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是梅花盛開的時節就太好了。」
不覺間我們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
「我喜歡梅花哦,要是梅花開了的話,就更開心了。」
「不管是櫻花還是梅花,花期都已經過了啊。」
內心有些觸動。花期已經過了,緣此中浮現出的是寂寞還是安心,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過綠油油的也很漂亮呢」
我含糊地說了一句。
「嗯,綠油油的很漂亮。我啊,挺喜歡皋月杜鵑的哦。不過不是花,而是葉子。皋月杜鵑的葉子是很漂亮的哦」
「葉子?」
「開花之前的皋月杜鵑啊,葉子可是十分柔軟的,不過雖然柔軟,尖尖的葉尖卻會指向天空。稍微離遠一點的話,看起來挺像兔子的耳朵。小時候啊,曾經覺得看起來好像很多小兔子的耳朵聚在一起啊,因為覺得太害羞了所以沒有跟別人說過。不過直到現在我也很喜歡摸那葉尖時的感覺。」
看著那樣不停談論著的小哲,我非常喜歡。話題是重要的東西,或者是無意義的東西都無所謂,倒不如說,無意義的東西更好。我一邊「嗯嗯」地肯定著,一邊催促小哲把話題繼續下去。皋月杜鵑的葉子是什麼形狀呢,給人的感覺似乎很硬呢。啊啊,那是山茶花啊。皋月杜鵑一定是軟軟的,葉子長得很像兔子耳朵吧。
「有很多小兔子啊」
小時候的小哲,原來在想著那種事情啊。
在快線站的下一站,我們下車了。那裏的確是一個很有郊外的感覺的車站。月台上幾乎沒有人影,隻有午後的陽光悠然地搖晃。從月台可以看到站前的環形路口,有兩輛出租車停在那裏,可正在載客的一輛也沒有。兩輛出租車都是私人出租車,坐在駕駛席上的司機一臉很閑的樣子。環形路口四周的建築物最高的也就五層左右,有一間小書店,一間影像店,一間連鎖咖啡廳和一間居酒屋,實在是十分安靜的地方。
我漫無目的地環視周圍,尋覓著心情的歸宿,能安頓下來嗎?不能安頓下來嗎?小哲什麼都沒說,但他一定和我一樣一邊確認著,一邊慢慢地走出月台。雖然檢票口就在樓梯的上方,但是小哲卻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背握著雙手,漫無目的地將腳搖來搖去的他,總覺得非常高興。
我在塑料椅子上坐下,抬頭看向藍天。明明隻是坐了一個小時左右的電車而已,天空卻變得如此廣闊。對麵的月台,也有著和我現在坐著的一樣的塑料椅子,靠背也是某種圓形的設計,應該是受到了埃姆斯的貝殼椅的影響吧。從它的設計來看,大概就算被醉酒的人一腳踢開,或者被粗魯的坐法對待,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這椅子的確十分精致,很耐用,實用性也很強。
過了一會兒,當我想著日本車站裏存在著的無數把的椅子的時候,小哲回來了。他說這裏空無一物,這也是當然的。
「沒有售貨亭呢」
「上麵可能有吧」
我看向向上的樓梯。
「走吧」
「也是呢」
走上樓梯後,發現那裏隻有自動檢票口,並沒有售貨亭。
「挺好呢」小哲這樣說道
「售貨亭也沒有,挺好的呢。」
「智子,好像很高興呢」
「總感覺像遠足一樣」
「才不是遠足哦,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會在這裏住下來了。」
「也是呢」
用了比想象中更大的聲音,我歡快地說了出來。
「要在這裏住下來了呢」
「你不懂啊,智子」
當我即將走進車站前的那家房屋中介時,小哲像是很輕蔑地說道,可是眼前的房屋中介可是有連鎖店的大公司啊。
「不懂什麼?」
「像這樣的新店,不會有好的情報的。和市中心不同,農村房屋中介和地主的聯係是很強的,那些很久以前就營業的房屋中介應該會有著一些不錯的房屋」
「啊,原來如此。」
毫不掩飾地欽佩了一下。
「小哲,對那種東西很了解呢。」
「因為,我喜歡搬家啊。」
「我是一直住在同一間公寓裏。因為不是很麻煩嗎,搬家什麼的。要是找到了合心意的地方的話,一直在那裏住下去會比較舒心哦」
「環境改變的話,對事物可能會產生不同的看法呢」
「是這樣嗎?」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來到這裏,不是嗎?」
我追上了快步走出去的小哲的背影,在車站的周邊閑逛。環繞了環形路口一周之後,我們在一個巷子裏發現了一家古老的房屋中介。入口的推拉門並不是自動門,門框也不是鋁製的,而是很早以前的木製品。填充在門框內的玻璃也很陳舊,有著像波紋一樣的圖案。現在,這種樣式的玻璃已經基本見不到了。
推拉門上貼著的房間表都已經褪色發黑,裏麵的平麵圖有的也已基本看不清楚,變得破破爛爛。能明顯地看出已經放置好幾年了,大概店主根本沒有過換掉的念頭吧。這不就是已經不再做生意的意思嗎?
「這裏?」
我稍微有點不安,於是問了一下。這看起來不是已經停業了嗎,雖然店裏還是亮著燈的。
「嗯,就這裏吧。」
小哲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向了推拉門,發出了很輕的聲音後門就開了。我跟著小哲走進店內。屋裏隻有一張鋼桌和一套陳舊的沙發。坐在沙發上讀著體育報紙的大叔,驚訝地抬起頭。
「我們正在找房子」
「客人嗎?」
麵對小哲的話,大叔這樣回答。既然是來房屋中介說要找房子的,不用說肯定是客人啊。
我和小哲一起肯定了兩次。
「啊,這樣啊」大叔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客人們,稍微等一下」然後他悄無聲息地走向桌子。
「那麼,你們在找怎樣的房子呢?」
「這附近的房子大概多少錢?」
小哲很熟練地詢問道,我對這些並不了解,看小哲那幹勁滿滿的樣子,就全交給他處理吧。
「嗯,2DK的公寓大概6萬日元左右。,如果要稍微高檔一些的,還要再花點錢。」
好便宜。我和小哲一起住的參宮橋的大廈非常古舊,可就算這樣加上管理費一個月也要十七萬左右。
「2DK或3DK都行,就算比較老也沒關係,麻煩請給我介紹一個比較便宜的地方」
「便宜的地方啊,好的好的。」
大叔看起來人不錯,我雖然想到了到無良房屋中介商這種詞,但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不過也許這種類型才是最危險,不能掉以輕心。
「那麼,就讓我帶你們去看幾間吧。」
「有勞你了」
進店的時間可能連十分鍾都沒到,我們就坐上了大叔用來載客的花冠,出發幾分鍾後,四周就變成了廣闊的野地和稻田。甚至可以說是除了野地和稻田就什麼都沒有了,一想到要在這種地方住,心中就有了些許不安。
順著國道繼續開下去,各種店鋪紛紛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路邊店」吧。家電批發店,家庭餐廳,建材市場,家具店,汽車用品店……這裏是和車站前麵的寂寥截然不同的繁華。
不久後我們就來到了國道的盡頭,在彎曲的小路裏左拐右拐後,我們到達了一座小小的公寓。
「這裏,蠻新的卻很便宜,五萬八千元,手續費兩千元」
雖然說不上很差,但也不能算是太好,隻是一間普通的公寓。有兩個三坪大的房間,一個浴室和一個廚房。打開鋁製窗框的窗戶,窗外是一片廣闊的稻田,可以看到遠處的家電批發店的黃色建築。
小哲抱著胳膊凝視著那棟熒光色的建築,然後很快就把窗子關上了,語氣堅決地讓對方介紹別處。
「不中意嗎?」
「雖然不算差,但也沒有一見傾心的感覺,想再要一點開闊的感覺啊。外麵這麼空曠,屋子卻有一種窒息感,而且太新也不好。」
「新的不可以嗎?」
「總感覺冷靜不下來呢」
聽著小哲和大叔的對話,覺得小哲說的的確沒錯。在這樣的建築裏住的話和在市中心住沒什麼區別,雖然嶄新的的確挺好,但浴室的門把手卻是塑料製的,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
在那之後,我們又看了兩三個公寓和大廈。不過,無論哪個都沒有想住的想法。大叔和我們都有了些許困擾,究竟想要些什麼,似乎連我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別墅也要看一下嗎?」
像是突然想到一樣,大叔這樣問道。
別墅?
這是我沒想過的。
「別墅什麼的,價格不會很貴嗎?」
小哲負責與房屋中介商的交涉了,我隻用在後麵跟著就好。
「舊別墅的話挺便宜的哦,五萬可能不行,六萬就差不多了,不過既然想要比較廣闊的房子的話,兩層帶庭院的別墅不也可以嗎」
「唔,總之先讓我們看看吧。」
車子開了十分鍾後到達的是,一座的確非常陳舊的建築,建築年齡應該超過二十年了。這是一棟朝南的兩層建築,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青色的瓦片閃閃地發著光。似乎是因為長期無人居住,進到屋裏後有一點小小的臭味。這棟房子又古老,入口的門又要「喀拉」一聲才能打開,明明應該減了不少分的,但為什麼一開始,就會有一種這裏說不定不錯的想法呢?我和小哲把大叔扔在後麵,快步走進了起居室。
「好寬廣」
小哲很高興地說道。
「是啊」
我也很高興。
這裏不像其他古老的房子,有著十疊以上的起居室,不過,由於這裏的寬闊,其他的房間變得比較狹窄。隔壁的和室隻有四疊半大小,廚房裏能不能放桌子也有些微妙。比我們稍微晚點進來的大叔,無奈的嘀咕了句「這還真古老呢」
「啊咧,這個天花板,一模一樣啊。」
「天花板?」
我和大叔站在一起,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麵貼著刻著花的花紋的白色板子,有種石膏的感覺。
「和我第一次賣掉的房子是同一種樣式啊,這個。」
「誒,那是什麼時候啊?」
「已經是二十年以前了」
「有那麼久的曆史啊,這裏。」
「也是呢,這裏挺老的。」
當我和大叔在閑扯的時候,小哲將起居室的窗戶全部打開,以哢啦哢啦的氣勢將百葉窗全部拉起來,玻璃窗戶也全部拉開。昏暗的室內,頓時充滿了光亮,耀眼得眼睛都睜不開。
外麵有一個很狹窄的南向庭院,茂盛的雜草沐浴在陽光之中,小小的蝴蝶在小小的花朵間逡巡,有一對紫色的蝴蝶纏繞舞動,說不定是情侶吧。
我往窗邊的小哲身旁走去。
「首先從庭院開始吧」
傳來了他興奮的話語。
「是啊,要把雜草都拔掉」
「種上櫻桃番茄吧」
「為什麼是櫻桃番茄?」
「因為很容易就會有收成,而且產量很多啊。剛采下來的櫻桃番茄可是很甜的哦,拌上橄欖油後可是美味到極點呢。」
看來是從電視上獲得的情報啊。
我笑了,小哲果然還是,會首先想到吃的東西啊。
「夏天就是西瓜啊」
「西瓜太難了,因為外行人種的西瓜不甜啊」
「那麼,柿子」
「要花八年」
「原來如此,桃栗三年,柿子八年啊。小哲,還記得下麵一句是什麼嗎?」
「誒,還有嗎?」
「柚子這大笨蛋要十八年啊」
「花十八年的話的確是大笨蛋呢」
我們就這樣說著笑話,兩個人都非常喜歡這個房子。首先方向朝南這點就不錯,然後雖然小,但有庭院這點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老房子最棒了。
「就要這裏吧」
轉過身來,我這樣跟大叔說道。大叔驚訝地環視著室內,「真的可以嗎」這樣回問道。
「就要這裏」
我這樣說著,在「這裏」加重了音調。
4.
搬家的準備,不僅是對自己過去的追溯,同時也在將其舍去。比起感傷和痛苦,感覺上倒更類似於舍去一切,幹幹淨淨重新開始。我和小哲情緒高漲,這個不需要那個也不需要,要扔掉的東西逐漸多了起來。結果,要扔掉的東西反而比要帶走的東西多得多。
位於北側的六疊房間,右邊塞滿了要帶去的打包好的紙箱,而左邊則是要扔掉的東西。準備扔掉的東西已經按照我們社區的分類收集模式,分成可燃垃圾,不可燃垃圾和件垃圾了。
「挺壯觀的呢」小哲這樣說道
「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不要的東西啊」
「明明房子並不大呢」
東京大廈公寓的平麵圖是,有三個六疊的房間,一個四疊半的廚房。雖然準確的數字已經忘了,但應該不到六十平米吧。大半的行李都堆在了北側的六疊房間裏,直到最後還需要用上的東西則都放在了剩下的房間中。
我們無言地凝視著變得冷清了的這裏。
在那之後,我們一邊繼續進行著搬家的準備,一邊回憶來到東京時的事情。我出生在中國地區的一個小鎮上,厭倦了那個狹小的世界和各種繁瑣的人際關係。本家開展的事業讓整個家族的凝聚力很強,大半的親屬都在父親的公司裏工作,統領著一切的父親成了這個地區的老大。由於惹惱了父親就不能在鎮上繼續住下去,所以發生了糾紛的商人被趕出鎮上這種事情隔幾年就會發生一次。雖然隻是一個人口不足一萬,幾乎可以被算作村子的小鎮,但也正因為如此,在這個閉鎖的空間裏蠕動的東西會不停地滋生,黑暗也會不斷增疊,那是把手伸進去就會被黏住的濃稠的黑暗。
就算是小孩子的心靈也能理解那種混亂的關係,因此我很害怕我的親生父親,很害怕父親周圍的那些嘲笑被趕出鎮子的商人的人,最害怕的是默許父親的專橫的這個小鎮。
因此我成為高中生後,以讓周圍感到無可奈何的程度主動學習,無論如何都想要考進東京的大學。就算是隻早一點也好也要從這個小鎮離開,從那些可怕的人的身邊離開。雖然父親希望我考進縣內的國立大學,但當我收到了一間水平不低的的私立大學的合格通知後,他還是勉強同意了我前往東京這件事。
「不過」
父親這樣說道
「不過,一畢業就立刻給我回來。」
說出這樣的話的父親的臉因為酒的緣故而變得赤黑,話語中除了命令什麼都沒有。在家族內的交流中,父親永遠都用命令的口氣。
那個時候,坐在我旁邊的姐姐一言不發。
「智子」
突然想起了姐姐的聲音,很緊張的聲音。那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應該是高三第三學期,差不多到可以自由到校的時候的事吧。下上下學的巴士開始步行的時候,姐姐就站在途中那橫渡芝浦川的長橋的正中間。
想起來了,姐姐的影子長長的延伸出去,所以那時應該是黃昏吧。在那種時間,姐姐為什麼會在橋上呢?
「怎麼了?」
「好高呢」
姐姐直視著欄杆那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橋嗎?」
「嗯」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都現在了怎麼還說這個。姐姐也好我也好,都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河的另一邊,走過了這座橋的次數都早已數不清了。姐姐想表達的應該是別的東西吧,不過遲鈍的我過了一會才意識到。
說不定,她可能是在這裏一直等著我吧……
把書包放在了腳邊,我也和姐姐一樣向欄杆外麵看去。那個據說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數的深深的河穀在學術方麵有很重要的意義,鎮裏的每個人都為此感到自豪,穀底芝浦川的水麵閃閃發光。橋的下麵是深淵,在淺灘上迅捷流動的清澈溪流,在這裏也染上了濃厚的綠色。
「人也是一樣的」
我這樣想到,要是一直流動的話就能保持清潔,停留的話就會變得渾濁。
從橋到水麵,有二十,不,三十米距離。雖然對我們來說都是見慣了的風景,可當我們探出身去凝視那個空間時,還是感到了腹部有咻的一下縮緊的感覺。
剛從學校回來的我穿著深藍色的水手服,而在當地的金融機關工作的姐姐則穿著單薄的粉紅色製服。姐姐的胸前係著白色鑲粉邊的絲帶,那個絲帶隨著從穀底吹上來的風猛烈地搖動著。
「智子」
是因為一直看著穀底的緣故嗎,姐姐的聲音很緊張。
「雖然父親說‘給我回來’,不過不回來也是可以的。」
「什麼意思」
「嗯……」姐姐什麼都沒有回答。
我轉過臉去看了一下,姐姐就那樣兩手壓在欄杆上,撐著她尖尖的下巴,視線看向十分遙遠的河麵。
那個時候的姐姐,應該在眺望著比河流更遙遠的地方吧。
「你在這裏住不下去的,回來的話,會受不了的。」
「不過父親說了要回來……」
「父親那邊就別管了」
強硬的語氣讓我嚇了一跳,和反抗著父親的我不一樣,姐姐總是很聽父親的話,在我看來父親也十分寵愛姐姐。
姐姐跟父親很像,性格直來直去,不像我那樣討厭農村的環境,跟在小鎮零零散散住著的叔父和叔母們也相處的很好。姐姐高中畢業之後,就去了父親決定的地方工作。
如果姐姐是男孩的話,我覺得父親應該會很高興地讓他繼承公司吧。
「所以說父親說的東西就別管了」
父親非常喜歡的姐姐,竟然會那樣否定父親所說的話,讓我覺得難以置信。而且,從姐姐的話裏,我感到了對父親不滿。
為什麼姐姐會說出這種違抗父親意誌的話呢。
想試著去問一下,但又有些害怕,姐姐的目光很認真,我感受到了幾許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