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泉山莊因是一座溫泉別莊,裏裏外外原有灑掃八人,庫房四人,車馬四人,廚房兩人,外加打雜看門等等,統共是二十五個人。主人翁每次到這裏來住的時候,總有貼身仆婢帶來,因而這些人也習慣了隻在外頭伺候,巴結逢迎都輪不到他們上跟前。如今住進來的雖不是正經主人,地位身份卻猶有過之,自然而然就有人生出了那一重心思。
這會兒,看到那個仆婦推著一輛小車出來,二門前兩個粗使仆婦立時疾步上前,滿臉堆笑彎下腰道了個好來,又搶先進門幫她推車,口中又說道:“嫂子歇一歇,這等小事哪用得著您,還是咱們來做。”
另一個見對方遲疑,又忙著攙她的手,硬把人攙扶到了門前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下,又殷殷勤勤地說:“老太太和夫人都是尊貴人,咱們這等牌名上的人自然不敢上前伺候。可是,像這樣處理垃圾之類的粗笨差事,哪裏用得著嫂子這樣的人去做?知道裏頭夫人素來仔細,可到了這邊,您也就做了該做的事,接著就輪到咱們了。”
“這怎麼好意思……”那仆婦口中說著,可一扭頭,就看見另一個粗使婆子推著小車沒了影,思忖追也追不上,她就露出了樂得偷懶的表情,因笑道,“那就多謝兩位了。說起來,咱們夫人是正經侯府出來的,規矩是大,可賞賜起來也從不吝嗇,所以咱們沒一個敢懈怠的。”
“今天這也不叫懈怠,本就是大夥各司其職麼?”說話的粗使婆子輕輕巧巧這麼一句,見對方也笑了,於是便趁熱打鐵地說道,“聽說夫人未嫁之前就封了縣主?我們這等粗笨人,分不清楚朝廷誥封,這一品夫人和縣主,究竟是哪個更尊貴些?”
“哎呀,這個你問我就問對人了。雖說長公主公主府邸比照一品,郡主二品,縣主三品,但隻看這誥命服色就知道,單單咱們夫人前頭那套冠服,就比一品夫人冠服還要華貴!而且,公主郡主縣主都是通籍宮中的,哪怕不得傳召也可以入宮請見,不像尋常外命婦,隻能在逢年過節時進宮,而且多半就是叩個頭,連貴人們的麵也見不著。更何況,夫人的幹娘是安國長公主,這一重身份哪個一品夫人能比?”
“是是是,嫂子真是京城裏出來的人,就是比咱們有見識……”
隨著另一個粗使婆子推著空空如也的小車回來,兩個人自然是緊趕著那仆婦逢迎,一頂頂高帽子送得那仆婦滿臉笑容,就連幾條皺紋也仿佛撫平了些。等到裏頭陳瀾送江大太太出來,之前那仆婦匆匆閃避,兩個婆子也是垂手立在一邊連頭都不敢抬。直到兩邊人都走了,她們方才趕緊把那麵露嗔怪的仆婦送進了二門裏頭,等人影瞧不見了,這才對視一笑。
“哎,咱們在這連老爺的麵也見不著,甚至黃媽媽麵前都說不上話,要是真能巴結上這位海寧縣主,下半輩子就不至於這麼清苦了。”
“可不是?”
外院西北角的一個小跨院裏,一個提著包袱的男子在東廂房門前敲了好幾下,門便張開了一條縫隙。裏頭的人接過包袱,隨即用征詢的目光看著那男子。
“爺,是陳婆子從那個倒垃圾的人手裏接過的車,所有的字紙都在這裏頭。”
“知道了。”
隨著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大門很快又嚴絲合縫地關了起來。門裏頭的人捧著包袱到了內間的書房,隨手撂下將其解開,見裏頭赫然是一個個的紙團,便耐心地將一張張紙攤開撫平。然而,才攤到第四張,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前頭三張都隻是一些毫無組合意義的符號,可是,這第四張的紙上卻隻寫著一個墨跡淋漓的大字,赫然是“我”。心中起疑的他立時加緊了動作。不多時,那些寫著字母的紙全都被他撂在了一邊,取而代之的則是那幾張寫了字的紙。將這些攏在一塊左移右移,他很快就將其排成了正確的順序。
“我知道你是誰!”
喃喃自語地念了一遍,他的眉頭頓時擰成了一個結,隨即雙手一張,竟是把滿桌子的紙全都拂落在地。好半晌,他才輕輕哼了一聲:“你知道我是誰?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是誰!我每年在這個地方頂多隻住三五天,就是偶園,也隻是我的一個掩飾而已……要想打草驚蛇,用這一招豈不是太自以為是了?等等,那幾本書……莫非她真能看懂?”
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一下子轉向了外頭。他幾乎是快步走到窗邊,確定外頭院子裏決計沒有人,他才往後退了兩步,但神情依舊沒有多大緩轉。
送走了江大太太,陳瀾隻覺得腳下步伐異常沉重。她並不擔心自己對江大太太的承諾,以婆婆的性子,除卻已經移居京城的十五老爺,江家就隻是陌路人。要是能讓那位始作俑者的三老太爺下台,想來婆婆總是樂見其成的。關鍵的是,如果真的要打仗……如果真的是以那樣的理由打仗……
想到這裏,她不禁心亂如麻,便先打發了雲姑姑去裏頭看看江氏正在幹什麼,又召來紅纓輕聲囑咐了幾句。等她們走了,她緩緩前行了數步,突然瞥見紅螺在一旁心事重重的模樣,她冷不丁開口問道:“紅螺,我問你,倘若一百年前,一個人的祖先和別人結了仇,因為仇家勢大,他不敵身死,然後讓子孫或者是跟隨的人跑到數千裏乃至數萬裏之外躲避,又給了他們安家樂業的法子。如今過去這麼些年,這些人又卷土重來報仇,這可能嗎?”
若是這會兒跟著的是雲姑姑柳姑姑抑或長鏑紅纓這般深悉朝事的人,定然會另有一番聯想,可紅螺素來隻管眼前,不管任何閑事,聽得這話,頓時低下頭思量了起來。老半晌,她才抬頭看著陳瀾,又搖了搖頭。
“夫人,奴婢不知道別人如何,可奴婢知道,倘若我是那個人的後人,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哪裏還值得一心一意報仇?別說是百多年,就是當年大娘趕走了我和娘,舅舅又賣了我,如今想來恨是恨的,可真要說咬牙切齒想著報複,卻也未必。一飲一啄自有天定,若不是當年那一遭遭事情,我怎麼會遇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