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樓下大街的威國公府宜園自打這一日報子來過之後,便彌漫著一股喜氣洋洋的氣氛。老爺一路由一介尋常軍官一路晉升,從伯爵侯爵直到國公,統共隻用了二十幾年,宮中還有一位貴妃娘娘,正可謂是潑天的富貴,而如今世子爺蒙恩下場會試,先是得中貢士,如今又高中二甲傳臚,這仍舊是一樁了不得的大喜事。
因而,當羅旭經曆了一場跨馬遊街,金殿傳臚回來,就隻見大門兩旁整整齊齊站著兩排下人,見著他下馬就齊齊行禮道喜。而等到進了裏頭,那一個個磕頭道喜的人就更多了,到最後總算捱到香茗館,一整天從行禮到拜同年已經頭昏眼花的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林夫人當初年紀輕輕就帶著羅旭到了京城,母子倆多年來相依為命,因而如今眼看兒子並不因為一個世子的名分而荒怠放縱,反而如此爭氣,臉上心裏自然全都是歡喜。盡管對於丈夫威國公羅明遠因為京營操練而不在家中有些遺憾,但她還是讓廚下預備了豐盛的一桌酒宴,這會兒就親自笑吟吟地給羅旭斟酒。
“娘,這怎麼使得!”羅旭慌忙站起身來,見林夫人瞪了他一眼之後,仍是滿斟了一杯,他連忙賠笑搶過了酒壺,又給林夫人斟滿了,這才舉起自己麵前的酒杯說,“娘,這麼多年我在京城人眼中文不成武不就,最是紈絝,隻你從來都放任我在外頭閑晃,包容了我那許多胡鬧,既然要喝酒,應當是我先敬您一杯!”
“傻孩子,我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不信你還能信誰?”
林夫人嗔了一句,眼睛中卻流露出了幾許水光,見羅旭捧著酒杯看了她一會,隨即仰起頭一飲而盡,她自是也跟著滿飲了。及至放下酒杯,她就看到羅旭殷勤地給自己又斟滿了,繼而又將一個全都盛著她愛吃的菜的攢盒換到了她麵前,她隻覺得心裏滿滿當當盡是暖意。
母子倆說笑了一會,林夫人就問起了金殿傳臚的情景,羅旭自然是發揮了一貫插科打諢的本事,將好端端一樁莊嚴肅穆的事說得極其有趣,可是當酒過三巡,品評起那一堆本科同年的時候,他漸漸醉意深了,那字裏行間就少不得帶了幾分刻薄。
“今科的會試主考官原本是張閣老,但張閣老一退,咱們這一科就算是斷了座師這一尊最大的靠山大佛,隻餘下了那些房師。所以,說是天子門生,一幫人跨馬遊街的時候,除了名次高的幾個之外,其餘的都是愁眉苦臉,那情形就仿佛是人欠了自己多少銀子似的!”
“二甲第十七名那位是打蘇州來的,江南文華之地,他又是少年中舉的天才,於是少不得酸溜溜地在我的出身上做文章,話裏話外不外乎是說我要不是從雲南到了京師,要不是有個好父親,也不會有今天。我倒是想問他一問,要是自小就得離鄉扔在一個熟人親戚都沒有的陌生地,成日裏外出都是瞧人冷眼,身邊就幾乎找不到一個真心人,他是不是還會覺得那是人生幸事!要不是我記著韓先生的教導,爭口舌之利沒意思,一定和他辯個清楚不可!”
“名次正在我後頭的那位據說是宋閣老的同鄉,文名卓著,原以為一甲有望的,結果卻落到了二甲,而且連個傳臚都沒掙上,出了金殿就想找我明日會文,其他人也亂哄哄地圍上來套近乎……想當初我剛中了貢士的時候,多少人笑話,如今倒是都換了一副嘴臉!”
林夫人眼看羅旭一杯接一杯把美酒當成水一般地灌進了肚子,原本還要勸說,可聽兒子說著說著已經流露出了壓在心底的真言,頓時止住了那念頭,隻把房中的丫頭和兩位媽媽都打發了出去,隨即才勸慰了他兩句。眼見羅旭那迷離醉眼中稍稍恢複了幾分清醒,她才歎了口氣說:“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有你這個兒子,我就知足了。你也不要一味離你爹遠遠的,他畢竟是你父親,分別多年,隔閡總是有的。背地裏他說起你的時候,一樣也是自豪得緊。”
母親這般勸著,默默聽著的羅旭卻沒有吭聲,隨即低頭又斟滿了一杯酒一揚脖子喝了。等到林夫人麵帶惱怒一把抓住了那酒壺,他方才抬起頭說:“娘,我依您的話就是。我知道讓咱們母子倆進京不是他的錯,他一個人在雲南鎮守,總會有女人陪著,可我們走的時候,娘你又不是沒有留過人!而且,他偏偏還聽那個女人的蠱惑……”
“好了好了,都是過去的事了!”盡管自己也深恨羅姨娘,但林夫人畢竟不想丈夫兒子隔閡太深,連忙打岔道,“說起來你這孩子沒考之前就信心滿滿,明日的遊園我該下的帖子都下了,原還以為不會有幾個人來,沒想到你這一中傳臚,今天下午來探口風提親的就有好幾位,我隻是一概含糊著。你如今出盡風頭,還怕沒有名門閨秀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