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9)、新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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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飛花處,雨燕啄春泥,青紅垂枝蔓,春水近沙堤。”

清風館東院的八角亭中,一個身著鑲藍邊皂服、腰掛一柄皮鞘大刀的年輕男子一手按著扶欄,一手端著雙耳銀製酒杯,咂咂舌尖美酒的熏辣,然後慢慢吟出二十字。

在他的麵前,沒有花沒有柳,無鶯無燕,隻有十幾名京都府衙差在幾間屋子裏進進出出地搜查著,屋內不時傳出陶器、木器之類的事物摔碎或者被擊破發出的噪聲,略有些刺耳。

而在他的背後,擺了兩碟糕點一壺酒的石桌旁,一個年齡與其相仿的年輕人憑桌坐著。他屈肘攤開雙手捧著臉,目光定定盯著那兩碟糕點,一雙鳳目無甚神采。

這樣的日子,自清晨睜開眼就開始重複,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經曆了最近這幾天的事情,石乙覺得自己仿佛一夢未醒,一夜過後,許多事都變了,有幾個人似乎憑空消失了。

他悵然看著麵前那碟糕點,隻覺得口幹舌燥,根本沒有伸手動那糕點的意思。他的視線其實也不是在看著瓷碟裏精致的糕點,而是盯著碟子下麵一隻正在奮力搬運著一粒糕點屑的螞蟻。

一隻螞蟻的生命意義,大約就在於能不能搬動比它的身體大上數倍的食物,至於別的事情,可以不必在意。做一隻螞蟻,是不是比做人要簡單得多?畢竟……隻需要出蠻力就夠了啊。

石桌上,一隻蟻馱著一粒糕點屑慢慢挪動。它純黑的身體那麼小,幾乎完全被糕點屑壓在下麵。乍一眼看去,就仿佛隻是那糕點屑在行走。

石乙看著這隻蟻,心裏有諸個念頭閃過,最後隻留下了一條。他默默念著:再加把勁,就快到了,小螞蟻……

然而就在這時,一根手指壓了下來。

小螞蟻費了好大勁兒,終是沒能把它幸運找到的甜美糕點搬回家中,沒能有幸去品嚐,沒能召喚蟻族一起來享受這石桌上的寶藏,隻在石桌上留下它的屍身,死在它正努力搬運的食物上麵。

石乙微微一怔,過了片刻,他才抬起頭來,看向站在石桌對麵的那個皂服年輕人。

這個穿著京都府大獄班頭公服的年輕人,實際身份是府尹大人韓士儒的第四個兒子韓景青。府尹大人的四公子在京都名氣並不高,因為最近這三年他一直在外地求學,也得虧如此,他才能把正牌班頭的公服要了過來,自己穿上。

而他這麼做的原因,卻是為了一個義字,因為京都府這次辦的一個案子,牽涉到他的同學兼好友。

第一眼看見老同學穿著這身行頭出現在眼前時,石乙也是大感驚訝,因為他與韓景青同學三年,從未聽韓同學提到過他竟還有著這重身份。

不過,此事說來也巧。在學廬三年,正是因為石乙不問韓同學的家世,隻與其交流學問,韓同學這才願意與石乙交心為友。那段時間正值韓景青與父親鬧別扭,不同意父親要他學習時下主流的四典六書十三經以備科考,韓景青一個人獨自跑到外郡,倔著性子開始了他熱衷的算學求學生涯。

但這種孤獨艱苦的求學時光,韓景青隻堅持了半年左右。因為他對算學的興趣實是一時熱度,再加上家裏斷了他的生活費供應,夢想在現實麵前就是那麼不堪一擊。好在這個時候,有石乙的資助,韓景青才能在外頭熬了三年,勉強拿了結業證明。三年後回家,他那父親也沒再多說什麼,為此事韓景青心裏是很感激石乙的,年輕人一無所有,卻極重臉麵。

然而韓景青很明顯並不知道,石乙資助他那三年的真正用意。

在那三年求學時光,石乙不問韓景青的家世,是因為他自己也有不好明說的身世。青lou公子的身份,說出去比不說時更會惹人嫌。石乙不問韓景青家裏的事,而韓景青自也不會反過來問,兩個人倒因此結交了三年非常純粹的友情。

可在那段時光裏,盡管石乙對韓景青一無所知,他還是看出了這位韓同學非同一般的地方。

韓同學了解很多地方的風土人情,對待事情時不時會有非常獨到的見解,最令石乙好奇驚訝的是,韓同學對當朝諸多製度了解得都非常清楚,這對於身為異世來客的石乙來說,真的是有價值必須抓住的說明書式的人物。拋開一切物質因素,走近這樣的人物,總是能給自己帶來一些進步的。

至於生活費方麵,韓同學的作風還是很端正的,除了算學學得不好,時常缺課,白天睡大覺,有點懶散,再無別的惡癖。與他這樣的人交朋友,隻要願意把課業借給他參考,隔三差五帶他去菜館開葷,也就差不多了。

在學廬的三年時間裏,與韓同學的相處讓石乙有種回到前世大學校園的感覺。當然了,學廬的環境總不如大學校園那麼豐富,沒有亮麗的學姐、學妹,年齡不太一齊的同學們,各自身份還有些複雜。

就是這樣的學習環境,培養積澱出來的友情,反而特別的令人感覺珍貴。

……

……

皇三子王哲四歲那年學習走坐站拜禮,後來那授禮儀的嬤嬤一夜之間頭發被燒得精光。接著換了一個禮官繼續教,次日此人蓄積了數年的一把美髯就被齊根剪斷,下顎一片成了不毛之地。害得這禮官半年沒臉出門,激怒不敢言,差點在家上吊。

王哲八歲那年,做出的事更離經叛道。周曆前朝雖然歸於塵土,但太廟裏前朝諸君的靈位牌還是被當今新君下令保留,隻是封藏在幾口箱子裏。五歲的王哲,有一段時間喜歡拿木片造小船,他去哪兒找木頭不行,偏偏就盯準了太廟裏那幾口箱子。等到皇帝發現時,王哲已經玩壞了前朝四位皇帝的靈位牌了。

若非他當時人小力微,那些皇帝的靈位牌用的又是最結實的材料,可能現在前朝皇帝的靈位牌已無一幸免。

最嚴重的一次,還是王哲放火燒藏書樓的事。他隻是不樂意背讀那些枯燥晦澀的經卷,氣惱於為什麼公主姐姐二皇子哥哥都可以不讀,偏要逼著他苦讀背誦,於是忽有一天,他很孩子氣的想到,燒了它們便不用讀了。

王哲第一個燒的是太學西向的一座藏書樓,這樓裏收藏的都是一些雜亂手稿,據說是前朝學者留下的。王哲認為這些不成冊的紙片片應該是太學最便宜的東西,反正平時觀察了幾天,發現的確也沒什麼人願意到這裏來找書學習。不受重視的所在,即便被父皇發現是他放火燒的這些,也不會責罰得太厲害。

他萬萬沒有料到,因他闖禍燒毀的這些文稿,是前朝留下來的一批不可複製的孤稿。不是因為智藏低淺而不受人重視,是太珍貴了,每天隻有負責整理這些稿件編寫的大學者才能入樓。但因為事涉前朝,對於當時才剛滿六歲的王哲,太學裏的人隻當他還沒到需要明白這些的年齡,對西院藏書樓裏的奧妙並不多提。

於是這棟藏書樓便被王哲誤認為是太學裏“最便宜”的一棟樓,在一個漆夜,被王哲以一個草靶點燃。火是從裏麵升起的,等到樓外可見煙火的時候,樓內已經是一片火海。那些為了防止蛀蟲、穩固墨跡而被皇帝下令浸過油的稿紙瞬間張揚起翻天火舌,太學府西院藏書樓的火勢很快便失控了。

原本這棟藏書樓因為內藏稿件珍貴,又有近半數的文稿浸泡過防蟲的樟脂,是防火的重地。但守樓的衛兵偏偏就忽略了三皇子這個“危險人物”,隻以為年幼的三皇子是好奇鑽進去看了看,很快便出來了。實在想不到,皇帝的兒子會燒了他老子極為重視的藏書樓。

藏書樓的守護工作裏,防火的意義是大於滅火的。因為早在皇帝下令將文稿浸油的時候,就有工部官員抗議,因為如此一來,一旦起火,根本就不可能撲滅。當時皇帝態度堅決,擋掉了工部反對的聲音,其實若非這個意外,皇帝後來設置的防火章程,應該是極為穩妥的。

樓燒了,稿件都毀了,最要命的事,燒樓真的燒出了人命。

放火之前,三皇子王哲進樓看過,明明記得沒人。但他當時身板太小,並不能完全看仔細樓內的事物,後來清理現場時,羽林衛是在幾張桌板下麵發現那兩個編書大學者遺體的。清點現場事物,排除了凶匕致死栽贓皇子的可能,但也發現了這大學者手邊倒落的幾隻燒得變形的酒壺。以此推斷,這名大學者是在醉暈中被燒死,三皇子若非因此忽略了樓中有人,也許不會釀成慘禍,這算誤殺。

文官在受皇帝委托,執行編書工作的過程中,如此公然在工作場地大量飲酒,是為褻瀆學問,欺君瞞上。然而雖有罪,但罪不致死。

如此辜罪相抵,三皇子王哲雖然免了一死贖罪,卻也領了一百大板,分五次領罰。每次領完板子,三皇子王哲都被打得極慘,至少需要臥床半個月。用了一年時間領完一百大板,新傷疊舊傷,還隻是個六歲小兒的王哲,屁股上都沒有了稚嫩,結了一層厚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