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破碎的心》(下)
6東洋美女搖身一變
此後,荒村友子一直後悔鍾少亭那一槍不該偏離目標,使她苟活於人世間。若那時死去,她的生命將畫一個圓滿的句號,大家彼此間都會留下美好的記憶。
可死神不肯親近這位東方的維納斯,是潛意識支配鍾少亭槍下留人,他太不該在她臀部、胸部和麵龐溜那麼一眼。
這位以殺人為天職的國軍團長不忍心毀滅美的東西,在他眼中友子是上帝的傑作。
驚魂甫定,荒村友子如一頭可愛的小鹿,眼裏充滿疑懼,驚恐不安地望著他和冒煙的槍管,她心想:難道是緣份未斷?
“少亭,你的槍法糟透了,”友子坐在地上說。“若後悔的話,再作一次努力!”
友子當時並不想死去,他才20幾歲,正值青春卻又將青春交給了戰爭。她渴望早點結束這該死的戰爭,無論誰勝誰負無關緊要,隻要給她安寧,讓她享受真正的愛情,像緬北叢林裏和鍾少亭野合那樣,靈與肉緊緊結合在一起,給人以快感。
鍾少亭會放她一碼嗎?她作為敵人又放脫了敵人,這雙重罪名也許該槍斃她兩次。
果然,鍾少亭又舉起了槍,槍口直指她的胸口。她望著那槍口,發開了愣。
“荒村友子死了。往後你是李友芬。”
鍾少亭又把手槍插入匣子內,輕舒猿臂,將她從地上抱起來,扶上白馬。
這時,他的警衛帶一排人趕來,鍾少亭指著友子說:“鬼子挾持民女,被我奪回來了。她叫李友芬。”
團座說她是民女,她就是民女,部下敢說“不是”?
於是,“民女”騎馬,團座步行,一行20餘人跟在團座後邊,那情形像是娶親。
士兵們一路竊竊私語,友子從隻言片語裏知道他們在議論她漂亮,八成要留下來給團座當老婆。鍾少亭隻笑不語。
幾個士兵直勾勾望著友子在馬上扭動的腰肢,鍾少亭回頭一瞥,便慌忙收回目光。
友子被人扶下馬,送進團長臥室。
鍾少亭燃著一隻煙,久久不語,望著嫋嫋輕煙出神。心想,該說些什麼?這可不是情人久別重逢。良久,對左右人說:“你們走吧,我要和這個女人單獨談談。”
左右敬禮退下。
兩人對望了一眼,沉默良久,鍾少亭用日語說道:“分別兩年多了。”
女人亦用日語說:“如今我又做了你的俘虜。”
“這一次可不會賜給你悄然而去的機會。”
友子一驚,“你還要殺我?”
“怎麼會呢!縱是日本士兵一旦被俘,也要確保人身安全,何況是一個女人。我隻是想告訴你戰爭的形勢,日本快完蛋了。戰爭勝負大局已定。友子,你是等著遣返送你回日本,還是別有所圖?”
“事情真如你所估計的那樣?”
“友子,這是一定的,連日本當局也估計到了這一點。戰後我想日本不會是樂土,要索取戰爭賠款,要審判戰犯,要追查戰爭責任……友子,留在中國吧!”
“你會娶我麼?”友子向他眉目傳情,她腦海裏又浮現出在緬北叢林中那幾個風liu之夜。“當然,我幹的工作在中國人眼裏是十分卑賤的,但這是戰爭年代,戰爭改變了一切。”
“向我求婚?”鍾少亭微微一笑,“這還為時過早。”他坐到友子身邊,用右手勾住他的腰,他感覺到了這女人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按捺不住衝動,等不得天黑便將她壓在身子下,久久地吻她。警衛在門外捂住嘴笑,低聲說:“我們團長這幾月炕壞了!”
當鍾少亭擁著友子進入溫柔之鄉時,這女人激動得哭了。命運竟這般不可捉摸,木村決不會料到他的未婚妻會活著並將享受國軍官太太的待遇,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出門不是坐車便是坐滑竿。
人的生死禍福竟隻一線之差。
鍾少亭溫柔的撫mo和充滿激情的造愛,使友子更加厭惡過去的非人生活。她曾認為合理合情的事變得齷齪了,暗罵那個叫“麻生”的人,不該給天皇陛下出這號餿主意。
這一夜,友子十分投入。
士兵們發現,一夜之間,他們的團長變得更可親近了。他笑容可掬,以十分友愛的態度對待每一個人。兩月前因攻擊受挫而滋生的殺氣、躁氣和煩惱一掃而光。
友子時常幹嘔並嗜酸使鍾少亭暗自高興。
誰又理會友子的焦愁呢?肚子在一天天鼓起,她實在無法向鍾少亭交代。在他眼中,她懷的是狼崽,他一旦明白真相,會氣得失去理智。友子倒不怕死,她欺騙了傾心相愛的人於心不安。她也怕他加害於即將出世的嬰兒。日軍的敗績也使她不安。她內心充滿了矛盾,不知如何是好。
1944年底,滇西失地即將全部光複,遠征軍將再度赴緬作戰。
友子心已麻木,不覺得這是絕望還是希望。日軍的敗退斷了她歸國之想,她自此永別了富士山,永別了櫻花,永別了本州兵團,永別了木村正雄……留給她的隻有一種選擇:留在中國,做鍾少亭的妻子。她無須擔心當俘虜被遣返,也不會再去幹那屈辱的慰安婦。
士兵們殷勤地向“鍾太太”報告前方的消息,幾乎所有的好消息於她也是壞消息,那壞消息於她或許是好消息。
友子陷入深深的苦惱、彷徨和迷惘中。她不忍心讓鍾少亭為她過份操心,雖欲哭無淚、欲笑無聲,在鍾少亭麵前還是風情萬種,床第之上很投入,不讓他看出內心深處的悲哀。
一天,鍾少亭深夜遲歸,從背後抱著她,雙手摸她隆起的肚皮,喜憂參半地告訴說:
“友子,畹町昨日已升起青天白日旗,雲南全境已看不到一個日本兵。我剛從軍部歸來,上司令我帶兵入緬作戰。”
“啥時走哇?”
“就在這幾天。”
“我咋辦?”
鍾少亭沒有看破荒村友子的複雜心理,她雖戀戀不舍,但無疑提供了一個機會:可以放心地生下不屬於鍾少亭的孩子。待他從緬甸歸來,她不妨把孩子出生時間報遲兩個月或一個月,以湊夠十個月或九個月,說這孩子姓鍾,大體說得過去。
“友子,”鍾少亭在她耳邊說,“你就住在臘猛石老伯家。”
“好吧,我等著你。”
鍾少亭遐想道:“待我從緬甸戰場凱旋歸來,我們的孩子定已會叫爸爸。”
瞧他多想要一個兒子!友子在心裏說,可我欺騙了他。
友子哭了。鍾少亭以為她舍不得他,用手揩幹她的淚水,雙手托起她,把她平放在床上,然後幫她寬衣解帶。他盯著那白而隆起的肚皮,將頭貼上去,用右耳去感覺胞宮內的小生命。
友子望著深深摯愛她的男人,又後悔在鬆山該堅持讓木村使用那“突擊一番”的小袋子。金光少佐的美意殘害了她。
“香火有繼,死不為憾。”鍾少亭說。
友子捂住了他的嘴,強作笑容,說:“少亭,你有個三長兩短不擔心我改嫁他人?聽我的,一定活著回來。”
第二天,荒村友子打扮成景頗女子,上身穿著大襟短上衣,衣領周圍綴滿銀泡銀鏈,下著紅毛線編織的豔麗筒裙,並裹毛織護腿。這一身裝束把士兵們看呆了,鍾太太別有一種風韻,不由得叫人看掉了魂。
石老伯嚼著沙枝(一種用草煙、蘆子和熟石灰配成的嚼料),和鍾團長談話。
“老伯,這是我太太李友芬,東北旅順人。”鍾少亭說。
“是遠客呀!”
“我的部隊馬上要開拔,去緬甸作戰。我的太太要在你家住上一年半載,可要麻煩你了。”
“客氣啥喲,團長!”石老伯誠懇地說,“沒有你我這一家人早叫‘沒耳軍曹’刀劈了。鍾太太盡管住下,住多久都行。”
“謝謝,”友子衝石老伯笑笑,但心頭冒出一絲寒意:老伯提到了一個她最忌諱提起的人。她知道,木村的陰影將籠罩她,但她別無選擇,她沒理由不服從鍾少亭的安排。
石老伯答應得很爽快:“鍾太太,你想在我家住多久就住多久。”
“太好了!”鍾少亭不假思索地說,“你就認她作幹女兒吧!”
石老伯撇撇嘴,“啥幹女兒?我們景頗人不興這套,那是你們漢人的風俗。女兒就是女兒!達石家就是想著再有個女兒呢。”
“爸爸,”友子大大方方叫開了。石老伯脆脆應了一聲,滿臉皺紋舒展開來。
“那請老伯給我太太賜個名吧!”
石老伯捋著斑白的胡須,想了想,說:“那就叫‘黛南’吧。”
“好!”鍾少亭拍手稱讚,留下幾封銀子,騎馬而去。
自此,臘猛景頗人的寨子裏多了個叫“黛南”的景頗姑娘。
7癡情女子負心漢
1945年到1948年三年裏,友子過得十分快活。她生下一個胖小子,長得活潑可愛。石老伯一家待她如自己人,她差不多已成達石家的人。景頗人都熱情善良,她沐浴在真誠的友誼之中。
臘猛是她逃避現實的世外桃園,什麼日本投降、什麼國共鬥爭、什麼地方割據……於她是身外之事。活得清淨,活得自在,誰也不把她當官太太,更不曉她是日本人。她唯一的係念是鍾少亭,兩年裏,竟杳無音訊。
1948年春季的一天,兩個陌生人的光臨,打破了她寧靜的生活。
那天大清早,便有烏鴉在枯樹上哇哇亂叫,吵得人心煩意亂。果然早飯時分,便來了那兩個黑衣人,活像兩隻讓人晦氣的黑烏鴉。
那兩人一個姓王,一個姓張。
姓王的說:“李大姐,——唔,該叫你黛南姑娘,我倆是奉鍾師長之命來看你的。”
黛南激動得抓住老王,搖著他的手問:“鍾師長?就是鍾少亭,是啵?他在哪?是不是回了雲南?咋不來臘猛見我?”
她眼裏噙著淚花。等了兩年了,總算等到了這一天。
老王從容地說:“黛南,師長軍務在身,不能來臘猛。他令我二人接走孩子。”
石老伯心一沉:來人咋不叫她“鍾太太”呢?
“好吧,我們一塊走。”友子喜滋滋地,對發生的變故全無覺察。
老王說:“對不起,黛南姑娘——”
“該叫我鍾太太,老總!”友子開始計較這稱呼,截斷他的話。
“對不起,黛南姑娘,師座沒這麼說過。他隻讓我們抱走孩子,沒讓我們接你。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請見諒!”
友子的心剛才還火熱火熱,轉瞬間掉進了冰窖,冷得透心涼。木木地望著兩隻“黑烏鴉”。石老伯大聲質問:“誰曉得二位是鍾師長派來的而不是冒充的?”
“正好帶著師座的親筆信,”老王世故地笑笑。“師座吩咐萬不得已時才出示他的信。”
老王從內衣裏取出一封信,遞給發呆了的友子。
友子慢慢拆開信封,抖出幾張十行信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寫著幾十行日本文字。鍾少亭知道友子會中國話但識的漢字不多。信中寫道:
友子:
兩年未見,甚念。
歸國後本當來滇接你母子,共享天倫之樂。始料不及,國共重開戰端,我置身其中,戎馬倥傯,竟無暇關顧你母子。此次來滇,身負特殊使命,無緣拜晤。尚望將孩子由來人接走,我將盡父親的責任,使之能在良好的教育環境裏長大成人。
友子,我不得不揮淚相告:我倆要作夫妻隻等來世了。我注定要背上負心罪名了其一生。一言難盡,還是權將甜蜜往事付與流水吧。請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