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二保一個電話把牯牛叫來旅社,進行最後一次討價還價。
“小老弟,我領來的這個姑娘中不中?”他頗有幾分得意。
牯牛樂得合不攏嘴,“中!中!”
“不土氣麼?”
“不土。”
“夠洋味麼?”
“中。”
“小老弟,這是安康數一數二的美人,蓋帽啦!人家是民歌手,錄音進了北京,電台播過,電視放過。要是住在城裏,你老弟還輪不上呢!”
“別吹!”
“吹?算你老弟走桃花運。他媽的,老子給你們河南光棍積德行善,自己的老婆卻是個母夜叉,真劃不著!”
“慢!”牯牛突然想起了什麼,嚴肅地說:“姓羅的,幹你們這一行的,沒一個正經種。十有九個是嫖客。坦白!一路之上可動過手腳?”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羅二保為朋友兩肋插刀,肝膽相照。”
“原裝貨?”
“有假,分文不取,倒罰500。”
“我會檢驗的。”
“驗吧。”
人的“質量”、“檔次”已定案,下一步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羅二保開了3000塊的價碼,並說,城關一個工人願出3500呢!牯牛有意殺價,隻給1000塊。二人關門談生意,沒提防門外有人偷聽。原來泉女對那短暫的晤麵總不放心,世上有這麼自由戀愛的嗎?她要設法接觸牯牛,借機會考察。恰值陝西雜技團來此地演出,她靈機一動,便買了兩張票,邀牯牛同去觀看。但門死死關著,正想敲門,裏麵飄出說話聲——
“1500!1500!不能再多!”——牯牛的男低音。
“太不成價了!我讓500,聘禮除外,給2500。”
“河南沒這價碼。高了!”
“再讓300,給2200。”
“1600。”
“老弟,那是一頭秦川母牛的價錢!”——羅二保幹癟的聲音。
“那聘禮除開,1800,我不倒子了!定了!”
“算讓你老弟撿了便宜。1800就1800!”
“幹!”
“幹!”
碰杯聲。
泉女嚇出一身冷汗。時至此刻才知道羅二保是個幹啥的。她知道自己被人販子拐賣了。自認為靈醒聰明,卻上了大當,差點落入火坑,多可怕呀!人是多麼難以理解啊!
屋內——
牯牛將一遝票子遞給羅二保,讓他打個收條,按了指拇印。
牯牛有些擔心,見泉女溫柔中透著野性。“你保證她不會逃跑嗎?”他問。
羅二保拍拍牯牛的肩:“我已開了女方的證明,你想法買通公社,開張結婚證,有了法律保證。明晚備席請客,酒裏下安眠藥,成全老弟生米煮熟飯。”
“行。你還真有辦法。”
“後天早上付清款項,老弟趁她熟睡未醒,用拖拉機運走。往後請好自為之。隻要老弟用些功夫,讓她懷上娃,時間久了,就落槽了。”
門開了。
牯牛出門時衝泉女笑笑,並用搜身的目光上下前後足足打量了3分鍾,似乎在考察這90斤人肉和最後談定的1800是否等價。牯牛還掏出排風從畢業證上撕下來的打鋼印的泉女的頭像對照一下,似乎在驗明正身。泉女不禁打個寒噤,聯想起集市上明碼標價的牲畜。她受了侮辱,兩眼噴火,仇恨地望著那兩個男人。
11
徐社長帶著發展林特生產的任務到了二郎溝。沿路走沿路宣傳、安排,落實任務和措施。他記得,文化革命前,一位高級領導同誌來安康視察,就提出了“兩手抓、雙豐收”的戰略措施,他由衷地擁護,看到了安康的希望。他至今記得他和他握手,他問他山區生產情況的情形。後來,我們的政治生活出了毛病,付出了十幾年的代價,曆史的螺旋又回歸真理的軌道。個人意願和服從上級統一了,他的勁頭大了,想象力也豐富了。他不圖升遷,隻想把家門口的事辦好。
他趕到溝堖堖時,天已黑了。20年來,他的心從未逃脫過那個女人的引力場。一月不見麵,總象失落了什麼。人多眼雜,偷情不易,即使照下麵,交臂而過,心中也感到慰籍。
上溝堖堖,見了劉一罐。他問他救濟款來了沒有,他說沒有。他又告訴他:“泉女出嫁了,趕來喝杯喜酒的吧!”
噌——!太陽穴跳開了,體內的血直往上湧。他不相信,這麼大的事情,排風能不和他商量?泉女不是他倆愛情的結晶嗎?
跨進門,心不由一沉:屋內,排風和老蔫守著一盞昏黃跳動的油燈,牆上一美一醜兩個黑影,氣氛有些淒涼。他顧不得掩飾感情的秘密,進門就問:
“泉女呢?”
“走啦,走人戶啦!”排風回答道。卻不肯動動身子。蔫子在場,過分的熱情會引起他的反感。
他眼睛紅了,追問:“走了?”
“是走了。泉女20歲了,該走了。”
“你讓走的?”
“當爸爸的不管,當媽的不管就不得行喲!”話語裏分明有責備他不關心泉女的意思。蔫子倒惶惶然,以為排風在指責他。
徐社長丟去一個眼風,怕這女人忽視了合法丈夫的存在。
他問:“嫁那去了?”
“河南省。”
一聽河南省,這位社長手抖索開了。
“啥地址?”
“記不清了。”
“誰的介紹人?”
“羅二保。”
“有聘禮?”
“給了500元。”
這位對社情了若指掌的農村幹部,一眼看穿了事情的性質。頗為生氣。兩指捏碎了一根紙煙,敲著桌子埋怨道:
“好糊塗的你們喲!泉女被人販子拐賣了,500元是賣身錢。我早看出,羅二保這兩年上了邪道,不是正經種。你們啦……唉,可活活害苦了泉女!”
他喉嚨發哽。老蔫伸長脖子發呆:他想起1958年那事,有些醋意,但又覺得這位社長人不錯,愛民如子,我老蔫可不能枉了好人心。他起身給社長敬煙倒茶。
排風一驚,複又自信,從容地說:
“他羅二保有這膽量麼?我也不是好哄的,諒他不敢!”
“哎呀——你!”徐大剛頭上急出了汗,“財迷心竅,隻要能撈錢,別說賣人家女娃子,他還敢賣老婆呢!”
“越說越玄了。二保是我看著長大的。”
徐大剛簡直想罵她,不由臉紅脖子粗的埋怨說:
“排風,你別和我扭筋好不好?你害了泉女!你會後悔一輩子的!我已和班子裏的人商量好了,送魏丹華和泉女進城去農校上代培班,學木耳人工點種技術。一盤好棋讓你全攪了!你——唉!”
徐大剛心火升騰,進廚房,仰脖子灌了一瓢涼水。喝一半,灑一半,胸前濕了一片。
蔫子慌了神。社長為了社會秩序,這麼激動,他是泉女的父親,還能無動於衷?他指著排風說:
“這是你當的好家!”
這位社長決計趟20裏夜路,立即趕回公社,將情況報告公安局,並和河南方麵聯係,請他們協助尋找吳泉女,動員回家。他得搶時間,挽救危局。
排風有幾分相信了。
吳老蔫感激地將用了多年的視為心愛之物的老虎牌電筒借給社長使用。他謝絕了。
排風送他一程。
她說:“泉女真被拐賣了?”
徐大剛肯定地說:“排風,我不會說錯的。最近,光我們公社就有8個女娃子被拐騙了,沒想到……”
排風信了,這女人倚著徐大剛的肩頭哭泣。
無邊的夜色。
徐大剛見附近無人,伸出手,給她擦去眼淚。他攬看她的肩,親切地說:“回吧!”
她不敢久久逗留,最後對他說:
“路上小心點。明天通個消息。”
12
泉女那多情的眼睛變得異樣,冷冷地,透著寒氣。她是一個敢愛也敢憎、敢笑也敢罵的姑娘。
羅二保不敢正眼看她。
泉女追進屋裏。
桌上杯盤狼籍,5個啤酒瓶子扔地上。泉女一腳踢翻桌子。她想,剛才,就是剛才,在這裏進行了一場人肉買賣。
泉女一把揪住羅二保的領口,罵道:“羅二保,你個喪天良的賊!你這條瘋狗!瞎了眼的騙子!”
她全身抖顫。右手揪他領口,左手去抓他的臉。羅二保極力撐拒。臉上被挖了三道血印。“泉女……妹子……聽我說……聽……”他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泉女用腳踢他,邊踢邊說:“告訴你,你的西洋鏡我看穿了!你把我賣了1800!要賣你賣你羅家老先人!賣你姑奶奶,沒你的好結果!”
羅二保左右躲閃,隻取守勢,不敢還手。他沒料到事會敗得這麼快。
泉女拖他去公安局,一聲斷喝,嚇掉了羅二保的三魂七魄。他隻想瞞天過海撈大錢,可不想去坐牢。紐扣扯脫了。泉女奪門欲出,要報案。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能屈能伸。三句好話當錢使。他堵住門,噗通跪地,自扇耳光,哀求道:
“泉女,我的好妹子,算我羅二保瞎了狗眼,沒辦人事。妹子不要張揚這事,我賠不是。瞎子見錢眼睜開,我錯了。”
他的舌頭又聽使喚了。
“你對得住人嗎?羅二保!”
泉女的弦鬆了一些。
此事得捂嚴實,他說道:“妹子,這事傳出去了,我大不了坐幾年班房,可壞了妹子的名聲。妹子總還要成家呀!妹子,你打我三耳光,了結了吧!”羅二保伸出臉,等著挨揍。泉女沒打他,將一口唾沫吐他鼻翼上。羅二保會裝龜孫子,竟聲淚俱下,頗為痛心地說:“我對不住排風嬸子!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妹子不原諒當哥的,我隻好睡鐵軌壓死。我死了事小,可苦了滿女兒和我那小兒子……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