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溝堖堖三戶人家》(之四)
22
天熱得要命!
泉女背著背籠下溝去晾曬木耳並歇晌。媽媽望著她的背影消逝在灌木叢中,耳畔久久飄蕩女兒朗朗的笑聲。
泉女沿林間小路下到溝裏,去那裏度過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刻。
這是個美妙的去處:溪水從三丈高的山崖上跌落下來,形成一道瀑布,浪花飛濺,水霧蒙蒙。陽光一照,噴珠吐玉,七彩飛虹,真是人間勝境!更叫絕的是在一塊完整的大青石上衝成桌麵大的水潭,水清而有動感,隱蔽而不陰森。除了蛇來遊泳,野物喝水,也許盤古開天到如今,隻有泉女光顧過這裏。這是她獨占的天然浴池,夏天中午,她常脫得赤條條泡在水裏,盡情讓清冽的泉水輕撫她玉石般光潔、桃花般潤澤的肌膚,洗去疲倦、汗水和相思的煩惱。她自珍自愛地欣賞水中倒影,揣摸著人的價值。想到差點被羅二保賣了,至今心有餘悸,感到羞愧。
她跳進水裏,把背籠和衣服放在被水衝刷成的梭形石頭上。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她聽見簌簌的響聲,偏著頭從梭形石尖頭下看去,不知啥時刻又從啥地方闖來個陌生人,脖子下吊著畫夾,用鉛筆在紙上塗擦,嚓嚓嚓直響。戴著遮陽帽,帽簷把藍光濾在那清秀的麵龐上。架著墨鏡,頭時而抬起,時而低下。剪發頭,沒有留海,似女非男,上身穿著花格襯衣,下身是磨得發白的牛仔褲。陌生人位置略低,在幾丈外的桐子樹下作畫。斜射的陽光將他切成明暗兩段。她斷定她是女同胞,不過胸脯發育不好。她沒嚇得驚叫,心裏湧起的第一個念頭是:她膽子真大,敢一個人闖深山!二郎溝雖沒陶淵明筆下的桃花園富庶,但對闖入此地的“武陵人”,一樣地覺得新奇,一樣地熱情接待。泉女心向山外,那熱情更在一般山民之上。何況來的是女同胞!她急於和她結識,便毫不羞怯地從水潭立起身來,顯露出半截水淋淋的上身,雙手護住饅頭似的乳房,迫不及待地招呼說:?
“喂——畫畫的,從哪來?”
畫家沒想到梭形石後藏著一個沐浴的山姑娘,“啊——”地輕聲驚叫,慌忙用畫夾擋住整個頭部。畫家憑那一瞥,已將那美麗的人體曲線印記在腦海裏。
泉女不明白陌生人驚叫的緣故,從容地穿好衣服,頭發自然地披散在肩頭,似乎是那瀑布黑色的縮影,從梭形石後走出來,步態輕盈,赤腳站在離陌生人十餘步遠的地方。
年輕的畫家一手橫在胸前,一手拎著畫夾,彎彎腰,如騎土求愛一般彬彬有禮。“姑娘,請原諒,我不知道您在這。”
她品味那個“您”字,頗欣賞畫家優美的腔調和謙恭的舉止。——小魏決沒這派頭!——她走近幾步,照了麵,看清了陌生人唇髭上的絨毛和小板栗大的喉結,臉刷地紅了,有些臉發燒,忍住沒有喊叫,背轉身去,羞得心口兒怦怦跳。能怪他嗎?怪自己毛毛糙糙,他倒溫文爾雅。
畫家明白她最初的寬容是因為弄錯了他的性別。他在美院畫過裸體,但那是雇來的女模特兒。他驚恐地後退,等待挨對方的臭罵,或者拳腳交加。他將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忍受責罰。要在城市,警察會拘留他,然後追問思想動機。他希望能私下了結這不期而遇的風liu韻事。
突然,噗——一響,泉女轉身一看,見他隻顧慌張後退,失足落進了茨架,被牢牢網定,身上裸露的部分劃了道道血痕,被蕁麻蜇起風疹團塊。她羞怯,後悔,怨恨,繼而生出滿腔同情,可憐這陌生的同齡人。她跳下溝坎,用木棒撥開茨架,拉他上去,又幫他拾起畫夾和筆。
“疼嗎?”她問。
他強勉搖搖頭。但願她高抬貴手。
畫家叫穀加,今年23歲,是本地區小有名聲的美術家,很有幾幅作品在省上展出過。他的聞名在於對返樸歸真的追求。每年夏天,他都要去人跡罕至的大巴山區寫生,象科學家尋找尼斯湖怪獸一樣,尋找那些被現代文明所淘汰的實物和圖象,描寫十分原始的風俗畫。而二郎溝又是以原始、閉塞而引人注目。這位畫家認為藝術的發展是個圓,終點會和起點重合。他的父親、群藝館搞音樂的穀老師,極力反對兒子的“高論”,認為這是藝術上的奇談怪論。
泉女不會知道:這位年青的畫家把對美的追求全部傾注在畫稿裏,而個人生活是個貨真價實的邋遢鬼。他那18平米的小屋被雜亂無章的畫稿、滿地扔著的顏料、橫七豎八的畫板畫架搞得難以插足。塗滿汙跡的牆壁讓人聯想起用驢子尾巴畫的抽象畫。但出外寫生很修邊幅,隨潮流著裝,他明白自己也將作為一件有血有肉的藝術品供人欣賞。他摩頂放踵,辛苦備嚐,其勤奮和意誌為同仁所難望其項背。
有愛神君臨,男女交往沒什麼不可逾越的鴻溝。泉女暗自慶幸,上帝給了她如此好的機遇,最初的相逢又如此浪漫。穀加以他時新的裝束、瀟灑的舉止、文雅的風度,還有那可以直覺到的氣質,令她心弦震顫,嗅到了一股蕩滌肺腑的新鮮氣流。
“同誌,貴姓?”她問。又想起剛才的一幕,低下頭來,飛過一朵煙雲,有些害羞。
他說:“免貴,叫穀加,文化館美術幹部。請問您啦?”
他真有派頭,她心裏想,並告訴說:“我叫吳泉女,也叫吳小泉,叫我泉女好了。”
二人對望。沉默。心怦怦跳。鳥鳴山更幽。她似乎想走,挪挪腳,卻又站定。眼前的情景她曾期望過,比想象到的更讓人高興;她盼著能有機會和一個最時新的年輕人單獨接觸。機遇如白駒過隙,稍一猶豫就會放脫,而抱憾終生。
穀加的潛意識:擔心她走掉。這東方的維納斯。好,她的腳被地皮粘住了。他驚訝,猜測她的來龍去脈:也許是寄養鄉下的某位顯貴的令嬡,如同皇帝的長公主因戰亂而流落民間;也許是來鄉下串門的大城市姑娘;也許是來采風或做調查的學生……那背籠又表明她是本地人。原來山中果有奇花異草。褒姒生在褒城,楊貴妃出生不在帝都,西施本是一村姑……,——哦,心口兒跳得慌亂,莫非我已中了愛彌爾的神箭?這異樣的感覺來得偶然,來得神速,又這麼不可抗拒,真浪漫諦克!小說中常寫戀愛時的“過電感覺”,就那麼一會兒,他已過了三次電,穌穌地,傳達到神經末梢。
他望著她。憑著藝術家良好的自我感覺。他清楚:自己不是以職業的眼光在觀察模特兒,而是懷著失律的心去瞻仰人類的傑作。她多美呀!黑油油的眼仁,流光溢采,似乎濃縮了大巴山的靈秀。一條直線、兩個括號、兩個圓圈勾出她鼻子的輪廓線,翹著的,顯出性格倔強豁達的一麵。嘴唇線條美不勝收,明晰鮮潤,光輝浮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能不一見鍾情?對於普希金為一個女人而與情敵決鬥的行動他曾大惑莫解,現在恍然明白了。
穀加指著背籠明知故問道:“是木耳?”
“嗯。——吃過?”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他輕聲回答:“吃過。”身子斜站著,重心在左腳,手上玩著鉛筆,顯出時新年輕人的帥勁,並補了一句:“隻吃過食品店賣的幹木耳。”
“喜歡吃?”
“喜歡。”
“進山不怕!”
“不怕。”
“來過這裏?”
“沒來過,……不過,我登過華山,鑽過秦嶺,翻過界嶺梁,有次過原始森林差點喂了熊瞎子。”
“在這裏也要當心。”那口氣似乎在叮囑遲笨的哥哥或淘氣的小弟弟。“這裏荒野得很,傳說有紅毛野人,不過誰也沒見過。有豹子,有狼群,有掏野物腸子的豺狗,長冠子的蛇……”
穀加作畫,炭鉛在紙上嚓嚓勾著線條,不大的畫幅,容納了遠山、近山、溪水、雀鳥……栩栩如生。邊畫還邊哼著歌曲——
在我心靈的深處,
開著一朵玫瑰,
我用生命的泉水,
把它灌溉栽培,
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
但願你天長地久,
永遠把我伴隨。
泉女貼靠著他,看他畫畫哼曲兒。穀加嗅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鼻息衝著他的麵頰。
她稱讚他的畫。她招不住他的再三要求,也低聲哼唱了一支俚俗小曲——
姐在園中掐蒜台,
郎在外麵打把沙子來。
你要蒜台拿把兒去,
你要玩耍蒜地裏來。
他稱讚她的歌。
他不作畫了,二人坐在梭子石上閑談。
兩種不同的話題——
她講娃娃魚,發酵半年的酸漿巴,熏了3年的老臘肉,成仙的楓樹,古怪的忌諱……
他講空調器,旱冰場,索尼彩電,城市雕塑,打蠟地板……
滔滔不絕的話語,組成一支交響樂曲。都吞吐著信息。各自尋找到了值得去探險的新大陸。
泉水淙淙。
時間在滔滔不絕的話語中流去。
天色暗了。山堖堖上傳來排風悠長的呼喚。
她熱情相邀。他說他住溝口王隊長家,一客不煩二主。
二人相約明日見,然後揮手作別。
23
參加三幹會回來的徐鄉長帶著新的打算去二郎溝。
會期放映了電影《六斤縣長》,本縣縣長感慨係之,決心效法。會上增加了“扶貧”的話題。按省上訂的標準,本鄉有1/4的貧困戶。二郎溝堖堖的三戶人家而言,劉一罐家全部家產不值一台14吋黑白電視機,離了婚的滿女兒,生活也有些困難。他打算說服排風、泉女,吸收這兩戶參加,成立一個聯戶組,統一經營耳場。泉女已掌握了木耳生產的全部技術,交給她的種獼猴桃和加工蘑芋幹的小冊子,她一看就會。他沒想到,這女娃很有經濟頭腦,比排風還聰明能幹。若聯戶組的計劃能實現,就讓泉女當組長。下一步,把產品往城裏打,兼營商業,打出經濟聯合體的旗號,仍把泉女往出推,讓她當經理。也許她勝任不了,但沒比她更能幹的了。當然這是長遠的打算。
他很滿意自己的這幾步棋。溝堖堖僅是一麵旗幟,將給全鄉起示範作用。
對於泉女的婚事,他有了新的考慮。泉女向往城市,讓她向往好了。會期,他從宣傳部長口裏撿了個新名詞:“城鄉結合型新家庭”。好吧,順水推舟,讓她去建立這樣的新家庭。以後,他徐大剛進城,也用不著去住旅社、去進飯館子了,何樂而不為!
他躊躇滿誌,萬沒想到,二郎溝堖堖有一個人正等著和他算帳呢!
吳蔫子抓了幾把牛屎打走了多嘴多舌、惟恐天下不亂的桃子,但心裏趕不走那些摘心摘肝的話。他相信桃子的話。這個家對於他來說已變得陌生了。原來排風不屬於他,連泉女也不屬於他,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愛泉女,引為光榮,然而這榮光卻沒他的份。他是頂頂沒出息的男人,是烏龜,是肉頭!他去列祖列宗的墳瑩上哭了半下午,在自己這一代斷了香火,連隻能頂半邊門戶的女兒也是人家的,他無臉見先考妣於九泉之下。他作為精神支柱的父女關係、夫妻關係如琴弦斷了,生命的旋律沒法演奏下去了。和排風鬧崩了,她斷然提出離婚。他想複仇!他想死!如一桶火yao已裝上**,隻等時刻到,就引爆。
早飯時分,徐大剛興衝衝去吳家。
徐鄉長撞到吳蔫子的槍口上了。當這堂堂男子漢走進門時,蔫子象見紅布布的西班牙鬥牛,眼球充血,謔地立起身,從門背後抓過一條扁擔,橫在胸前,衝一鄉之長厲聲喝道:
“姓徐的,我和你拚了!”
排風預料中的衝突爆發了。這陽萎漢子!這煞神!她不忍見兩個男子漢相拚。這將是空前的醜聞。她死死抓住扁擔的一頭,不讓蔫子傷了自己傾心相愛的人。
徐鄉長先一怔,嚇得退後兩步,旋及鎮定下來。20幾年的農村工作教會了他咋樣對付這號又迂又倔、火冒三丈的莊稼人。他剛柔相濟,文武並用,他用道地的農民語言斥責吳老蔫:
“你麼子事火別了毯?看你那遭凶樣!咋,想打人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吳老蔫要維護男子漢的名聲。他提高了音量,嘶啞著嗓門,咆哮道:
“看我敢不敢打你!”
他使勁一抽,排風鬆了手,扁擔揚了起來,在樓枕下的草鞋掛子上絆了一下,便衝徐大剛的頭上重重砍去。束手無策的排風嚇得拍腿驚叫。但見徐鄉長從容鎮定,挺直身子,似刑場就義。在扁擔落下的一刹那,右手一抬,抓住了扁擔。虎口被震傷,鮮血染紅了扁擔。順手一拽,吳老蔫打個趔趄。奪過了扁擔,又遞還給吳老蔫,挺氣魄地說:
“老蔫,別聽壞人破壞造謠。若是我徐大剛做事對不住你,你一心要報仇,那好,受你三扁擔,打吧!”
徐鄉長雙手一抱,神情凜然。吳老蔫被鎮住了。排風趁機奪走了扁擔。
老蔫抱頭痛哭。
徐鄉長挺親熱地諒解地拍拍老蔫的肩,輕鬆地說:
“我本是送財喜來了,要你們簽一份供銷合同,這財喜讓你一扁擔打脫了!老蔫,你思想有疙瘩解不開,心心病病的,改個日子,我弟兄倆揭明火說說。好吧,你自消自解,我走了!有黃道吉日再來。”
徐鄉長轉身出了門。
躲在門外的桃子沒熱鬧可看。她邀過滿女兒,來湊份熱鬧。滿女兒給他碰個軟釘子:“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誰看誰的笑話。”說畢,上坡去,踅進耳場。她操心山上那個人,小魏央她補兩件衣服,還傳授務木耳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