老伯辛苦了。”
“辛苦沒啥。我們馬上就走,不然鍾師長又會開拔了。”
友子點點頭。
鍾少亭正在搓麻將,側邊就坐著他的太太,某戰區司令官的千金小姐。他的晉升不是因為戰功,而是靠裙帶關係。王司令看中了他,將老大不小的女兒許給他並許喏“陪嫁”一個少將軍銜。鍾少亭戀著友子,但既然另一頭加上了一個砝碼:份量很重的烏紗帽,他夢寐以求的官階,於是愛情的天平便傾斜了。他成了王司令的乘龍快婿。
副官報告:有兩個景頗族人求見。鍾師長起身說:“隻好三缺一了,我去去就回。”
於是牌局暫停,牌友們吸煙閑聊,打情罵俏。
鍾少亭在師部見了來人,不由一怔,驚奇地問:“你們咋來了?”
石老伯不悅,“鍾師長,我不該來,你太太也不該來嗎?”
鍾少亭打量荒村友子:還是那麼年輕美麗,歲月的風霜隻是在她那姣好的麵龐上添了兩束魚尾紋,盡過哺乳職責的乳房更見豐滿。但他已別無選擇,低聲說:“黛南,對不起,我已成了家。”
友子泣不成聲。“你已成了家?”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石老伯不平地說:“姓鍾的,你們漢人有出戲叫《秦香蓮》,是麼?你想當那個陳世美?”
“老伯,”鍾少亭很尷尬,“個中緣由一言難盡。留下的錢夠不夠花?不夠我讓人再送一些。紙鈔毛了,我給銀元金條。”
“哼!”石老伯動怒了,“你太小看人了!黛南是達石家的人,我養得活她。你的錢過兩天原物送回。”
友子咬牙切齒地說:“鍾少亭,我錯看了你!你你你……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你你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鬆山在東北老家。你放心好了!黛南,你罵我吧,打我也行,我昧了良心。”
友子木然地望著肩上扛著少將牌子的以前的丈夫。側門推開,一個裝金飾銀的胖女人一步一扭走來,友子猜她大概是“現在的”鍾太太。
石老伯見這女人頭發燙得卷卷的,口唇塗得赤瓦瓦的,指甲染得紅紅的,便覺惡心,衝地上“呸”了一口。
鍾太太從鍾少亭腰上拔出手槍,指著友子,嘲弄道:“這大概是師座以前的情人吧?景頗女子?長得不錯啊!還有本事生私生子?這樣的臭女人該槍決!”
鍾太太是母老虎,她啥事都幹得出。鍾少亭見她動著食指摳扳機,嚇出一身冷汗,忙側身邁一大步,右手在她臂下一抬,那子彈偏離目標,從友子耳旁擦過,揭飛了衛兵的帽盔,嚇得那衛兵魂飛天外。鍾少亭將太太攔腰抱起,吩咐副官說:“馬上送石老伯和黛南回臘猛。”
“不必了,我們自己會走!”石老伯扶著友子離開師部。
三日後,俠肝義膽的景頗老人石老伯來歸還銀兩,鍾部卻已開拔,去向不明。原來蔣介石密察雲南省主席盧漢有投共傾向,便派鍾部秘密開進雲南,待機行事,並對盧漢施加壓力。
石老伯悵然而歸。善良的老人無計可施,隻有倍加給友子更多的愛撫,他疼黛南勝過疼親生女兒黛美。
8無望的期待
逝者如斯,人間滄桑。
在“百萬雄師過大江”的關鍵時刻,鍾少亭棄暗投明,毅然決然在陣前率部起義。於是由階下囚變成了座上賓。加之他有過一段抗日的曆史,建國後他格外受優待。他正式參加了革命工作,當上了首屆全國政協委員。他在昆明的寓所沒被沒收,但卻已鳳去樓空,他的太太已隨父逃台,卷走了他多年的積蓄。
正處“虎狼之年”的鍾少亭,他的家庭已解體,生活出現巨大的空白。兒子寄養在東北老家。想續弦,可在那年頭誰又願嫁給一個原國民黨少將呢?這位鰥夫守著偌大一院空房,飽嚐了寂寞長夜的滋味。
於是,荒村友子頻繁地闖入他的夢境,那夢一次比一次真切,真切到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現實。他和友子糾纏在一起,那肌膚上的汗毛都曆曆在目,為此他弄得筋疲力竭,醫生診斷為“肝腎虧損”。?
鍾少亭鼓足勇氣給荒村友子發了一封重續舊好的長信,自然信封上寫臘猛的黛南收。
那飽蘸柔情蜜意的長信一發出便是漫長的等待,一月過去了,兩月過去了,如石沉大海。他熬煎瘦了,額上竟刻上了蛐蟮般粗細的抬頭紋。
他也想過,何不臘猛一行,但他無顏見石老伯。於是隻好又發出第二封信,文詞更熱切,篇幅更長。信投進郵筒時手直顫抖,像發出的是一封生命攸關的信。
於是又是漫長的等待。
就這樣一年發了三封信,仍不見友子來到她身邊。
一晃10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給荒村友子那姣好的麵龐上刻下細密的皺紋,那是生命的年輪。年近半百,焉有不老之理?
人們無法去體味一個日本女人遠在異國他鄉且又孤身隻影打熬歲月的心境!她似乎在期待著什麼?這期待在她心中隻是一個朦朧的念頭。不獨嗬護她的達石老人難以覺察,就是她自己也理抹不清。
1965年到1966年,冬春之交,荒村友子大病一場,昏迷中喃喃自語:“鬆山……鬆山……兒子……鬆山……”
她眼前浮現出兩個模糊的人影,如鬼魂似地時隱時現,會是誰呢?她大叫了一聲:“你們是誰?”終於看清了:一個是驕橫的木村正雄,一個是儒雅的鍾少亭。
她聲嘶力竭地叫喊隻是如蚊蟲般地哼哼,達石老人啥也沒聽清,隻當她又發開了夢囈。
但達石老人知道她在想自己的兒子。想她的小鬆山。屈指一算,鬆山也該是20歲的大小夥子了。
兒子是她唯一的係念,唯一的期待,也是她來到人世間唯一的收獲。
木村正雄不屬於她,鍾少亭不屬於她,但鬆山屬於她卻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邊陲的封閉、寧靜使她忘了政治的險惡。
一股黑色台風自京都刮了起來,席卷全國,過了幾月,便已波及雲南邊陲。
達石老人和荒村友子又目睹了一場沒有戰火硝煙的生死搏鬥。
1966年10月的一天,臘猛村人迎來了一批“毛主席派來的紅衛兵小將”。他們多是昆明某大學的學生,20郎當年紀,一身黃衣黃帽,頭戴紅五星,臂上套紅箍,腳蹬解放鞋,手上遲早拿著一本小紅書。
紅衛兵一進村就刷標語、掃街道,深入各家各戶做社會調整,開口“最高指示”,閉口三呼“萬歲”,那情形像當年紅軍過境,又像天兵天將下凡。
臘猛人覺得新鮮,知道天地又要翻覆,但誰也說不出這梢子人馬會給村人帶來什麼益處或造成什麼災難。
大病初愈的荒村友子由黛美扶著雜在人群中看稀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個被人喚作“鍾淩”的紅衛兵小頭目身上。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四方臉盤,下巴稍有些前突,雄赳赳,氣昂昂的,如一頭剛出山獨自覓食的山豹。她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的小鬆山,若一切順利的話,也該是這般年紀,也該讀大學了。而且,鍾少亭給鬆山取的書名也叫“鍾淩”。當然,麵前這個孩子不會是她的鬆山,世上同名的人太多太多了,叫荒村友子的在東京就數以千計。她的鬆山被他的“假父”寄養在東北老家。
鍾淩忙得不可開交。他是來“煽革命之風,點革命之火”的。山村至今靜得如一壇死水,令他十分不滿意。他注意到了人群中有一束熱烈的目光,但他無暇理會。
他們的造反活動從砸菩薩、燒佛像開始。煙霧在竹樓間彌漫。臘猛人紛紛逃回自己的家,關上大門,對天兵天將敬而遠之。
荒村友子斬斷了最後一絲聯想:那個鍾淩決不會是她的鬆山!
村子上空騰起的煙霧又使她的思緒如脫韁的野馬,於是又回想起鬆山、緬北、昆明、臘猛……那些逝去的歲月。
恍惚中黛美牽著鬆山的小手向她走來,孩子的手胖嘟嘟的,一雙小腳在地上扭著,分明真切地叫了一聲“媽媽”!
友子睜眼一看,是黛美的兒子在叫“媽媽”。她長歎一聲,知道自己此生失去了這福份。
村子裏有幾個在外地讀書的人去親近省城來的紅衛兵,那情形像未莊的阿Q欲投“革命黨”,誠惶誠恐,又覺得頗新鮮,夠刺激,正投合年輕人追求新奇的天性。
鍾淩對臘猛的同齡朋友講*,講造反,講*、姚文元,講戰鬥隊……聽得幾個學生娃娃入了迷。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你們應行動起來,揪出本村的牛鬼蛇神,讓臘猛紅彤彤,日月換新天!”
鍾淩掄著拳頭對臘猛的“造反派”演說。(此後20年,他回首往事,也說不清當年為何那般狂熱!那般激昂!)
鍾淩知道:不揪鬥個把人,臘猛的*烈火便燃不起來!他得悉一個重要情況:達石老人家的黛南,不是景頗人,她會日語,是1945年底來村子居住的。
紅衛兵們浮躁得很,得來這一消息,早已按捺不住,當即刷了一條大標語,鬥大的字,寫著“揪出日本狗特務黛南”。鍾淩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鼓動著,不假思索,當即率隊去達石家門外,揮著拳頭高呼:“黛南是日本特務,滾出來!滾出來!”
荒村友子惶惶然,站在門外,望了一眼殺氣騰騰的娃娃們,又掃了一眼遠遠圍觀的村人們,她還沒明白是咋回事,鍾淩便已上前給她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寫“喪家的日本狗特務黛南”,名字上畫了黑××。呼了一陣口號便離開了。當日下午,鍾淩率隊開拔,又去另一個村子煽風點火。至於被揪鬥的人作何處理,壓根兒沒想過。走過的村子決不殺回馬槍,他們是“鴨子下蛋——永不照後!”
鍾淩做夢也不會想,他揪鬥的是他晝思夜盼的母親啊!
他一路“煽革命之風,點革命之火”,回到昆明時已歲盡年末。
他回到自己的家。
鍾少亭被衝擊並投進監獄是1968年的事,此時他還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
兒子畢竟稚嫩,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的“造反經曆”,象久經沙場的將軍炫耀往日的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