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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一問,陳酒已經鼓起極大的勇氣。話音落下後,林杉沒有立即回答,她也沒有再追問,而是表麵冷靜內心卻一陣潮起潮落的忐忑。
其實林杉也已從她的話裏聽出了一條隱含的意思,他的心略微動搖了一下。但在沉思了片刻後,他仍然固守了一種師門學派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碾壓烙刻進他靈魂中的理念。
“為什麼不是你回到京都?這樣不用過多久,我們就能再見麵。”
他仍然沒有給予身邊這個等候了他十多年的女子任何承諾式的話語,並且他的語勢依然占在主導位置,哪怕身畔女子少有的主動了一回,他也沒有轉言依附。
“這不一樣……”陳酒垂下眼簾,喃喃出聲,此時她的聲音雖然變得細弱,但不難聽出語氣裏滿是失望。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北地這個鎮子上,我真的很擔心。”林杉鼻息間沉著了一聲,“這裏離北雁邊界太近,而他們鄰近南國駐守的邊軍向來最喜歡做搶掠之事。雖然他們一般掠進三十裏地,就會收隊回去,但以前王家軍還駐守北疆的時候,北國這群匪類就有過掠進五十裏的記錄。今後他們會不會囂張到掠進百裏地,這是不可預料的事。”
“可是……”從林杉的一番解釋中,陳酒聽出了他真正有思酌過她的安危,心裏由此升起一團暖意。但與此同時,她心裏的某個疑惑也真正浮升至嘴邊,她終於再次主動開口問道:“……我已聽說了,待西麵戰事結束,你並不打算回到京都。你……你又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座城裏麼?”
陳酒慢慢又垂下頭來,聲音也漸漸低下去:“如果沒有你,那座城再華麗壯美,我卻隻會感受到更多的孤獨。倒是這小鎮,能留有許多你行走過的、停留過的痕跡,即便你也不會回到這裏,在我心裏,這裏也比京都讓我覺得有你陪伴在身邊。”
林杉握著書冊的手僵硬了一會兒。
他能理解陳酒所說的孤獨,曾經他行走在那座新生的都城裏,許多次的以對另一個女子的思念方式來品嚐著這孤獨。
那座破敗的城郡終於變得井然有序,有了結實寬闊橫平豎直的街道,並布置了一夜常明的燈火,將那座都城的夜也點亮了;那座都城終於不再隻是有幾棵枝扭冠歪的老楊樹,而是點綴了許多的花樹,花期排列在四季時有開放,為這座帝王坐鎮的宏都在剛毅中增添了一些柔美,惹得許多深閨中的美麗姑娘惜花而來,安靜的街道上常現人比花兒嬌……
可是,若隻是孤獨走在這樣的繁華中,一次次想起那個女子失約的承諾,那麼眼前身邊的諸多美麗就都消失不見了。這座都城再廣闊,禁錮自己的牢籠就有多廣闊;這座都城的城牆有多高巍,自己仰頭可見的天空就會被圈縮得越狹窄。
你說過要每天跳那城樓石階一千級,這樣你就能在生完孩子以後盡快瘦下來,保持住年輕苗條的模樣……
其實,我卻覺得你可以再胖一些,那一樣很美。
你說湖陽近海,必須修築地下排水係統,並且這個排水通路要修到能讓兩個人並肩直立行走其間,這樣不僅能防範海潮的憤怒,日常維護的工匠行走其間也能有個伴,不會太孤單……
曾經我以為你後麵說的這句話是個玩笑,但直至如今,我才發現,孤獨行走在那黑暗潮濕的地下排水通路裏,身邊能有個並肩行走的同伴,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就是那麼的殘忍,自己先走了不說,還留下了那麼多的承諾。我一一做成了你想要的,你卻不聲不響的走了,留下那麼多你的痕跡,一遍一遍地刺傷我。
“啪!”
林杉緊緊攥著書冊的手忽然一抖,然後鬆開,書冊滑落到地上,他鬆開書的手已經用力攥緊了胸口衣襟,手背上皮膚下的青筋驟然突現,如狂風中交錯的枯樹枝。
他努力揮散腦海裏那個女子的身影,可無奈她的聲音他太眷念,她的巧笑他太癡迷,他遲疑著讓她的身影多停留了一會兒,但在這一瞬間過後,他發現她真的已經不在身邊,失落與心痛的感覺已經變得激烈如洪水推垮堤壩,如利劍刺透盔甲……
“咳……”林杉忍住了胸臆間那絲冰冷刺痛席卷上喉的咳意,卻沒能忍住嗆出一縷殷紅。
垂著眼簾、目光落在地上的陳酒忽然看見了那本掉落的書冊,看見了翻開至一半的雪白扉頁上,驟然濺染點滴刺眼的紅,她先是微微愣神,緊接著心中一窒。
“三郎,你……”她抬起目光,就看見眉頭緊蹙的林杉唇邊掛著一絲血痕,那血痕有些如蛛網般破碎粘結,竟是凝結了的心血。
她真的有些怕看見這一幕,懼怕看見他痛苦。
“你……”陳酒動了動嘴唇,終於抑製不住地哭了起來,心痛如絞,無法再說半個字。
“天下地藏,分分合合,百年時期;逆此道者,若非險惡,必斂靈犀;人成之勢,合中有分,分中斂合……”林杉閉目沉聲吟誦北籬學派《地物經》第十九篇“對物論”,終於揮散了心中那抹倩影。
乾坤宇宙包羅萬象,擁有無限的潛機與能量,人雖然為靈首,卻也隻是其中一部分,發掘這些潛機與能量還有更多的規律要觀察積累,這是《地物經》的主要思想。而第十九篇的主意則是講到,人有生死既如草木枯榮、晝夜變化,生不能為恒久,死也可以是一種重生,但人的思想無法違逆自然之道,所以活著的人應該注重的是活在當下的細節,垂死之人也該坦然接受寂滅的無邊黑暗與靜默。
不要再將過重的心思放在已經逝去的人身上了。
即便她曾經讓你多麼的眷念,她已經成了虛無,你也獨自走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那點虛無早該散去了。
哪怕隻是將對她的眷念所消耗的精神拿一半出來,放在當下,也足夠使你在自身所處的世界裏獲得重生。
“不礙事,我隻是……”承著陳酒捏了帕子替自己擦抹唇邊血痕,她指尖輕柔的力量明顯在顫抖,林杉望著這女子淚珠不斷掉落的雙眼,略微遲疑之後,第一次在她麵前選擇坦然直述,“……忽然想起她來,心裏仍舊覺得難受。”
乘著情緒上略微失控的勢頭,陳酒放聲辨道:“為什麼你就不能徹底忘了她?即便她再好,終究是已經去了這麼多年,何況你還幫她把女兒養大,你虧欠了她什麼?”
她想問他的這些話,已經擱在她心裏許久了。
現在她一口氣全問了出來,心裏的鬱塞被全部打通的同時,又有些懼怕於得到他的答複,因為那可能是一種對她而言更真切不可修改的否決。
如果他到現在都還能直言承認,他忘不了,他償不了,她卻沒有足夠的青春與自信,再等待十三年了。
倘若時間倒退幾天,陳酒這麼向林杉大聲質問,他一定會心生慍惱。在今天以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他深深封藏在心底禁地裏的秘密,他抵觸任何人試圖冒犯,哪怕是善意的關心無意間觸及禁地邊界。
但在今天,在嗆咳出那一泓心血以後,他心裏的某道似乎連他自己都忌於觸碰的壁壘仿佛被敲碎了。
“我不知道……有時候忘不了一個人,跟虧欠無關……”林杉卷起袖角,替陳酒沾去眼角的淚水,他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這本來是無理可循的事情,就如你對我有情,可我何曾給過你什麼?我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陳酒微微怔了怔,然後她就捉住了林杉替她拭淚的那隻手,掰開手掌平平覆在自己半邊臉頰上,喃喃說道:“我也不知道,我隻能體會我的感受。看見你安好,我就高興;看見你高興,我就沒有了疲倦;若能握著你的手,仿佛我的心跳會變快;如果是你主動握著我的手,我……我卻想哭……”
林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仿佛粼粼波光的湖麵在一陣疾風過後蕩起一層長弧度的波瀾。
不等他開口說話,他就聽陳酒在短暫的頓聲後認真地問道:“如果我忽然不見了,你會感覺到什麼?”
剛剛說完這句話,陳酒赫然發現,也許正是因為自己一直努力片刻不離的跟在他身邊,漸漸就被他當成了身後的影子,常常被忽略的存在。她忽然有些躍躍欲試起來……如果她忽然消失,是不是真就可以成為常住在他心裏的第二道影子?
她哀傷的眸子裏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希冀與喜悅。
林杉陡然觀察到了她的這點一樣情緒,心下猛地一驚,當即說道:“你不要亂想!”
意識裏仿佛出現了某個畫麵,與此同時,林杉也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懼怕。很陌生的感觸,卻使他如出自本能保護自己的事物一樣,覆在眼前女子臉上的手搭向她的肩膀,突然將她拉入自己懷中。
“你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你本來是一個堅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