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皇帝還在北疆戍邊為將時,這扳指是二皇子王泓的生母送給帝君的定情信物,原本一直收藏在匣子裏。後來皇帝卸甲衛冕,這扳指才真正起到它的裝飾作用,被皇帝一直戴在大拇指上,與人同行,亦如舊人常伴,頗為珍惜。
隻是這扳指卻在幾天前的遇刺事件中破碎了。
手上沒有了這塊玉,皇帝行走的姿勢也略微發生了變化。以前他因為珍惜指上脆玉,無論站力走,那隻手都微微斂衽在腰側,帝威之餘挾帶一絲文人氣質。現在,他則雙手垂在身側,攥起了寬袍衣袖的一角,厚實有力的手掌微微握著,似乎一刻也未放鬆精神,仿佛回到了以前在北疆時,鐵甲在身、重刀在手、隨時出擊的狀態。
也難怪走在他背後的王泓看出了這點細微異樣。
“玉碎了。”皇帝抬起那隻手展開五指,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後平和地告訴皇子,“如果沒有這塊玉,朕的大拇指可能已經被削斷了。”
二皇子王泓目色微動,雖然內心頓生一絲不舍,但他更心驚於父皇在那天的遭遇。望出父皇那隻手的大拇指根處,可見幾道剛剛養好、皮表透著淺紅的傷痕,王泓認真說道:“上古文章記載,玉能感知人靈,危急時刻……這玉可能攜了母親的意願,終於得償所願了吧。”
皇帝眼中浮現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後恢複如常,他垂下手,看著王泓說道:“今日晚膳,你別在華陽宮了,來‘禦膳院’與朕一起吧。得知你將入太學受教,德妃也有話要叮囑你,她思慮細微,能揀起一些朕疏忽了的地方。如果你對她的管束有什麼意見,朕就在一旁,可以幫你斟酌。入太學之事,意義深遠,不似管你寢宮奴仆這種事。在此事上,由朕做主。”
雖然明顯感覺到,今天的晚宴顯然不可能太輕鬆,但麵對父皇的邀請,二皇子王泓斷然不會表露絲毫拒意。
“晴兒也來。”皇帝側目看向王晴,又吩咐了一聲,“別總是待在寢宮拿杏脯當飯吃,你比你這弟弟的身體明顯強許多,卻也總是養不胖。到‘禦膳院’來,一家人聚一聚,朕也仔細看看,你是怎麼吃飯的。”
王晴聞言心下微驚,但也不敢多說什麼,急忙蹲身應詔。
皇帝不再說什麼,揮了一下衣袖,轉身離去。
背後的姐弟倆會意,停步於殿前拜別父皇。
皇帝直到走出了十數步外,才見整潔而空曠的前庭裏,自左右兩路湧出一批侍衛。六名侍衛很快聚攏在皇帝的背後,結成雙縱,隨其離去。
緊接著,之前被皇帝命令退出院子的那些德妃挑選的新奴婢,陸續也湧回庭院內。
未等這些奴婢張口,二皇子王泓臉色沉下來,冷聲道:“留下一人,其它的,都滾罷!”
這些奴婢雖然都是由德妃調教出來的,宮裏的規矩他們比誰都熟悉。但是與德妃接觸得多了,哪怕是以奴身受教罰,多少還是受了德妃的習性影響,皆是群習慣將人心猜度得極深的奴才,這卻是不善的。
也正由此,他們不知道剛才皇帝在華陽宮與皇子談了什麼,還是責罰了什麼,便止不住的揣測,又忐忑於皇子現在的心情,疑忌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受到遷怒。皇子這蘊著怒意的一聲“滾”雖然聲音不大,卻在此人心環境下得以變得極具震懾之能。
這些奴婢雖然才被派發到華陽宮,時間不足半月,但他們對皇子的脾氣已仔細觀察得出印象。這位二皇子仿佛非常討厭他們,但也從未像今天這樣,突然爆發怒火。
此時,似乎誰留下,誰就該遭罪了,並且還是盛怒之罪罰。
皇子沒有點名讓誰留下,等到這些奴仆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所有奴仆全都瑟然後退了一步。誠心可鑒,所有奴仆臉上又都現出惶恐。
隻有一個人站定在原地。
皇子殿下卻根本不看此人,斥退眾奴,下一刻即轉身回了寢宮。
散立在華陽宮前庭的一眾宮奴,站在原地良久,既未退離出庭院,也沒有跟在皇子背後進內殿服侍。剛才皇子臉上流露出的情緒,他們還沒忘呢,包括那驟然降溫的眼色,對眾奴還留有懾人的餘威。眾奴不敢退,也不敢進,隻站在原地麵麵相覷。
隻有剛才那站定原地的藍綢太監,步履依舊沉穩的跟著皇子回了內殿。
進了內殿坐回桌案旁,二皇子王泓冷硬的臉色才稍微放緩,看向那隨行進來的綢衣太監,吩咐道:“阿賈,本宮渴了。”
華陽宮內務主事太監賈仲聞言微微躬下身,恭敬詢道:“二位殿下,還是照舊一杯冰糖桑葚汁,一杯雪梨露麼?”
二皇子點頭道:“還是你最懂這行。”
公主王晴輕輕舔了一下嘴唇,眼中向往神色卻漸漸收斂了,抬手攔住正要轉身去水房的賈仲,溫和說道:“今天就不飲這甜膩的果茶了,送兩杯白開水來就行。”
賈仲躬了躬身,沒有再次詢問二皇子的意願,這才轉身去了水房。
往日在華陽宮,但凡有公主在場時,二皇子所取飲食都會由公主看管。每當這個時候,二皇子都不會逆公主的意思,這裏當然會有一些原因,但兩位殿下如果不說,身為奴婢也不宜多問。在華陽宮當差數年的賈仲,對這點經驗還是能把握得很準的。
但這時如果德妃或者其他宮中貴嬪在場,不明就裏,怕是要置賈仲一個怠慢主子的罪了。
待賈仲走了,二皇子王泓就側目看向了公主王晴。
王晴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桌案,擺足了一副長姐教訓弟弟的做派,肅容說道:“你忘了,梨汁性寒,待會兒我們還要去‘禦膳院’,收斂點吧!”
王泓會意過來,連忙頷首道:“阿姐所言極是,是弟大意了。”
王晴翹唇笑道:“父皇才真正所言極是,你呀,確實需要一位王妃仔細著照顧。”
王泓挑了挑嘴角,立即以言對壘:“姐,你這麼嬉言,今年的‘品花會’你還想不想弟陪你去了?”
王晴沒有回應,隻是轉移目光,看向對麵牆上掛著的一幅墨竹迎風圖,臉上現出一絲惆悵,幽幽歎息一聲。
王泓望著王晴的側臉,忽然一個念頭心起,笑著又道:“姐,你常與諾諾那小丫頭出宮,在外頭路過那麼多人,就真的沒遇上一個有意思的?”
“遇上又怎麼樣,門不當戶不對,一樣要被禮部攪渾水了。”王晴有些走神,這隨口的一句話,幾乎等於暴露了某種信息。
王泓眼瞳中閃過一絲亮彩,但又被他暫時按捺,他隻是依舊以平靜地語調接著問道:“門戶不對怕什麼,有弟和哲弟一起幫忙,就是用金磚砌,也能給他造出個鮮亮的門戶。關鍵還得姐你中意。”
“嗯……”王晴沉吟一聲,猛然回過神來,轉眼看向王泓,嗔道:“討打了不是?居然套起姐姐的話來了!”
“咦,連姐都說弟套話了……”王泓絲毫不在意王晴的佯怒,臉上笑意更加明顯,說話語調也有些開始走味,“……真在外麵有了?”
王晴“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二話不說,就朝王泓追打過來。王泓對此見慣不怪,亦是連忙站起身就逃。
小時候,姐弟倆便常在這寬敞的殿堂裏追打,一張桌子的距離,都能繞著追玩半天。現在不行了,兩人都已長大成人,步子邁得開闊了,殿中原貌未改,一開始倆人還隻是覺得,殿中桌椅器物不如小時候印象裏那麼高偉,此刻這樣一番照著舊時的追打嬉鬧,頓時覺得,這殿廳仿佛也縮小了。
不出幾步距離,王泓便撞到了另外一邊案幾一角,步履一緩,王晴也就追上來了。
裝出手攥千鈞力,實則隻是輕輕落下,但摸準了王泓腰側最怕癢的那個位置掐了一把,王晴這才鬆開手,仰著臉傲然道:“每次都跑不過我,你還敢來惹我?”
“打住!弟認輸了。”王泓連忙舉手作投降狀。
王晴臉上傲慢表情絲毫未減,先冷哼了一聲,然後抱著威脅語調又道:“你若還要拿駙馬的事兒嬉我,當心我把外麵認識的獅吼女介紹給你見識見識,包管那聲音能在華陽宮盤桓三日不散。”
“那真是太可怕了。”王泓垂下一隻手揉了揉後背,臉上掛著笑容,眉頭卻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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