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傳來他的低語,他很少以這種方式、這種語調與自己說話,陳酒抿緊嘴唇,眼淚已撲簌再下。
“人不是不朽的,人的精神意念也是,我常常問自己,還要等多久呢?路走得太遠,我似乎一直隻是在失去,而沒有收獲,現在連一點希望也快要離散了。”陳酒泣聲說道,“為什麼你的心我想盡辦法卻總也捂不熱,我這麼堅持又是為了什麼。”
灶膛裏許久沒有添“柴”進去,明火已經熄滅,未燒透的殘柴湧升滾滾濃煙,從煙囪裏冒出去,在傍晚晦暗的天空依然能劃出顯眼的一筆,然而灶膛前相擁的兩人絲毫看不到這一點。
“哎,你看,我們的廚房也起濃煙了。”
“還不怪你,剛才說別人家要吃煙熏飯,嘴上不留點德行,現世報立即上頭。”
“切,什麼報應啊都是屁,要不是大人鑽廚房裏去了,說要學習什麼灶前燒火的手藝,那我就算剛才詛咒這鎮子上所有家戶今天都吃煙熏飯,也輪不到我們,你何時見酒姐把廚房弄成這樣?”
“哦?那麼剛才大人說他不會燒灶,確是真的?”
“這有什麼奇怪的,下廚的事哪要男人來做,不如你進廚房試試,恐怕不僅要燒煙熏飯,還能直接把廚房點著了。”
“去你的吧!你這話也是在說你自己。”
廚房外空地上由遠及近悠閑走來兩個侍衛,他們隻是隨意聊聊,無意間路過,卻不想撞上了灶前那一幕。他們先是一怔,然後臉上的表情就豐富起來,有驚訝、有尷尬,還有一絲疑惑。
連他們都仿佛習慣了陳酒影子般的存在,而忘了她與林杉之間存在的另一種可能,男女之間最正常不過的一種關係演變。
“咳……”一個侍衛幹咳了一聲,本來是打算提醒另一個侍衛,非禮勿視,趕緊回避,卻沒想到身邊那個木頭還在發呆,屋裏的兩個人卻是覺察到外頭的聲響,鬆開了彼此。
“你個呆瓜,快走、快走!”幹咳出聲的那個侍衛見林杉即將轉頭看過來,再不顧什麼了,手頭一用力,就將身邊那個接近石化了的侍衛拽住,僵直一扯,帶著他飛速奔離。
“我的天,原來……”那個被拽得飛奔的侍衛仿佛才回過神來,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因為跑得太快,隻有半句殘留在了原地。
灶前鬆開了彼此的兩個人下意識朝門外看去,望著那兩個侍衛狂奔遠去的背影,屋內兩人隻是同時癡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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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阮洛進行一番細致的診查後,葉正名給出的結果是令王哲比較安心滿意的。
而葉正名給出的建議,例如多走動、多鍛煉,不要太依賴於臥床休息之類,則是令阮洛覺得比較欣慰的。
隨後葉正名還很細心的提供了幾種食材,供阮洛試試,讓他可以稍微脫離一下那種類似稚孩食物的‘五味粥’。
診查結束後,葉正名還十分有耐心的教了阮洛一套慢拳,並建議他根據自己把握好的身體感受情況,未必需要每天都練,但每次練習最好都練到微微出汗為止。
做完這一切,稍事休息後,阮洛出屋散步去了,葉正名則拉著王哲離開了會客廳。
他有一些事想要問詢一下,隻是由於他做事一向主次分明,控製得很好,所以直到此刻所有作為醫師職責以內的事都了清,他才忍不住要開口問了。
然而等話到嘴邊,他又猶豫了。
王哲看著欲言又止的葉正名,想了想後便道:“葉叔叔,你有什麼問題,就盡管問吧,在宮外你我叔侄相稱。”
葉正名遲疑了一下,先是輕歎一聲,然後才問道:“二殿下病了,你怎麼也不回宮看看他?”
雖然王哲言明可不拘禮,但提到另外一位皇子,葉正名仍是沒有直呼其名。
除此之外,王哲自己也感覺到,眼前這個對他們王家意義深重的葉家孤人,似乎對他們王家的人一直保持著一種距離,便是體現在這宮內宮外都毫不含糊的禮儀尊卑上。
無論他明裏暗裏提示過多少次,葉正名仍然在某一方麵十分刻板。
“你要說的是這個。”王哲沉默了片刻,才再開口道:“我這邊的事兒還沒了清,頻頻進出宮不太方便。在寫給二哥的信裏,我也說明了,他也表示理解我的做法。”
葉正名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變得有些清冷:“‘你這邊的事’是指阮洛吧?”
王哲感覺到了葉正名語氣裏的一絲變化,但他沒有作聲,隻是在看向葉正名時,目光裏浮升一絲疑色。
葉正名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又道:“二殿下是你的兄,這跟你與阮洛之間是不同的。二殿下在信裏表示理解你,那也是因為他把你當弟弟照顧,包括照顧你的想法。”
聽了他這話,王哲才算是明白他剛才語氣微異的原因了。
也因為這一點,葉正名的話在王哲聽來,便變成來自一個長輩對晚輩地關心勸誡,而非存在什麼心思揣度的臣子之言。
王哲點了點頭,目光遠遠投出,同時隱隱繃著的心懸稍稍鬆弛了一分,沉吟著道:“等這邊的事安穩下來,我會入宮住一陣子,好好陪陪二哥。”
頓了頓後,他又轉過臉來,目視葉正名,問道:“我二哥的病因……葉叔叔可聽到什麼調查結果了?”
“連你都沒有驚動,自然不存在什麼嚴重結果了。”葉正名麵色一緩,答道:“其實他跟阮洛今早的情況差不多,就是癡迷於看書,一碗羹從熱乎喝到冰涼,人猶未覺,但身體是實實在在受不了的。”
“就這麼簡單?”王哲目露訝然,顯然他心裏對這個結果存在很大質疑。緊接著他又問道:“他身邊不是一直有個宮女貼身伺候著麼?”
“可能就是因為太依賴那個宮女的照顧了,那宮女一時有事疏忽了一次,二殿下因此就出事了。”葉正名微微一搖頭,又道:“那宮女……聽說是要杖斃,後來二殿下去求情,那宮女得以躲過死劫,打了二十板,驅出宮去了。”
王哲沉默片刻,隨後輕歎一聲,道:“二哥還是那麼心思柔弱。”
葉正名平靜說道:“你也覺得那個宮女應該杖斃?”
王哲側目看了他一眼,倏地一笑,道:“我說的是為宮女求情這事兒,大可托別人去做。”
葉正名點了點頭,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沒有再說話。
葉正名沉默了良久,王哲也沒有再說話——或許,他是有意等葉正名再開口?因為葉正名雖然在沉默,但他的眼中明顯還藏有沒有說出來的話。
果然,葉正名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的把心中的那個疑團說了出來:“莫葉與阮洛住到一塊兒,這樣真的合適麼?”
他這簡單的一句話,實際上已經在王哲麵前暴露出了很多問題。
“葉叔叔已經知道莫葉的事了?”王哲目露新奇的看向葉正名。
葉正名想了想,隻簡單回答了幾個字:“我已經知道了。”
他的回答雖然簡短,卻正是以這種簡單明了的方式,回答了王哲已經問出、以及還沒問出的諸個問題。
王哲得了這個回答,果然沒有再問其它,隻微笑著道:“這是父親的決定。”
王哲的回答亦很簡單,卻也十分具有說服力。
他的父親,亦是莫葉的父親,父親為子女做出的決定,外人毋庸置疑。
但葉正名心裏並不完全這麼認同,因為王哲所言的父親,還有一個身份——皇帝。
可正因為他是皇帝,葉正名雖然心有質疑,卻愈發無力去改變什麼。
亭台之中,葉正名與王哲的談話到達這一步時,便一齊沉默下來。隨後兩人也變得愈發沉默,直到丫鬟來喚二人前往飯廳,晚飯要開始了,兩人也沒有再開其它話題,而是謙讓著一同前往。
來到飯廳,卻見廳中桌椅碗碟都擺放齊整,卻不見還有別的人在,王哲旋即就喊來白桃,讓她去催其他人。
白桃先去了莫葉的臥房尋找,結果是臥房空空,她倒是看見了梳妝台上放著一本書,正是莫葉從阮洛那兒借走的那本遊記。
白桃本來是不打算去動莫葉的東西的,然而在下一刻,她的目光注意到夾在書頁中、隻露出一角來的一張紙,她的想法在一瞬間忽然改變了。
她走到梳妝台前,翻開了那本書,直接翻到了夾著紙的那一頁,將對折了兩重的紙打開。
潔白的紙上,隻簡略寫了十六個字,然而在讀到最後四字時,白桃的眼中忽然升起一絲極耐尋味的神情。
除了這一絲變化之外,她的眸色依舊平靜。
很快,她就將紙折回原樣,放入書中夾好。臨走時,她思酌了一下,將紙的一角露出書頁外——正如她剛才走進來看見這本書時的樣子——擱下書,她這才離開了莫葉的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