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溝堖堖三戶人家》(之三)(2 / 3)

泉女有些不自在,象衣領裏掉進了發渣。

老蔫象局外人一般坐在房門口,嘿吃嘿吃笑,隻覺高興。他有自知之明,這號事決不上台麵去顯擺。排風也從不叫他。他亦不爭講。今晚他的任務是提壺續水、燒火和給客人分送葉子煙。

17

泉女是愛科學的,因為科學是醫治愚昧的藥方。

她是文化革命中戴帽初中畢業生。語文數學兩科學得好,因師資差,理、化、生三科沒開設,這方麵的知識幾乎是空白。先前還把木耳、磨菇當作白菜蘿卜一類的植物,小魏一講,才明白是食用菌,靠孢子繁殖。先前他認為細菌一律的可惡,都該加以消滅。用鋸木麵、秸杆之類作原料,在室內,用塑料袋子、瓶瓶罐罐也能小批量育黑白木耳,這就更讓人驚奇了。她有濃厚的興趣去了解木耳生產的奧秘。

小魏和他們全家一塊進承包的20畝樺櫟樹朳砍樹,砍大留下,砍一些留一些。他教她認樹的年輪,指導堆垛發酵(當地人叫“困山”)。砍樹堆垛工作量大,徐鄉長來幫了幾天忙,還雇請劉一罐、桃子、桔女和滿女兒參加。雇工的待遇是管飯(盡飽吃)並付給1元5角錢日工資。劉一罐從前沒少幫人幹活,或紅白喜事,或修造,鄉風民俗,是隻管飯,無付工資的規定。力士一家三口史無前例地一次掙了60塊,相當吃大鍋飯年月半年的收入。這消息傳到中溝、下溝,“*”中對於雇工的批判雖記憶猶新,但不少人仍托人或親自登門請求當雇工,排風婉言謝絕。有了甜頭,她首先考慮這溝堖堖上的鄰居。山裏人沒個來錢路,誰不眼紅?泉女家的開支暫靠信用社的低息貸款支付。是徐鄉長一手經辦的。

吳家辦耳場,且不用傳統的生產方法,這事在二郎溝頗為震動。有眼紅而生出嫉妒的,有懷疑而準備秋後算賬的,大部分人斷言不得成器,埋怨徐鄉長“圖抓功,掙表揚”,日弄跛子跳岩。徐鄉長聽到了這些議論,乃至一些流言蜚語,他沒抓某些人的“破壞造謠”(這是製服野百姓最厲害的一招),而是勤勤地跑耳場,比種樣板田還精心。半年黨校沒白上,視野開闊了,膽子大了。他堅信:隻有發揮山區優勢才能治窮致富。下一步棋是抓25度以上的山坡地退耕還林,發展茶葉、木耳、油桐、獼猴桃、蘑芋,可耕地抓提高單產。他相信:海拔高度和貧窮不會是正比關係。

第二年春天,清明節後,泉女跟著小魏師傅學習木耳點種技術。打孔、裝培養基、點種、封口,然後是將段木堆成井字形或三角形的垛。這工作瑣碎而神奇。

此後是精心的管理。

偌大一個耳場,常隻小魏和泉女兩人,排風不加防範,反有意促使。

多漫長的相處呀!他倆日下劈柴,燈下讀書,耳棚傳技,耳鬢廝磨,相互嗅著鼻息,相互聽見心跳,我瞳仁中有兩個你,你瞳仁中有兩個我。

小魏短於言詞,二人常默默地,隻有小鳥啁啾,鬆濤奏鳴。月兒,花兒,草兒……那些為愛情而布置的景色形同虛設。她隻是如海棉般吸收他的知識,他隻是沉默、拘謹。媽媽見狀,告訴說:

“兩個瓜娃!不曉得唱唱歌?”

排風耳畔悠悠飄過《薅黃秧》的旋律。最近幾月,她常常不自覺地沉入往事的回憶中。

小魏靦腆一笑,不言語。泉女想:耳場裏有一個瓜娃。

排風走遠了,泉女檢查耳棒,意想不到,小魏突然臉紅脖子粗的吼開了山歌——

這山望見那山高,

望見乖姐撿柴燒。

你沒柴燒我來撿,

莫把乖姐曬黑了。

曬黑乖姐無人要,

無人要喲跟我好。

他唱的是《撿柴》。

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原來小魏不是瓜娃!他竟敢唱這調情的山歌。他的嗓門不錯,音宏亮,震得塑料棚直忽閃,驚得一群鳥撲楞楞飛上了天。泉女是民歌手,喉嚨咬咬的,作當逗趣,即興回了幾段詞——

姐無人要莫操心,

武當戴發去修行。

修煉百年成正果,

飄飄如仙登天庭。

王母封我七仙女,

撿柴人兒眼幹瞪。

小魏音拔得過高,用的假嗓子,唱得有些氣喘。泉女畢竟有天賦,唱得從容。小魏激動得不行,她倒很超然,似乎隻是在一折愛情戲中扮演一個角色。

小魏不甘示弱,順著泉女的歌詞,回道——

乖姐封為七仙女,

撿柴人心裏喜盈盈。

七仙女動情下凡塵,

降到凡塵找董永。

你的董永就是我,

我愛乖姐鐵了心。

此後,二人間的談話多了一些。泉女常問他在城裏讀書學技術的情況。

“小魏,你們在農校做些啥事呀?”

“學務木耳呀。”

“下課後呢?”

“也務呀。”

“你總不出去走走?”

“走哇。”?

“去過哪?”

“唔……去過土產公司,了解幹木耳的價錢,一等的15塊5,二等的13塊,三等的10塊05,運去廣州,多賣一半的錢。”

她聽得煩膩了,譏誚道:

“你老是木耳木耳,你快成耳捧啦!你不可以講講電影?”

“看過兩次,忘了片子名,好象是說打鬼子的事。”

“有跳舞廳嗎?”

“不曉得。”

“還時新高跟鞋、牛仔褲?”

“不曉得。”

“燙一次發得多少錢?”

“沒燙過。”

……

泉女失望地歎口氣。她知道他把自己關在四堵牆內;要是她呀,定會滿世界跑。

她想:洋芋進了城仍是洋芋,不會變成別的什麼。

18

趙玉秀病重送進了區中心醫院,又轉縣醫院,經過掃描和切片檢查,確診為胃癌。

徐大剛被請進醫院腫瘤科辦公室,一位姓張的內科大夫告訴了他,說病人最多能活3個月。

62歲的妻,48歲的郎,這不相稱的婚姻將自然終結。

雖然這悲慘的結論本在估計之中,但徐大剛仍怔住了,垂手肅立,淚水順麵頰流。不管怎麼說,這不稱心的妻子陪伴了他36個春秋,抬舉了三個兒子,老大在服現役,老二當護路民兵,老三寶兒也已11歲了,在上初中。她是賢惠的,愛兒子,愛丈夫,對一切都忍讓寬容,包括他和排風的暖昧關係,也持一種包涵的態度。如今這女人要走了,永遠地走了!他思緒萬千,有留戀,有悲傷,有悔恨……啊,可憐的妻!你以你的仁慈拴住了丈夫,但終究沒贏得他的心!36年同床異夢,啊,可憐的妻!

徐大剛哀求道:“醫生,救救她吧!”

張大夫搖搖頭。

對於死亡司空見慣而持冷漠態度的醫生們徑自談論防癌的話題。

一個說:

“山裏患胃癌的人多,源於飲食習慣不佳,他們愛吃酸菜,所謂‘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躥躥’,酸菜裏含有亞硝基酸鹽,是致癌物質。”

另一個說:

“他們山裏人愛吃長黴毛的酸漿巴,裏麵含能致癌的黃曲黴菌。”

張大夫忘了徐大剛是病人家屬,記起了他的官銜,鄭重地說:

“老徐,你不是一鄉之長嗎?你要在山裏人中提倡食物結構改革,吃糧為主改為以吃肉食禽蛋為主。”

徐大剛哭笑不得。

病入膏肓的女人還操心地裏的茶沒采、苗沒安,圈裏的豬沒人照料呢。

病人抬回來了。

徐大剛感到高興的是屋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原來是排風吩咐泉女幫他照看家,頭茶摘了,且已揉了,烘成了幹茶。清明前後,種瓜種豆,該種的種了。豬啊,雞呀,還有小兒子寶兒,都得到了妥善的照料。

這老女人感動了,抓住泉女的手,不知說啥好。她出人意料地向情敵發出了邀請:

“泉女,讓你媽來看看我吧!我要走了,請她來送我上路。”

徐大剛被妻子彌留之際的邀請弄得很尷尬,惶恐得很。她要幹什麼呢?難道忍了半生卻要在臨死之前兜出兩個女人間的酸甜苦辣?難道她不再寬容,要作最後的爭鬥才笑離人世間?可憐的老妻,你要幹什麼呢?

泉女領走了寶兒。

排風提著慰問品來了。她不是來懺悔的,而是來送行的,送她去天國。她不為往事抱憾,因了她的忍讓,才彼此相安。她要走了,難道她還對那件事耿耿於懷?

趙玉秀對自己的一生是滿足的。大妻配小郎,總算湊和了一輩子。徐大剛沒打罵過她,雖不熱情,也沒冷談過她。他沒當陳世美,她帶著“鄉長娘子”的美稱享了天年。她本是一個極普通的農村女人,沒有過高的奢望,她滿足了。

她要走了,對徐大剛依依難舍。從今後,誰給他做飯做菜?誰給他漿洗補褳?誰給他端茶遞水?誰給他籠火送扇?還有12歲的寶兒托誰照看?……

她拉著排風的手,說了一席讓人驚詫的話:

“排風妹子,我知道,你是老徐的相好。我早知道,這些年你沒少暗暗照顧老徐,老姐姐記得你的好。老姐姐要走了,妹子還要好好照顧他。這我就放心了。”

排風先臉上一熱,後感到心一熱,她抬起臉看著這位和自己相好的苦女人,真誠地說:

“老姐姐,排風做事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不要記心上。罵我一頓也好。將息病體要緊。你會好的。”

趙玉秀艱難地擺了下頭,“妹子不曉得我的心。我不能再拖累大剛了。妹子答應我,你和大剛永遠要好。”

“嗯,”排風點點頭。

“他幹工作潑出命,不顧惜,你要勸他悠著勁幹。”

“嗯。”

“往後你多照顧他,好妹子,答應我!”

態度是真誠的。排風點點頭,哽咽著說:

“放心好了!同船過渡,五百年修積,我和徐哥誰也撇不下誰。”

老女人微微一笑。

趙玉秀身體很痛苦,但頭腦一直清醒。後事已安排就緒,棺材就靠在堂屋一角,村裏人寫了份子,買了挽帳,鄉幹部們正在做花圈,醫生連無濟於事的太平湯頭也不投用了,但趙玉秀卻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每多拖一個小時,於臨死者和生者就多熬受一份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排風看了趙玉秀的神態,悄悄對徐大剛說:

“老姐姐又拖了兩天,她準是有啥未了的心事。你去問問吧!”

徐大剛去趙玉秀床邊,俯下身子,親切地說:

“玉秀,你是不是還有啥心事未了?給我說吧!”

趙玉秀緩慢地轉動眼珠,沉默良久,以強勉聽得見的聲音,吩咐屋內閑人退出,又吩咐關上門窗。徐大剛不理解,但沒違拗,一一照辦。沉默有頃,老妻閉住眼,對丈夫說:

“陪我………睡一夜吧……”

徐大剛沒表示驚訝。他明白妻子的心。寶兒兩歲時,妻子幹了腰(絕經),床第之事對於她已是一種痛苦,而他卻正處青壯時期。他想,對這老女人有要求簡直是喪德。對於他也是一種折磨。他借口工作忙常住公社,後來又尋找借口分開歇宿。他們的愛情不同步。但老女人也是女人,那對丈夫的涓滴愛情日積月累,彙成小溪,彙成河流,彙成湖泊。10年來,她不曾揮霍一滴。於今,她渴求掘開一個口子,將愛情渲泄,無遺憾地踏上去天國的路。

徐大剛不忍心讓妻子失望,他毫不猶豫地脫去上衣和褲子,隻剩背心和褲衩。他輕輕揭開被子,傍著妻子躺下。

趙玉秀流了淚,吃力地側過身子,雙臂無力地抱住丈夫的脖子,貼著麵頰。他也摯愛地撫mo她,右手沿冰冷的臉上向下移動:隻附著一層皮的鎖骨,幹癟的兩顆垂奶,硬繃繃的腰,可觸見環跳的臀部,麻杆似的腿……。她知道他在撫愛她,覺得幸福,心頭升騰起愉快的感覺,忘了胃部的巨大痛苦。他抱著她,流著淚水,回想起這女人的一生。她不言語,無力地躺在他懷裏。他感覺出她的呼吸漸漸微弱,身體越來越冰。扳過她的臉: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嘴角掛著凝固了的微笑……

19

劉一罐至死也不肯相信的奇跡出現了。

他去耳場偷偷看過,一場雨後,耳棒上生滿了小指蓋大的耳芽,嫩乎乎,肉嘟嘟,亮晶晶,象初生嬰孩的耳朵,象最小最小的蝴蝶。

這怎麼可能呢?他想。也許是眼睛看花了,揉揉,再細細看過。果然如此。比天然生成的耳芽分布均勻,也密集許多倍。這幾百架木耳該要產多少斤呀?該賣多少“麻捶子”(票子的俗稱)呀?……他知道老蔫也不信,隻是因為泉女的吩咐,他才不怠工。他愛泉女,隻要女兒高興,讓他把河裏的石頭往山上背,他也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