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溝堖堖三戶人家》(之四)(2 / 3)

這場類似普希金和丹特生決鬥的事件,用中國的方式,用山裏人的方式,軟不溜溜地結束了。

徐鄉長叫了桃子,說:“我去你家,有話說。”

桃子惶恐萬狀,她想:莫非徐鄉長要追查我的破壞造謠?

24

徐鄉長和吳老蔫衝突時,泉女不在家。她赴約會去了。

在天然浴池邊,“亞當”在等待“夏娃”。

穀加坐在梭形石上,腳下扔著三五個煙頭。他臉色有些不好,一夜未眠,顯得疲憊。同許多搞藝術的人一樣,穀加追求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為了藝術,他打算效法諾貝爾、愛因斯坦、屠格涅夫……當偉大的光棍!然而他的決心被動搖,坦白地說,泉女使她墮入了情網。他恨她,恨她改變了他的初衷,使預定的生命軌跡偏離了。他總算領教了愛情力量的強大。他頑強地抗爭,決心失約,但腳已不服他支配,竟不由自主地向這裏走。

他不明白:城裏不乏佳人,卻被村姑俘虜了,實在解不開這愛情的高次多元方程式。許是她身上透著樸實內在、渾然天成的美,剛好吻合他返樸歸真的追求。

著水紅滌涼襯衣的泉女沿彎曲的小路,飛也似地跑下溝,氣喘籲籲地站在穀加麵前,深情地說:

“你真夠朋友。我遲到了。”

穀加打量了她一眼:晶瑩的汗珠附在紅撲撲的麵龐上,笑得甜美,嘴角邊還有一對淺淺的酒窩。透過薄薄的襯衣可見乳峰在起伏。水紅襯衣把膚色襯托得紅裏透白,象大理石塑像鍍著落日的餘暉。

穀加慶幸自己的決策正確,若此次失約許會導致終生遺憾。

他不說一句話,久久地默望著她。似乎一切語言都是多餘的。

他凝望她,心裏不平地想:泉女要在城裏,蓄上披肩長發,著蝙蝠衫牛仔褲馬靴,騎上摩托兜風,會氣瘋一城的姑娘們,會讓一城的小夥著魔。

泉女也脈脈含情凝望他。她裝了滿肚子想說的話,但乍時便覺得是多餘的了。戀人隻用眼睛而不是用嘴對話。

二人心裏明白:昨天隻是晤麵,今天倒是初戀。愛神悄然降臨。別說話!相互看著眼睛吧!

兩隻青蛙跳到麵前,打量他倆。

麵前溜過一條蛇,二人動也不動,懶得睬它。

太陽把樹影子拉長了。

不知過了多久,穀加簡單地告訴她:

“明天。我要走了。”

“要走?”她心裏頓覺空空落落。

他說:“你做生意進城,就住我家。”

“會的。——你就說這些?”她希望從他嘴中吐出那句讓她感到莫大幸福的那句話。

他很會克製,含蓄地說:

“一切隻是開了個頭。先通信吧!”

停了會兒,反問道:

“你不說些啥?”

她重複他的話:

“一切隻是開了個頭。先通信吧!”

二人會意地笑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25

滿女兒不想長久獨居。這山旮旯容不得年輕女人守寡,要擔心野物騷擾,擔心無中生有的是非,擔心不正經的男人半夜抬開門,趁熟睡鑽進熱被窩。還擔心幹不了吃重的話,擔心病了無人侍候湯藥。

小魏拒絕了桔女,泉女又正式回絕了小魏,他總算“空”下了,輪她滿女兒上了。若成了,滿女兒可是扔了爛銅換黃金。

滿女兒一方麵覺得這是非分之想,一方麵又不由自主不動聲色地去接近自己的目標。先是借學技術,問這問那。為尊師傅,送些吃食,還給他做了雙棕襪子。見麵時間多了,便無拘無束地談家常,又轉彎抹腳地攀上了表親。小魏叫他表妹(他比她早生一月),她稱他表哥。有了這層關係,交往更大方了。

小魏是個實實在在的小夥。他覺得泉女是一朵彩雲,美麗,但根基不穩,縱強勉成了親,也是三天兩後晌。美麗終究不能當飯吃。還是滿女兒好,找這號女人,知疼知熱,一顆心全貼在丈夫身上。

泉女這頭脫了靶,該回頭串這條紅線了。表哥表妹叫得親熱,已叫出別一種味道。這事得挑明了。

滿女兒去林子裏采蘑菇,不覺走出四五裏地,鑽進了一片覆蓋一麵山坡的柏樹林。

附近有人低聲哼唱情歌——

表妹頭纏紅頭索,

我要戀你跑不脫;

若是跑脫我的手,

石頭開花馬長角,

太陽不從西邊落。

這是哪個爛舌根的小夥子在挑逗大姑娘哩,滿女兒這樣猜想,也許那個姑娘被挑逗得心慌意亂呢!甭說別人,就是結過婚的她,聽這詞兒,聽這輕佻的腔調,心裏也象毛毛蟲在爬哩!

滿女兒左右張望,附近沒有大姑娘,她也沒看見唱歌的小夥子。

滿女兒徑自采蘑菇。她想,許是自己耳朵聽邪了。近一月來,她心事重重,常常出現幻覺。但又覺有唏唏嗦嗦的響聲。她有些恐懼,剛想離開這裏,歌聲又響了——

太陽落坡四山黃,

四山毛狗叫汪汪;

大的叫來欠它伴,

小的叫來欠它娘,

好象乖姐欠小郎。

她放下挎籃,張惶四顧,象受了驚嚇的鹿。

“咚——”地一聲響,樹上跳下一個人來。她匆匆逃走,那人親切叫了一聲“表妹!”

是小魏。

滿女兒又驚又喜。她猜定,他是有意跟來的,要給他“說事情”。還有什麼事比這更讓滿女兒感到幸福的呢?她緋紅著臉,對他說:

“表哥,你在唱歌?沒想到,這麼好的嗓子!”

“唱的不好呢。表妹見笑了。”

“那裏的話。表哥,”滿女兒故意這麼說,“準是你和哪個姑娘說事情,真不好意思,打攪了你,我走了。”

小魏叫住了她:“表妹……”

滿女兒站住了。其實她隻移動了半步。

“這樹林裏就我兩個人。我幾夜沒睡著。”這憨厚的小夥子手上折著樹枝,熱烈地說。“表妹,回答我!”

滿女兒激動,但比小魏從容。她抬起眼皮,嫵媚地望著他:“是唱給我聽的?”

“還會有別個!”

“唱著玩兒吧?”

“我不是個輕薄人。”

“表哥好,表哥本分,我知道。可泉女……”

“人家飛進城了。”

“桔女還指望著你呢。”

“那是桃子嬸想搶財神。我連想也沒想過。隻是想你。”

“可我……”

“表妹!”

“我……過婚嫂……”滿女兒難為情地說。頭低著。

“我知道。我樂意。”

“不後悔?”

“不。”

滿女兒裝作害羞的樣子,逃向樹林深處。其實,她心裏盛滿了蜜。

小魏追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表妹!”

“魏哥!”

戀愛無師自通。二人來個土洋結合,也學城裏人的樣子,將兩張心形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

26

那一天,徐鄉長光臨窩窩囊囊的劉一罐家,啥話沒說,坐了幾分鍾,悶悶不樂吸了一支煙,又起身回鄉公所了。他沒好心緒。過了三天,為安排泉女進城簽培植柑桔樹苗和獼猴桃樹苗的合同,他才第二次去劉一罐家,登門送財喜。桃子先是驚,後是喜,驚喜之餘又愧悔莫及。

按鄉長的安排,排風家年收入過5000元,她家也要過1000元。他們沒資本,但有富餘的勞動力。鄉長算賬很細,很實在,決不是1958年的吹大話。

一年千元進項,我的媽呀,這該是多大一堆票子呀!這些年月,她桃子衣兜裏隻消揣三五塊錢,走路的神態就變了,尻子車圓了!

她又生出些顧慮:怕排風不吸收她加入聯戶組,鄉長打了保票。她恍然大悟:排風咋會反抗自己的老相好呢?又一想,這財喜進門,還不得益於鄉長和排風之間那些狗連襠的事情。

哦喲,她悔了!悔不該當蔫子的麵挑破那事,害兩個男子漢如騷公雞般地爭鬥一場。

桃子不是知恩不報的人。羅卜菜,還得快;恩恩怨怨,現時現報,決不欠賬。她要做出一些姿態去彌補自己的過失。當然,最對鄉長心眼的是勸蔫子讓開,讓排風成為鄉長的正式老婆。那山旮旯、窩棚裏偷嘴腥不腥、素不素,反吊得人心慌。

這女人辦事從來是隨心所欲,不講分寸。這天中午時分,她背著挎籃,去吳家耳場,要扮蘇秦張儀善說六國。

自那天幹仗、夫妻倆說了絕情話後,蔫子搬離了自家的燕子樓,住在耳場的木頭房子裏。熬煎了幾天,有死之決心,又有生之留戀。耳子收得這麼好,他也生出享晚年福的念頭。由於泉女的熏陶,他不再老讚揚皂角和虎頭牌電筒好了,也不再攻擊化肥和化纖布料了。乍然發現,幸福不屬於他的,他絕望了。他瘦了,脖子更長了,眼窩更瞘了,背更駝了,體力漸漸不支。他恨排風徐大剛。也恨讓他恍然大悟的桃子。對於他這號人來說,愚蠢和糊塗是內心的平衡器,是長壽的藥方。而他卻變聰明了,清醒了,要維護做人的尊嚴。對手是強大的,他三言兩語能鎮住你的瘋狂,平息你的怒火。再提及這樣那樣的好處,還得感激涕零。蔫子不知該怎麼辦了。

他除了睡覺、進食,就是瘋狂地搓草繩,混心焦。質量很馬虎的繩子如蠶兒吐絲一般延長。

桃子踅過來。

蔫子斜著眼看她,吐口唾沫,罵了一句“瘟喪女人!”

厚臉皮女人上前搭訕:“蔫子,可真勤快噢!那象我們一罐,懶得燒蛇吃,蛇鑽了尻子,還懶得扯呢!”

蔫子不望她。“勤快不勤快,與你沒相幹。各家吃各家的飯,各人管各家的事。”他衝她噴了一股煙柱。

桃子一把奪過煙袋,吸了幾口,“這煙真香!——我說蔫子老表,我說的那事,你可別怪徐鄉長!千萬千萬!你想,不是徐鄉長,你們家能過上這麼風光的日子?”

“我知道誰好誰壞,誰希罕你牛圈裏拱出個驢嘴,臭婆娘,滾!”

她不計較對方的謾罵,誰也擋不住她要幹自己想幹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

“好漢占百妻嘛!”她說。“話又說回來,母狗子不逗臊,牙狗子不上背。”

蔫子警覺地問:“你是說隻怪排風?”

桃子的舌頭裝了軲轆,話頭一轉,說:

“其實也怪不著排風嫂子。要說,她也是苦人兒,要不是生親了,礙著兩家老人的麵子,她早和你一腳踢個烘籠子——散夥(火)。……說來……喚,不該是個蔫子!”

“放屁!”蔫子否認道:“那是說我性子不急。”

桃子撇撇嘴,“我才不信呢!——我說蔫子老表,你不知道女人守寡象刀刳,滋味多難受。積德讓給鄉長,讓他倆把你‘五包’起來,行不行?行就放個響屁,幫你過話。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也夠害人的了!劉一罐要這樣子,我一腳踢他下床,再不給他包老鼠藥!”

桃子隻顧說話,不看蔫子的神態,一席話說畢,人呢?……隻見蔫子蜷臥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醒。

27

泉女采納徐鄉長的建議,在城裏招財進寶。

她四處奔走。穀加是她的參謀、向導和輕騎駕駛員。

穀加戴著頭盔,身著夾克服,驅車過鬧市。泉女緊勾著他的腰,坐在後座上。

泉女一日幾次招搖過市,引起年輕朋友們的注目,紛紛打聽她的來龍去脈。穀加介紹說她是一村姑,相信的,驚得嘴張開合不攏;懷疑的,浪笑不已。

嘉陵摩托在農林局門口刹住了,看門的老頭端詳著這對妙人兒,說:“小夥子,帶你女朋友兜風也不挑個地方?這是政府機關。”

老人形象有特點,介乎政府公務員和老式攤販之間,穀加不放過這機會,掏出隨身攜帶的速寫本,用鉛筆快速勾勒。

泉女恭而敬之地尊聲“老伯”,並說她要麵見局長。老頭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謝絕道:“今日政治學習,概不會客。”

泉女急了。明日她要搭拖拉機返回,時間緊迫,不比從前,她的時間已與金錢聯係起來。穀加見機而作,朝泉女擠擠眼,誇大其詞地說:

“老同誌,麻煩您通稟一聲,她不是客,是來洽談業務的,貴局不接待,她就另攀高枝了。”

門房老頭取下老花眼鏡,不放心再次審視泉女:卷發,西裝,高跟鞋,手拎拉鏈皮包,年齡不大,來頭不小。放脫了財神爺,局長知道,可不好交代。他又盤問道:“你們是——”

泉女剛想答言,穀加一嘴搶過,代為回答:“她是巴山開發總公司安康分公司二郎溝子公司的經紀人吳泉女同誌,我是她雇的辦事員。”

老頭將信將疑。

農林局朱局長在會議室接待他倆,一見麵就哈哈大笑:

“好一個子虛烏有的巴山開拓公司!隻可用來唬看門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