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溝堖堖三戶人家》(之三)(3 / 3)

不過,劉一罐的女人桃子卻信這科學。她相信那神奇的麵麵會變成耳子。她的那點兒“科學”來源於那次強迫性刮宮,醫生給她講生育的奧秘,還讓她看了能變成娃娃的“蛤蟆蝌蚪”(精蟲)。她猜想,那瓶子裏的菌種也定是木耳的“蛤蟆蝌蚪”。她催促男人向政府申請當木耳專業戶。

桃子的願望還不能馬上實現。聘技術指導上門,是要管吃管睡的,家無隔夜糧姑且不論,把那煮豬食又煮人食的大鍋瞧一瞧,把那胡亂扔灶台上少得可憐的炊具瞧一瞧,把桃子那剛給孩子擦屁股轉身又去切酸菜的操廚方式瞧一瞧……恐難啟動技術員的大駕。徐鄉長委婉地說:“大家都要奔富裕路的,不過得一批一批地上。先讓吳家帶個頭嘛!”

鄉長說得在理,桃子不好勉強。

桃子有桃子的高招。

她注意到了,桔女終於發體了,奇跡般地長了個頭,臉盤大了,圓了,頭發黑了,辮子粗了,胸膛不知不覺鼓起柿子大兩個包。她想,若把小魏變成女婿,他還能不拉老丈人一把?隻是不曉得泉女在追小魏沒有?不能急猴兒,凡事講個先來後到。

這女人頗有精尻子攆狼的膽大勁,說辦就辦。她裝著打豬草,去吳家耳場,當麵問泉女:

“泉女,溝裏人說你和小魏在談對象,是的麼?”

“沒影的事,”泉女羞紅了臉,加以否認。

“嗯——,八成乖過嘴了吧!”

“嬸子,你說些什麼呀!”

“我說小魏給你唱《撿柴歌》:曬黑乖姐無人要,無人要喲跟我好。嘻嘻!”

“那是唱著玩的!”

“沒選下可心人?”

泉女輕歎一口氣,“沒遇上合適的。”

桃子撫著她的肩:“也是。這麼嬌的女娃娃,還是找個城裏的女婿吧。”

泉女心一陣慌亂。

桃子鄭重其事地說:“依嬸子看,你和小魏不般配。嬸子是個敞口婆娘,喂,泉女!我家桔女要和小魏對象,嬸子給你辦個招呼。其實呢,彎刀將就瓢切菜……”

泉女撂下一句“我管不著!”生氣地衝走了。

桃子才不怕泉女生氣呢!她興衝衝趕回家,對桔女說了個明白,桔女擔心小魏不願,桃子滿有把握地說:

“啥子他願不願?我螞蝗纏住他鷺鷥腳——他想脫不得脫。”

桔女又說:

“隔壁滿女兒姐給小魏洗過衣裳,蒸過白麵饃。”

“過婚嫂,誰要?”

“我……害羞……媽……”

桃子教訓說:“女娃子耶,怕個麼子?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可莫吃後悔藥!”

20

小魏是愛泉女的:她出脫得這麼美麗,這麼聰慧,能不逗人愛嗎?但他一見她心就慌,有時說話竟結結巴巴。她曾幾次譏笑他。他不善於談情說愛,也猜不透她的心。這念頭又擱不下。於是他避難就易,在泉女父母跟前討歡心,仰仗他們成全。

他沒一點技術人才的架子,倒象吳家雇的勤雜工,閑下來就挑水、劈柴,一應雜活大包大攬,還獨出心裁地用虹吸原理,把二郎泉眼湧出來的水澗到吳家廚房,使吳家用上了“自來水”。晚上,就幫著打草鞋、織蓑衣。他很少回家,一月有一半時間住吳家,和吳老蔫搭鋪,歇在燕子樓上,還有少一半時間巡回指導。他過分地省儉,為節約一點兒煤油,用桐子串,或燃著油鬆柈〗子照明,把鼻孔熏成黑洞。

他對未來嶽丈的尊重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老蔫說皂角比肥皂頂用,他洗衣便隻用老蔫打的一背籠皂角,以表示對他的觀點毫無保留地讚同。老蔫說如今的東西做假了,電筒子數虎頭牌管用,他便放下書,洗耳恭聽蔫子纏三攪四地叨叨虎頭牌的優越性。老蔫說,料子不如棉布,爆個火星就燒個洞,他便附議道:穿滌確涼、尼龍之類的衣物不敢烤轉轉火(地上的火塘)。說到高興處,一個嘻嘻嘻,一個嘿嘿嘿,真好比城隍廟的鼓捶——一對。

老蔫對於解放後的幾十年歲月,以1956年斷代,小魏雖生在1958年,對1956年前一無所知,但他也以“1956年”為標準年限。

小魏不會討姑娘們的歡心,他的行事效果適得其反。泉女嫌他俗氣,這樣的小夥在巴山地區俯拾即得,和自己追求的目標相去甚遠。這樣的愛情,三天就讓人膩味了。他能給你什麼?他隻能象一個龍鍾老太婆一樣,終日衝你咀嚼古老的話題和沒意思的故事。

但在排風眼中,小魏算得乘龍快婿了。第一批木耳要下架了,她想,泉女大概也該收獲愛情的碩果了吧!

在寂靜的耳朳,她窺探這對年輕人的舉動。“鬼女子,倒還沉得住氣,”她這麼暗暗猜想。她覺得女兒的婚事得馬上敲定。耳子收獲完畢,合同一兌現,小魏就要走。到手的好女婿可不能放飛了。

中午時分,天氣炎熱,排風支開小魏,開門見山地問泉女:

“你們的事談好了?”

“媽,你說的啥事呀?”

“鬼女子,和我裝洋蒜!給媽回話,招小魏當女婿,好不好?”

“不好,”她斜了媽一眼,“我不太——喜歡他。”

“他人不好?”

“人好。是好人。”

“就是嘛!年齡合適,長相不錯,心眼好。”

“還肯學習,教人耐心,”泉女主動作補充。

“對人有禮貌,不象你沒大沒小。”

“對人不分三、六、九等,兩隻眼睛一般大。”

“勤快。”

“象條老黃牛。”

“那就說定了。”

“定啥?……反正他不朝我心上來……我也沒辦法……沒對心眼的我堅決不走。”

媽媽是個厲害角色,不容女兒任性,嚴厲地說:

“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徐鄉長有這意思,我和你爸也同意。”

“這事不能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

“不行。”

泉女挑戰的口吻:“要不依呢?”

“不由你!是泡屎也給我吃下。”

泉女嫌難聽,手塞著耳朵。“偏不!偏不!”並象頭小鹿,用頭撞媽媽的懷,撒著嬌。

排風歎了口氣,撫著女兒的脊背,說:

“你真是我的小冤家!”

21

桃子母女倆上麵坡,下麵坡,走過一段碥碥路,便到了吳家耳場。

耳場有兩個排球場大,地勢不平,幾百耳架成方陣排列,錯落有致。耳場邊搭了一間木頭房子,頂上苫茅草,四麵用樺櫟樹綁紮。那暴露在外的椽梁門牆,沒點種也生了耳芽,足見孢子的優勢。

天賜良機!耳場隻小魏一人。桔女心慌,說:“媽,見小魏我說些啥呀?”

“死女子,想說啥就說啥,未必要我一句一句地教?”

“可我真不知說啥。”

桃子知道女兒憨呆,隻得教誨道:

“你先和他扯閑經,說木耳怎長怎短,再問他的父母,再問冷熱,隻要他笑笑的,有了意思,你就說:‘小魏,我和你對象,你有麼子意見?’”

“哎呀——醜死了!”桔女臊紅了臉。

桃子生氣了,“嫌醜就一輩子莫找男人。”

“媽!你……”桔女也不願當女光棍。

“那就臉皮厚點。唱歌也行。我們這地方的風俗。”

“唱麼子?”

“要葷的,《姐兒十八春》。”

“媽耶,醜死了!”

“醜麼子?這打不出糧食的女娃子!未必隻想坐個現成席?”她挽著桔女的手,“跟我來!要不當麵鑼,對麵鼓。”

小魏見是他倆,忙上前招呼。他剛剃了頭,頭皮泛著青幽幽的光,象個小和尚。桃子心中一喜:和桔女以土對土,天造地設的一雙。桔女忘了台詞,嘴唇囁嚅,卻說不成話。小魏以為是扶貧的事,便讓她放心,徐鄉長有安排,桃子家列為第二批扶助對象。

桃子謝了幾句,親昵地說:“小魏,我桔女同你有話說呢!你倆進木屋裏去,外麵眼雜。”小魏細端詳,才發現桔女剛梳過頭,洗過臉,換了身幹淨衣服,似乎還破費使用了香皂,頭上插一朵花,衣服褲子都是大團大團牡丹花圖案,把個姑娘打扮得象頭花豹子。他未及詢問,已被桃子推進屋內,並反扣上門。

屋內黑黢黢的,沒開窗子,大白天也透不進多少亮光。黑暗給桔女壯了膽,她不再怯懦,她知道命運給她的機會不多。她鼓鼓勇氣,上前抓住小魏的胳臂,喘息著直通通地說:

“小魏,我媽叫我和你談對象,你有意見麼?”

黑暗中,小魏一愣,忙說:“不行!有泉女呢。”

“我媽問過泉女,她不喜歡你。”

“我不信。是徐鄉長指示我和她談婚。桔女,啥事都有個黨的領導。”

桔女膝蓋一軟,撲通癱坐在竹床上。她才明白小魏是領了聖旨的。她桔女不過做了一場夢,丟了一次人。

小魏從牆縫隙伸出手,扳開門扣,剛打開門,一個精幹的女人堵在門口,小魏和她一照麵,不由叫苦不迭。

來人是排風。

排風憑女性的敏感一下猜中發生了啥事,劈頭蓋腦地責備小魏說:

“青光白日,把一個黃花閨女關在屋裏,不怕人說閑話?”

小魏張嘴結舌。黃泥巴抹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沒法說!

排風看得出:泉女對小魏意思不大,一頭冷,一頭熱,因此,更得發揮母親和父親(當然是指徐大剛)對婚事的保證作用。這不,鄰居的女兒來爭風了,排風豈能容忍,眼睛一吊,鼻子一吭,挖苦周身瑟縮、倉惶逃出木屋的桔女說:

“我當是那個狐狸精,原來是你?這麼大的姑娘也不懂得學好?”

小魏訕訕離開。桔女象被從現場抓獲的罪犯,慚愧,悔恨,無地自容。

桃子怕女兒受欺負,趕忙踅過來,無所顧忌地回敬道:

“喂——我說排風,誰家女子是狐狸精?小魏是你家號了的,粘都不準人家粘?”

排風選了條說得過去的理由駁她:“別說是桔女談婚,你桃子偷人也與我莫相幹。可選錯了地點,這是我家承包的耳場,晦氣衝了,木耳會減產。”

桃子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搖頭扭腰甩尻子,全身大動作,腦後牛屎巴抖散了,象個披毛鬼。她也專挑對方的痛處戳,拍著胸膛說:“劉家婆娘守本分,從不偷人。有人裝正經,山這邊偷到山那邊,專偷大漢子,壓著舒服呢!噓——臭!”

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兩個女人在空曠的山場上幹杖。

不遠的柴朳裏還躲著一個人,誰?劉一罐!這力士也開化了。一個“窮”字逼迫他越出了道德規範:他偷師學藝,並乘便順走了兩瓶菌種,藏進柴朳。今日借砍柴之機將瓶子塞進柴捆子裏往回帶,在自留山上也點種一架,沒想到撞見她倆幹仗。他暗暗罵桃子: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女人的德性!排風是惹得的麼?你話裏暗點徐鄉長,誰聽不明白?徐鄉長是惹得的麼?你不想當雇工掙幾個活錢?你不想得救濟款和救濟糧?徐鄉長哪次為難過我劉一罐?就說1968年請領袖石膏像那事吧,雙手捧60裏,由城回溝堖堖,誰受得了?我一時發昏,用葛條把像拴住石膏像脖子,挑在扁擔上,往家走,叫紅衛兵逮住了,公安局要給我上手銬,多虧徐鄉長開脫,說我是洋痰,懂懂湯,逮他不值,罰關三天禁閉,抬三次電影機子,放了。不虧人家,我不蹲5年大牢才怪呢!說話莫揭短嘛,與你啥相幹?偷人嫖婆娘啥了不得的事?我劉一罐不也給人家當了3天“太公”,落了感激,掙了3鬥包穀麼?那女人到底生了個白胖小子,一方一俗嘛!好漢占百妻嘛!你桃子扔大路上還沒人撿呢!人家說,我劉一罐穿一套軍裝,演《沙家浜》扮胡司令不用化裝。你桃子得能個啥?人叫你得罪完了!哎呀——我的細老人家(母親)!千萬千萬別抖落出“徐大剛”三字來。

桃子升了級,點了徐鄉長。

劉一罐急了!把柴擔一扔,菌種瓶咕碌碌滾了出來,連忙一腳刨進草叢裏。上前橫在兩個女人中間,對排風陪著小心:“嫂子,我女人是條瘋狗,亂咬人,莫和她一般見識。她說的話,作當放屁。”說畢,逞開了男子漢的八麵威風,刷了桃子一耳光,輕舒猿臂,把桃子夾在胳肢下,匆匆回家。桃子一路掙紮,手擰劉一罐的大腿肉,嘴不住地罵,忽而罵排風,忽而罵男人。並說要告訴蔫子,泉女不是他的種,讓他家吵個雞犬不寧,讓排風氣得上吊,才有笑話好看呢!

桃子被夾回家時,褲帶不知啥時掙斷了,褲子退到了大腿根。她順手從柴堆上抓根葛藤,係上褲子,便上前賞了劉一罐三耳光。這女人又是要拚命,又是要喝老鼠藥,一直鬧到半夜過,劉一罐投了降,地上扔把豌豆草,雙膝跪下,才息了戰火。跪到雞叫三遍始獲“大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