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三皇子王哲塗抹傷藥的後宮奴婢,每哪個見了不心疼的,這消息便傳了出去。京中官員見皇帝是真狠心罰了皇子,近乎往死裏打,便是連那些專借挑事謀功的長舌言官,也半句都不敢再多提皇子失手燒死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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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隻有二皇子知道,皇帝對三皇子的那些懲罰,實則留有餘手。
有些舊事,皇帝本來打算連二皇子都瞞著,隻是燒藏書樓誤殺大學者這案子,皇帝實在忍不住不說了。
當年二皇子隻是去看了一次三弟,回來後就反複在皇帝麵前求情,直累得他自己也病了,仍不放棄,托著病軀還不時往禦書房裏奔。皇帝擔心二兒子再這麼折騰下去,身子會徹底拖垮,終於才悄悄鬆了一次口封。
得知事態真實的一麵,二皇子王泓果然不再提替三弟求情的事,安生於寢宮內休養。因為三弟居然真作了孽,打板子都算輕罰了。
但那一次的事,使隻比三皇子大一歲的二皇子心靈大受衝擊。第一次明白,權衡謀略,這種手段,是何麵目。
也是因此,二皇子從很早開始,小小年紀,便顯出沉穩脾性。這固然是因為他身體孱弱,不能像尋常同齡孩子那般歡鬧,才塑就冷靜外表。但當年之事的真相,亦在這裏起到了作用,使二皇子王泓在看待一些事情時,心裏自然養成三思而後動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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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燒死大學者的案件經過,並不完全是刑部審理後列出的卷宗所述,在幾個關鍵點,被人為的改變了先機,憑倚影響了最後的審定結果。
若非皇帝派武藝高超的大統領做了一回飛賊,以鬼神之輕巧身法在眾目之下,悄然匿進那藏書樓廢墟裏,扔了幾隻酒瓶子進去作偽,給那枉死的兩名飽有學問的編書文官又捏一罪。那麼即便後來三皇子憑皇子身份保下一條命,恐怕人生汙點也會攜帶終身,無論對將來或封王、或繼承大統,這都是不可忽視的阻礙。
還有那些幫三皇子塗抹傷藥的奴婢,也都是皇帝暗暗派人搜集資料觀察,專門挑選的二十多名喜歡在背後長舌嘴碎的奴婢。每天太醫局禦醫給三皇子換藥時,皇帝便著人代看,使了一個女官,帶著那些長舌奴婢以幫忙為名侍立在旁,並且還是幾人一撥輪著換值。這樣就算他們不在事後串談,也能保證有多名奴婢心裏記得此事。
這些不懂醫理的奴婢哪能真幫得上什麼忙,皇帝隻是意欲讓他們看看三皇子身上挨板子的傷有多慘,好叫他們發揮多嘴長舌之能,傳出宮去讓那些對皇子的處罰有異議的京官聽罷了。而皇帝自己在朝堂上,反而半句不提三皇子,殿上偶爾也有臣工提帶幾句,皇帝反而要對此擺冷臉。
為了在眾京官心裏修補三皇子知錯能改的形象,不至於影響他今後在眾臣工心中的聲望,皇帝頗熬了些腦汁,總算成果還不錯。時至如今,大部分京官都快忘了當年之事,記得那事的人,也隻當它是無意義的舊案,連茶餘飯後的談資裏都懶得再提。
但在事發當年,皇帝還是頗為擔心,若再將王哲留在皇宮,又會生出多少枉殺罪孽。即便皇帝權力遮天,也經不住這樣的折騰。於是,在三皇子王泓領完最後那十大板,休養了一年後,七歲的他離開了皇宮。
在宮裏他能這般胡鬧,每次都讓皇帝收拾爛攤子,長此以往,隻會助長他不知收斂的玩心。因為一個玩字,六歲就枉害人命,決然不能再縱容。就丟他去宮外曆練吧!或許隻有挫折能叫他知道珍惜是何物,而他若能在外麵練出心性,對將來把兵權交托,命他輔佐二皇子,也是極大的裨益。
也許他在宮外,有時會遇到涉及生命的危險,但總比窩在深宮,溫水煮青蛙的自己玩死自己要強吧!
是男人,怕什麼危險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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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華陽宮無一外人的會客主殿中,皇帝輕巧的提了一句當年之事,旁坐的一雙兒女,女兒王晴眼中浮現一絲疑色,但兒子王泓則瞬間記起當年之事。
小時候的三弟王哲,的確在宮裏不斷闖禍,並且他惹禍的結果,嚴重性質還有逐步加劇的勢頭。
現在他在外頭曆練多年,也已長大成人,這種脾性是否就已經收斂起來了呢?
王泓默默思考片刻,得出的卻是否定結果。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那天他與三弟一同隨父皇去了東海岸,參加春季海運大典,隨後又同乘回宮,在半路上,他忽感不適,照例由隨駕醫師葉正名登輦叩診。
那時,葉正名隻是行動遲緩了些,似乎不太樂意,王哲當時就急火上頭,揚言要扔他上車。
王哲的性格,沒有大的改變,依然是個容易來事兒的人。隻是近些年裏,他的自我克製力得到了鍛煉。然而他終將有再次暴怒的時候,怒火中的他依然容易做出跳脫理性的事。這種性格,對一個為帝者禦統江山極為不利。
如今再聽父皇提起當年三弟犯下的罪孽,二皇子王泓不會再像那年第一次耳聞時感到震驚。並且父皇以此例子貶低三弟沒有帝禦之能,二皇子王泓沉下心想了想,也找不出大的異議。
但當皇帝的那一番長話說到中途時,王泓的神情還是驚愕了一下。
因為皇帝提到了一樣東西。
南昭固定的屯駐軍隊,兵力仍按照前朝的劃分方式,分為三州軍,各軍兵力略有差異,但都在五十萬人以下、四十萬人以上這名額中間徘徊。皇帝給了王哲一支州軍的監軍大印,且不論權屬哪一州軍,至少也有四十萬人。
看來,王哲雖然未回京都,看似不用與那群善於權衡利害周旋人事的京官打交道,落得外野瀟灑,實則肩上擔子無比沉重。
而且,父皇並非不重視這個遠牧宮外的兒子,而是早就委以重任了。
如此對比起來,自己這些年過的,實實在在是溫室裏的花朵。想到這裏,王泓臉上又露出一絲慚色。
一旁的王晴倒沒思考這麼多,而是被父皇的話逗樂,掩唇笑道:“父皇,看您說的,哲弟的形象都快變得跟猴子似的了。”
皇帝喜見女兒笑顏,嗤笑道:“老三小時候豈不就是個猴樣,蹦得更歡……”眼角餘光瞧見王泓一臉凝重,皇帝漸斂笑容,徐徐說道:“朕在太學裏給你安排了位置,你擇日正式入學。屆時,一天裏大部分時間是與其他貴族子弟一起受教,但每天會單獨擇一個時間段,由夏淳基單獨教你。慢慢學,基礎一定要結得紮實,朕留給你的大學者,不止夏淳基一個。”
王泓聞言,雖然沒有說話,但眉尾禁不住挑動了數下。
“這些老師,不會一齊簇集於太學授課,以後朕再慢慢與你細說。”掐滅了這個話題,皇帝握住王泓的一隻手,攤開在他掌中,正是半月前受傷、現今外創已大致收攏的那隻手。輕輕揭開手上套著擋風的寬鬆繡套,仔細看了看手心那道淡紅顏色的疤痕,皇帝輕歎一聲,語氣頓時柔和起來,慢慢說道:“為父也就隻能看看,對醫科之事絲毫不懂,但見著這口子總算長好,也能放心了。”
坐在另外一邊的王晴及時補充道:“禦醫叮囑了,皇弟手上的傷極深,外麵破口雖然收攏了,但內裏要長合還需至少三個月時間。在此期間,這隻手不能受壓迫,使大力。”
“禦醫的這番叮囑,泓兒你其實心裏也清楚,但你習慣忍耐不言的性格,實在讓人擔心。你阿姐剛才說的,就當再提醒你一遍。”皇帝將剛剛摘下的繡套又輕輕套回王泓的傷手上,接著又道:“去了太學,自然能擺脫你寢宮裏那些奴婢的噪擾,但同時也少了一大批能隨時服侍的人。如今你的身體狀況比以往好了許多,朕才允你去太學,多與同學交流學問,的確裨益頗多,但你在那兒仍需時刻自覺自察,身體若有不適,不可耽擱,立即請假回來休息。”
王泓內心一片暖融,頷首道:“兒臣遵詔。”
母親不在,這個父親真是擔著爹的嚴格又顧著娘的慈心。
該談的都談完了,隔著柔軟袋套撫了撫兒子的手,皇帝身形微動,便起身準備離開。王晴、王泓姐弟倆緊隨其後,起身相送。
父子三人走到門口,王泓眼角餘光掃到皇帝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心緒微動,又開口道:“父皇,您……怎麼不見那玉蛟扳指?”
玉蛟扳指,便是皇帝原來一直戴在大拇指上的那枚寬玉扳指。這扳指由一塊整玉雕空而成,通體雪白,因為表麵有自然形成的江蛟狀紋路而得名。
玉雕扳指損耗極大,對玉石的質量要求也高。拿十塊玉來雕,在技術稍粗劣些的工匠手裏,至少要破碎掉四塊以上。故而玉扳指極為珍貴,非極富大戶不采辦,但也隻有這類不需勞作的貴人,才舍得將玉帶在極容易脫落的大拇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