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不要把工作辭掉呢?」
當我這麼問的時候,小哲說「這不是挺好的嗎」。雖然本來就差不多下定決心了,但他這樣輕易地點頭,讓我反而有些不安。
「這樣做真的好嗎?」
我的選擇可能並不正確吧。在內心的某個角落裏有「是啊,是錯的啊」的想法。應該是錯誤的吧,成熟的大人都不會拋棄工作。然後房租、夥食費、水電費這些單詞也一個個地浮現在了腦海中。
而令我感受到不安的罪魁禍首,現在正坐在地板上,拿著做到一半的布製拖鞋喃喃自語。
「奇怪,大小不一樣啊。」
小哲的右手拿著一隻青色的鞋樣,左手拿著另外一隻。兩隻並在一起看,尺寸的確有些不同。
「不一樣呢,右邊的比較大。」
「嗯,右邊的比較大。」
小哲順著地板嗦嗦地爬了過來,向我這邊靠近,接著來到了我麵前,說「抬起腳」。我坐在沙發上,上身向後仰,然後抬起了雙腳。這沙發是我翻找了無數古董家具店後才找到的血紅切斯特奧爾特。「這可是五十年前在意大利生產的哦」店員這樣跟我說。實際如何我並不清楚,不過從外觀上看,的確是挺老的東西。
「果然啊」小哲高興地點著頭。
「智子啊,右腳長得比較大呢。」
「是這樣嗎?」
「看,比一下就知道了。」
小哲抓住我的雙腳,合攏後讓腳跟並在一起,右腳確實長了那麼一厘米左右。
「啊,真的啊」
我的語調有些驚訝,這令我生出了些許的詫異。
「真大呢,大不少啊。」
「智子,你一直以來都不知道嗎?」
「一點都沒在意」
「那可是你自己的腳啊」
「就算這樣……」
我深深地陷進切斯特菲爾德中,努力地將雙腳抬得更高。仔細看了一下,發現就連拇指的形狀,左邊和右邊也都不太一樣。右腳的更大一點,扁扁的,左腳的則更加修長好看。
身邊的小哲看到我為此吃驚,笑著說道。
「我也是右腳要大一點哦」
「小哲你知道啊」
「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腳啊,不知道反而奇怪吧。」
「腳什麼的我從沒去留意哦」
「沒有別的女人會像你這樣」
小哲一邊笑,一邊說著壞心眼的話。看到我對自己身體的新發現,他好像覺得很好笑。這讓我有種被當成小孩子的感覺,不過我對此並不覺得討厭,甚至可以說覺得很新奇。我不停地比較兩腳的形狀並發發出誇張的感歎。雖然拇指的差異較大,但別的腳趾卻並沒有什麼區別。啊,小指也有些不同,和拇指一樣,右邊的有點扁。大概可能是因為右腳是慣用腳,走路的時候比較用力所以壓扁了吧。我這樣想著,便對變形的腳趾生出了一些疼惜,它是這樣一直支撐著我的啊。
感到腹部的肌肉有些收緊了,於是我就將雙腳放到了地上。
「腳,抬起來。」
「又來啊」
「這次抬起一點就好,一厘米左右吧。」
我照著他說的,腳抬起了一厘米。小哲墊進了一塊青色的鞋樣,那是做到一半的拖鞋。小哲明明是個男孩卻有著裁縫的興趣,還奢華地花了差不多10萬日元買了台職業級的縫紉機。
「腳可以放下來了」
腳底像是碰到了氈子一樣癢癢的。
「好了,尺寸沒問題。雖然智子的腳不一樣大,還是能繼續做下去。」
「什麼時候能做好?」
「今天或者明天,至晚也能在後天完成。」
雖然小哲要是想做的話兩三天就能完成一件時尚襯衫之類的,可一旦沒有了幹勁,就不知道會拖延到什麼時候。不過完全忘記的情況也不多,一般一年以內就會回想起來,像在盛夏完成的毛衣,冬天時做好的半袖襯衫,以及明明春天都來了,才把毛線襪子給我。
「鞋子要加上貼花嗎?」
「貼花?」
感覺是個挺有趣的詞語,於是重複了一下。貼花什麼的,發音有種很可愛又很俗的感覺。
「貓和鴨子,你要哪種?」
「鴨子」
「為什麼?」
「貓總覺得有些狡猾」
「鴨子呢?」
「有點滑稽的感覺,挺可愛的。」
「鴨子可是很凶暴的哦,小時候,我給它喂食,它居然用喙來啄我。從那之後就很害怕鴨子了,有相當長的時間都不敢靠近鴨子呢。另外貓很狡猾什麼的可是偏見,貓,嗯、是很可愛的。」
明明是無所謂的事,小哲卻認真地強調著。他很喜歡貓。我對為這種事認真的小哲並不討厭。
「小哲是想給我貓的嗎?」
「哪一個都可以,反正是智子的拖鞋。」
「那樣的話,還是鴨子比較好。」
「知道了,如你所願,我會幫你貼上鴨子的。」
說著「那個都可以」的小哲,我也挺喜歡的。他從我的腳下抽出兩塊氈子,立了起來,擺出了放鬆的姿勢,然後說「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果然還是鴨子好」我這樣回應道。
「不,我是在說工作的事情。」
「啊,工作的事情啊。」
「智子要是想辭職的話,辭了也可以哦。休息休息吧,反正我們的存款還能支撐一定時間。」
「嘛,嗯,是這樣啦。」
「那樣的話,可以哦,並不是誰都要變得了不起。拚盡全力去變得了不起的人也很棒,但我覺得如果不對那樣麵貌憧憬的話不去努力也是可以的。」
是因為一直住在一起,心靈變得相通了嗎?小哲的話,和我現在正在考慮的事情,簡直一模一樣。
有點高興,但也有點不安。
「智子希望變得了不起嗎?」
這個問題過於單純以至於回答變得很困難,但小哲他卻在認真地尋求我的答案。之前,過來玩的小哲的外甥也問了我很多問題,像什麼時候才是早上什麼時候才是中午什麼的,手為什麼是這個形狀什麼的,盡是那些雖然簡單但卻答不上來的問題,讓我十分地困擾。
「想不想變得了不起」這種問題,也一樣地困擾這我。
並不是說完全沒有想過,職場女性普遍性的野心,或者說虛榮心還是有的。不過如果被問到有沒有為了變得了不起而奉獻出一切的覺悟的話,答案是否定的。吃著美味的食物,牽著喜愛的人的手散步,每周再讀上幾本書,僅僅這樣便已經能讓現在的我滿足了。並不是說討厭工作和操勞,隻是無法再忍受一個月隻休息兩三天了。
要說這是「女人的撒嬌」的話,倒也是,我並不否認。沒辦法,的確是在撒嬌啊。
腦海中浮現出NEET這個詞。
嘛,NEET也好家裏蹲也好無業也好,怎麼樣都行啦。這種詞彙反正很快就會被更新的詞彙替代了。用那種東西將自己定義反而更危險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後,我開口說道。
「其實我想變得了不起哦。想被更多的人認可,也想要很多錢,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工作到現在。不過,如果要為了那種事情繼續努力下去的話,我已經不行了。世界上大概存在著可以一直堅持下去的人,但我現在終於發現我並不是其中之一。」
「那樣的話,就按你的想法,去休息吧。」
小哲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劉海。梳到右邊,然後梳回左邊,最後又梳回右邊。
「這樣比較適合你。」
「是麼」
「嗯,因為智子你,露出左邊的額頭會比較可愛。」
好喜歡能毫不在意地說出令人害羞的讚美的小哲。
「辭職之後,每天一起吃午飯吧。」
「說的也是呢,一起吃吧。」
我讚成了小哲的提議,他是在認真地考慮過後才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對此鬆了口氣。
2.
不過辭職也並不是那麼簡單的,我所從事的平麵設計,工作表排到幾個月後的情況並不少見,工作完成後還要繼續處理善後的情況也有。又不能給關照過我的人帶來麻煩。還有一些是在我剛出道時就給予了我幫助的客戶,對這樣的恩人我也應該盡到責任。因為如此,雖然一直口頭說著辭職吧辭職吧,我依然在東京堅持生活了一段時間。
「智子你太認真了啊」
小哲他,有點不滿地說道。
「討厭的吧,直接推掉不就行了嗎?」
「那樣不行哦,我要是推掉的話,別人就得做。推給別人的話不是也會給接手工作的人添麻煩嗎?」
「工作,還打算回來做嗎?」
「不,不會回去了。」
其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不過這一點我卻很確定。因為要供養生活,未來的某一天可能還是要工作吧。不過即使那樣,我也不打算重新拾起現在的工作。
「那,不就沒關係了嗎。就算要給他們添麻煩、或者被他人說壞話也無所謂啊。」
我很佩服小哲的幹脆,但也有點哭笑不得。小哲很早之前就辭掉了工作而從事家務,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造就了他現在的性格啊。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隻要有個人掙錢就行,這是他的口頭禪。喜歡料理和裁縫的小哲,作為一個男人很不尋常。
當然,就算是小哲,也一定做不到把所有東西都推掉吧。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終究都不可能擺脫所有的束縛。
一邊想著那樣的事情,一邊將小哲給我做的蜂蜜熱牛奶一口喝光。蜂蜜是采的七葉樹的蜜,入口後像是在舌尖上黏著地緩慢滑動。和隻加砂糖的熱牛奶有著截然不同的口感。
「很好喝呢,這個熱牛奶。」
我故意扯開了話題。
「七葉樹很入味呢」
「雖然我比較喜歡三葉草啦」
「嗯,三葉草也不錯。」
我們所住的地方,是參宮橋的一座有將近三十年曆史的建築。雖然有著清和公寓這樣的名字,但無論裏麵還是外麵都建造地跟小區一樣。有著三個六疊的房間,四疊半的廚房,和浴室與洗手間。浴室裏有著陳舊的煤氣爐,勉勉強強可以給水保溫,但在冬天的時候卻時不時地打不著火。
在狹小的廚房裏勤勞工作著的小哲,快步地走進了起居室。
「智子,張開口。」
「誒,幹嘛。」
「鵪鶉蛋」
小哲那很像男孩子的手指,抓著一隻小小的蛋,小小的,白白的,滑滑的。「我還在喝著熱牛奶呢」我在心裏抱怨著,不過因為鵪鶉蛋看起來很好吃所以還是張開了口。小哲將鵪鶉蛋放進了我的口中,咬開後蛋黃的味道慢慢的在口中擴散。
「好吃」
吃著那個小小的鵪鶉蛋我這樣說道。
「小哲,這個,很好吃哦」
「嗯,挺好吃的」
一邊這樣說著,小哲一邊也嚼了起來。看來他也吃了一個。我們就這樣一邊不斷地重複著好吃好吃美味美味,一邊繼續吃著鵪鶉蛋。
「好久沒吃鵪鶉蛋了。」
「我也是哦,味道挺不錯的呢,有種特別的感覺。」
「嗯嗯,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確實有種特別的感覺呢」
是因為這種蛋比較小呢,還是因為一般不會常常去買呢。
「為什麼買鵪鶉蛋回來了?」
「因為難得花時間做了八寶菜啊,就稍微奢侈一下了。不過啊,意外的挺貴的呢,鵪鶉蛋。」
「明明這麼小」
「沒錯,這麼小還這麼貴。不過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覺得就這樣吧,就買了下來。稍微奢侈了一把。」
「多少錢買的?」
「一包九十八日元」
還真是非常便宜的奢侈啊,我這樣想著。不過我也明白小哲想表達的意思,雖然出租車的起步價並不覺得很貴,但這樣的東西每個都增加十日元二十日元的話就會明顯地覺得變貴了。並且我最近就要辭職了,也要有會過上貧窮的生活的覺悟。出租車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坐了,最好也別請後輩去吃飯了。
「九十八日元啊,好貴呢。」
我這樣說著,小哲也點了點頭。
「有種非常奢侈的感覺呢,雖然隻是九十八日元。」
然後他就走回了廚房,看來是為了給我喂鵪鶉蛋,特地走到了起居室來啊。難得買的鵪鶉蛋,我和小哲已經一人一個地吃光了。比起有人在工作中帶我去昂貴的居酒屋,我反而覺得現在更加奢侈。
口中隱約地殘留著蛋黃的香味。
「小哲」
「唔」
「最後的工作,已經完全搞定了。」
「誒,什麼,聽不到誒。」
廚房和起居間用陳舊的隔扇隔開了。隔扇一共有四枚,隻有其中一枚開著。不知道是拿著隔水碗還是碗的小哲的身影,不停地在那個空隙後麵來來回回,看起來很是忙碌啊。
我坐了起來,對著小哲的背影扔去了和剛剛同樣的話。
「最後的工作,已經完全搞定了。」
小哲的後背要比我的大很多。
「真的嗎?」
爐子中生著火,廚房裏挺暖的。水蒸氣緩緩地飄起,小哲是在蒸什麼嗎?小哲隻是稍微往我這邊看了一眼,就又將視線落回到手頭的活上。處理過的油正被他往油瓶裏倒。從傾斜的平底鍋中滴下的蜜糖色的油,一滴一滴地落入到白色的瓶子中。
「完全搞定了嗎?」
「對,完全搞定了。」
當瓶口的料理用紙也被油浸透後,小哲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啪嗒啪嗒地,油滴落的聲音不住傳來,然後蒸汽慢慢地飄起。我雖然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但其中唯獨沒有小哲的,他在其中保持著沉默。
將平底鍋放回了爐子上,小哲轉向了我這邊。
「智子,辛苦了。一直以來都靠吃著你的,真的很感謝。能讓我當家庭主夫,真的很感謝。如果以後生活變得困難的話,這次我會去工作,之前我靠吃你,現那時候就由我來養你。」
因為小哲的神情格外認真,,讓我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存款用完的時候就拜托你了。」
「嗯,交給我吧。」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小哲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深深地低下了頭。男人在我麵前頭低到這種地步可能還是我出生以來的第一次。雖然我有點驚慌,不過看到他抬起頭來的微笑後,我也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
如果小哲還是認真的神情的話,我可能會哭出來也說不定。
「那個啊,智子,要搬到房租稍微便宜的地方嗎?」
「農村之類的地方也不錯呢。」
「也是呢,農村挺不錯的,天空很開闊的地方都不錯啊。」
吃著小哲給我做的八寶菜,我們商量著以後要到哪裏住。東京的話無論哪裏房租都很高,神奈川的公寓也很貴,最後選在了千葉或埼玉。不過自己會住到千葉或者埼玉這種事情以前想都沒想過。那都是幾乎沒有去過的地方,不過,這點也挺好玩的。
比起知道的地方更想去不知道的地方。
3.
我們從山手線那宏偉的車站,坐上了開往郊外的列車。工作日午後的車內空蕩蕩的,所坐車廂內的乘客算上我和小哲,也隻有七個人。坐在座位上的小哲大幅度地扭轉了身體,向車窗外看去,左臂偶爾撐在窗台上,如果不去管他,最後大概會變成像小孩子一樣在座位上上正坐吧。
「還真是很認真地看著外麵呢。」
「嗯」小哲這樣肯定道。
「畢竟是要決定這之後的住處,得好好地看一看啊。」
「也是呢」
「住農村怎麼樣?」
「還是算了吧」
「誒,為什麼?」
「因為在真正的農村,鄉土紐帶和血緣意識都很強,住起來會很辛苦的。我的故鄉就是這樣,所以我很清楚——農村,是絕對不會接受陌生人的。雖然偶爾會有因為向往田園生活而搬來的人,不過大抵都很快地就被趕出去了。」
「誒,是這樣嗎?農村人難道不應該很淳樸嗎?」
小哲完全不知道,就算住在農村,人的心靈也不會變美。淳樸和美麗,其實截然不同。在城市長大的他,理解起來大概很難吧。
電車開出十分鍾後就能看到作為縣界的河流。
「這裏不行呢」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這裏太近了,和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沒什麼不同啊。」
「再說了,這裏不還是東京嗎。」
「是呢,算是東京呢。」
「東京的話就不行」
「不行呢,東京什麼的。」
我們就這樣熱烈地討論著。
列車漸漸地離東京遠去。雖然一直不行不行地說著,但從東京離開的我還是感到了寂寞。列車開始有乘客下車了,一個人,然後是兩個人,乘客逐漸變少了。
最後車上隻剩下了我和小哲兩個人。
「包場了呢」
為了衝淡寂寞,我很大聲地說著。如果在都內的列車中用這樣的音量說話,大概會有幾十個乘客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吧。
「啊,真的誒。」
小哲的聲音很歡快。
「隻有我和智子了」
「我向著農村進發,坐著火車,坐著火車,向著愛爾蘭一樣地農村進發」
我唱著,在最後的往農村出發的部分,小哲也一起合唱了。因為兩個人都走調了,結果歌聲變得很奇怪。小哲一邊做著搞怪的動作一邊來到了我的身邊,明明沒有其他人在的,明明隨便坐也可以的,明明在吊環上做引體向上也沒問題,但我們還就隻是緊緊地黏在了一起。
小哲向周圍回顧了一下,然後吻了我。
好害羞。
但是好高興。
人的感覺好奇怪,剛剛明明兩個人在一起也覺得好寂寞,現在卻感知到了如此大的幸福。就連車窗外那廣闊的農村風景,似乎也蘊含著無盡的溫柔。看到了森林,越過了荒地,偶或顯現幾縷炊煙,那之後好一段時間外麵都是蒼茫的森林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