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溝堖堖三戶人家》(之三)
15
滿女兒和羅二保辦了離婚手續。第三天,羅二保被公安機關捕辦。當他戴上冷冰冰、明晃晃的手銬子時,才知道一貫溫存誠實的滿女兒同他玩了心眼。直到被捕,他還沒學得文明點,雙手捶著腦袋,說了句“我球了!”把戴大蓋帽的武警戰士也逗笑了。自此,本地語言學家創造了一條有地方性的歇後語:羅二保上銬子——球了!後來又轉借指人死掉或家畜死掉。
羅二保的三寸之舌還在。為了獲得個態度好,以便從寬處理,他誇大其詞,說自己拐賣婦女10人、騙奸8人。落實後,他隻拐賣了3人,其中1人未遂,騙奸2人。
泉女作為證人被叫到公社寫證言。
泉女被拐賣一事使社長徐大剛的心靈受到了空前的震撼。
該死的羅二保賣的是他的親骨肉啊!他愛她,內心偷偷地愛她,隻是礙於道義和紀律不敢認她。
寫畢證言,泉女哭著出了公社大門,一路哭著上了山梁。那剛剛結痂的心靈的傷疤被觸碰,痛苦又填滿了她的心。自然,她會忘卻,但要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恢複活潑開朗的天性。
寒風吹著。山裏下了第一場早雪。二郎溝是一幅畫,灰黃的底色上浮著薄薄一層白。
眼下是二郎溝的本來麵目:一片片樹林死氣沉沉,可耕地上未砍倒的包穀杆迎風抖抖索索,冬麥稀疏的綠遮蓋不了裸露的地皮,翻過的冬地是一片空白,尚未播下希望的種子。
這裏的山川沒給她長精神,或稍稍給她以慰藉。那位正社長上縣開會歸來,給村民們報告的“好消息”竟是——“我們公社經地委批準,劃為貧困社了!”——泉女真想罵他: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沒出息!
她的悲劇植根於這裏的貧窮落後。
她腳步遲緩。
天色暗了下來。
徐大剛尾隨泉女,到了小埡子。他暗暗充當她的保護神,這不是第一次。
她見了他,也知道他暗暗在護送自己。她知道他和媽媽很要好,大概是愛屋及烏吧!當然,對發生在上輩人間的風liu韻事她從未耳聞。她隻知道爸爸有病,和媽媽早已分居,父母們的苦惱她卻不甚了然。
徐大剛勸說泉女:
“不要傷心了!壞人已經懲辦,你應當高興。大家都誇你勇敢,有見識,和壞人作了鬥爭。”
“還誇呢?丟人死了!”
“不能這麼想。丟什麼人?你勝利了,壞人暴露了。沒想到你還這麼勇敢,中學的書沒白讀。”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盡揀讓我高興的話說。”
“這女娃子!”徐大剛不由偷偷一笑,“高興的事多呢!魏丹華學木耳栽培技術去了,回來後,先安排你家當木耳專業戶。二郎溝還隻出了你一個初中生。”
“二郎溝能翻身麼?”
“能。政策一放寬,路子對頭了,變起來也快。二郎溝本不是壞地方,硬是折騰窮了的。”
泉女心頭泛起一股暖流。她知道這位領導人能幹,也許家鄉會變好的。
連徐大剛自己也不明白,端詳了泉女一眼,視線會向前移,去搜尋20年前那個窩棚。幾年學大寨,此地麵目全非,已記不準窩棚的確切位置。?
他今生今世也忘不了那窩棚。趙玉秀10年積累的愛也不如排風那兩個小時的愛熱烈、深沉和豐富。他慚愧過,懺悔過,但愈來愈覺得這愛是合情理(但不合法)的。趙玉秀是他理性的妻子,排風才是他感情的愛人。他和排風是同病相憐的苦人兒,脖子下吊“癭包”,背上負著十字架,艱難度過了半輩子。此後,他倆偷偷約會過,但這樣的機會少得可憐,必須比送密電碼還做得機密。他倆發過誓:時機成熟,堂堂正正做夫妻。一方百歲死,另一方奈何橋上等三春。這種願望越來越強烈。
他情不自禁地回味往事,對泉女說:
“年輕時代,我和你媽去公社開會,這一條路不知走了多少次,在這小埡子聚會,又在這裏分手。那時……”
“那時還沒生下我呢!”
“是的。20多年呐!”
“我媽那時……”
“也和你一樣,生得排排場場,活潑,能幹,當的是婦聯主任。我介紹你媽入黨,參加工作,你爸扯後腿,要不,她也是行政23級的農村幹部了。”
泉女歎了口氣,為媽媽遺憾。徐大剛意識到不該講這些,幸好,泉女沒聽出深一層意思。
泉女說聲“到了!”徐大剛才曉得一直把泉女送攏了。泉女老遠喊了一聲“媽!”他又等了片刻,一直等那個自己傾心的女人走出門外,看過一眼,才轉身往回走。
他腳步匆匆。他走夜路從不用火把,也不用手電。
16
1982年冬天。
進九時下了一場大雪,氣溫突然下降到零下七度。
二郎溝一片冰天雪地。小鬆林艱難承受雪被的重壓,枝條不時“格巴”一響,斷了一枝,抖落一團雪粉。泉歌啞了,溝水在冰下艱難地流著,不時被堵塞,衝開薄冰,漫開來,冷風一吹,乍時變得粘稠,最後變成一層摞一層的冰堆,將水紋凝固。陡峭的山路上了桐油淩,穿草鞋也巴不住滑。此地常見的飛禽走獸銷聲匿跡。冬天分外寂寞。
不過,二郎溝堖堖仍生氣勃勃。因為廚房和堂屋生火的緣故,房頂存雪不過寸多厚,且露出幾大塊石板來,讓人們看清了房頂的本色。簷下有尺多長的晶瑩透明的冰掛。由於雪的反光,屋內較平時明亮。最奇妙的是山根的泉眼仍汨汨冒水,不冰,似乎騰著熱氣。
三家的情形不一樣:羅二保坐了班房,滿女兒離了婚,領著兒子悄悄地打發日月,有幾分淒涼。劉一罐家入冬以來,大部分時間是烤火。活鮮鮮的濕柴帶著冰塊往火塘裏塞,屋內騰著煙霧水氣。衣服太單,前頭烤焦了,後頭凍糟了。啥時不打春,他們啥時不離開火塘的。比較而言,還是吳老蔫家景氣。排風忙著煮熏得黃亮亮的老臘肉,泉女屋裏屋外細細灑掃,窗戶上新糊了窗紙,還貼著富貴有餘(魚)的窗花,蔫子忙著冬季該幹的零星農活。不是過生日,也不是辦啥喜事,是隊長口頭通知:次日,徐鄉長(公社已改為鄉,社長改稱鄉長)將陪同土技術員魏丹華光臨吳府。這兩人是吳家最尊貴的客人。排風的接待是最高規格。
那一天,小魏頭上裹著白包巾,穿著四兜棉襖,纏著裹腳,腳上棕襪套草鞋,帶上防滑的腳碼子,草鞋鼻子上綴著紅線球,三麵新的棉襖腰間勒條稻草繩,斜插一柄砍耳棒用的板斧。
泉女和小魏同過學,自然得表現出十二萬分的熱情。排風對她的衣著格外關注,要她盛裝迎接。她沒細想媽媽的意思,沒遵旨,隻換了一件較為花梢的上衣。兩年前在河南燙的卷發早已新陳代謝掉了,她學城裏姑娘的樣子,長發齊肩,披散著,腦後用花手帕鬆鬆地紮個蝴蝶結。
媽媽見女兒作大,責備說:“你故意丟我的人麼!不可以打扮排場些?”
“在幹啥呀?”她並不領會媽媽指示的“精神”,覺得她在有意賣乖,搖著頭說:“人家不嘛!又不是麼子稀客。”
“就是稀客。”
“我認得他。沒啥了不得。”
“人家是財神爺,技術員。沒聽領導說,在外地,請技術員比挑女婿還難,要搶呢!”
“去!”泉女撇了下嘴角,眼仁白了媽媽一眼。
她佩服有魄力的男子漢,要敢做敢想,可小魏少年時代怯懦得很。她那時又野得很,竟和他比高矮,嚇得他三天沒上學。他們同過桌,她每每擴張“領土”,多占桌子,多占板凳,他從不反抗,逆來順受。她想,過去了這些年,他該有些男子漢的氣派吧!
他踏著碎瓊亂玉來了!
在她的印象裏,他冒了一個頭,但決不會比自己高。仍那麼樸樸實實的,憨憨的,穩重裏透著迂拙。這是山區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夥,象溝裏一塊石頭,象山坡一棵樹,司空見慣,普普通通。他隻望了她一眼,便低下頭,看鞋鼻子上的紅線球。
泉女的視線落到小魏腰間係的稻草繩上,慢不經心地寒暄了一句:“小魏師傅,你來了?”那神氣似乎隻在和他腰間的稻草繩說話。小魏給她的印象不佳,瓷木疙瘩,連河南那個牯牛也曉得貪婪地望女人,他對她卻不敢正眼相覷。她倒無所顧忌地望他,暗暗褒貶他。
小魏從肥厚的嘴唇裏擠出一聲“嗯——”,仍不敢望她,也許是懾於她的美貌,相比較而自慚形穢。
進到堂屋,泉女按排風的吩咐,捧來大碗紅糖薑茶,祛祛風寒。小魏拘謹地起身接茶碗,恭而敬之。然後雙手捧著喝。茶碗遮去他大半張臉,咕嚕咕嚕一氣喝光,用舌頭掃了掃碗邊的糖末和薑米,長噓一口氣,用衣袖揩淨嘴角上的水珠。不象在享用,而是在完成一樁力不勝任的工作,終於完成了,如釋負重。舉止夠俗了。泉女格格格直笑:“你不象在品茶,倒象在飲牛呢!”徐大剛一怔,對於實施他的兩項計劃,是不祥之兆。泉女經過一場挫折,退掉了幾分稚氣,卻多了幾分潑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有母風。他瞄一眼正忙進忙出張羅茶飯的排風,思緒又回到20幾年前。就愛情而言,排風已實際上反抗了父母的安排。泉女能接受他和排風的安排麼?他擔心泉女會輕慢小魏,便在輕鬆的場合說了一句嚴肅的話:
“呃,泉女同誌!可要尊重和正確對待我們的知識分子羅!”
排風幫了一錘:“鄉長,我這女娃子沒大沒小,沒高沒低,你給我好好說說她。瞧人家小魏,本本分分的。”
“媽耶!”泉女裝作受了委屈,強忍著笑,“我說什麼沒大小的話呀?我隻不過說小魏喝薑茶急了點,擔心他象鯨魚一樣由鼻孔朝外噴。”
都被逗樂了。氣氛很輕鬆。
小魏似不介意,友好地笑笑,並勇敢地對她注視30秒。解釋說:“喝急些才好發汗呢!”許是薑茶的效用,許是緊張,頭上真流了汗。他揭下頭包巾,露出葫蘆瓢似的腦袋,後腦勺有塊傷疤,圓形,泉女聯想成瓜蒂,又忍俊不禁,格格格笑,如風吹動了銀鈴。笑得一屋人愕然。
笑聲戛然而止。
“路上辛苦了!”她問候道。
他回答說:“不辛苦。”
“餓了吧?”
“餓了,還是天沒亮時在家吃的早飯。路上滑得很,徐鄉長摔了兩跤,我摔了一個仰巴叉,差點滾進溝裏了。”
一屋人都忍不住笑了。象這樣實在的小夥子天底下也許沒第二個。排風有些掃興,暗暗責備徐鄉長咋不給小夥子以必要的訓練,土頭土腦,泉女能動心麼?她知道女兒心性高傲,而且愈來愈高傲,當媽的也管不了。
飯後,他們在一塊商量生產木耳的事。說到小魏最熟悉的題目上去了,這小夥子象鳥上藍空,進入自由飛翔的天地。厚嘴唇裏湧出一串新名詞:段木、發酵、培養基、孢子、酸堿度……。講得不流暢,但也沒磕磕絆絆。那些知識泉女聞所未聞,不由刮目相看:她低估了他的能耐。他以他豐富的微生物知識贏得了泉女的一些好感,衝淡了不良好的第一印象。
小魏的一番宣講,排風似懂非懂,蔫子如聽天書,且生出一些疑竇,擔心小魏學的是左道旁門,符咒失靈,會走火入魔。泉女聰慧,稍加點化,便明真諦。
徐鄉長和小魏合計了吳家的生產能力,可搞200架木耳,一年純收入不會低於3000元。對於一個勞日值隻能買一包寶成煙(2角一包)的二郎溝來說,無異於拾了一塊“金包卵”(金石混合物)!
他們感覺到了:財神爺要降福這個古老而貧窮的山莊,最先承受恩惠的又是老蔫家。
他們感覺到了:雖是寒冬節令,但山外湧來的春潮已漫進二郎溝,衝擊了閉鎖的山莊,衝擊了閉鎖的心態,於是山莊傾斜了,失去了超穩定的平衡;於是心態傾斜了,失去了根基很深的平衡。他們不是哲人,是不名一文的村夫,不能用語言透徹表達這種感覺,但對山莊將要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是不懷疑的。
喜悅的“孢子”在他們心頭擴散……
結束了“業務洽淡”,接著履行合同手續。小魏和泉女各代表一方,一個是技術指導,一個是專業戶。徐鄉長坐方桌上方,代表上級領導和中人。擦得潔淨的方桌上燃著3支蠟燭。村民們習慣地稱這是“新生事物”,那儀式又挺嚴肅,有10餘人前來觀看助興,開開眼界。徐鄉長情緒很好,此事意味著他已采用最新管理辦法來指導生產。他渴盼在他的任期內將本鄉的窮根挖掉,扔進漢江。
徐鄉長隔著3支燭光端詳坐在對麵的小魏和泉女,他們的瞳仁裏也映著3支燭光,泉女的更見明亮。暗暗對兩個年輕人較短論長,結成一對,稍稍虧了泉女,但新家庭的經濟前景將十分樂觀。作希望他倆耳鬢廝磨,水到渠成,了卻一樁心事。他不由又想到自己,和排風那事,何時才能爭得“合法”二字呢?反正已步入中年,有這個耐心等待。他又收回思緒,滿意地看著這對年輕人,向排風丟個眼色,會意一笑,笑得古怪,心照不宣。泉女有些茫然,在合同上摁指印,這事兒怪新鮮。在排風看來,那情形是一種象征,預示著這對青年(她評價:一個有人才,一個有肚才)下一步是去鄉公所辦結婚證。她也想到自己和鄉長那事,總覺不尷不尬。她有過一閃念:希望他那一口,我這一口,早進天堂,他和她的長壽將最終扼殺自己的幸福。她畢竟心地良善,又罵自己陰毒,不該這樣想。那兩張牛皮婚書簡直成了她的心病,壓得她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