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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風館裏搜出的三樣事物很快就由宮廷侍衛送到了和光殿,這裏本來是皇帝午間休憩的所在,也常會召臣工在此議事,然而布置簡潔但不失皇室氣派的和光殿內,今日午後隻有一坐一立兩個人。
王熾此番離宮幾天,回來時案頭的折子已經堆了一尺來高。部級公文大多由六部主官批複安置了,而越是留到最後必得由君主批紅的奏章,牽涉的事務就越是複雜或嚴重得令人一個頭變作兩個大。
這些事若擱在以往,自有丞相先看一遍,用藍墨批注建議,隨後再由君主總覽,總也會輕鬆些。然而前幾天王熾特賜了史靖幾天閑假,這個協作環節自然被略去,於是現在他拿在手裏的奏章就有些過於“幹淨”了,沒半個字的參考意見,一時倒有些不習慣。
埋首桌案一個時辰後,王熾擱下筆,起身離桌。案頭的奏章隻矮下去四冊,但在他看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即處理。
在帝位上待了十三年,如今能牽動他心緒的事情,其實也就那一兩件。這一次很不湊巧的正好碰中,結果可能極不樂觀,他現在表麵上安定,實則內心正按壓著一股殺意。
若非他現在手頭擱著的事務太多,能盡信的人又太少,他真的有種衝動,想要親自帶人將那些歹人一個一個揪出來,一個一個的上刑,定要把小女兒找到。
狼牙圍城殺人夜那天,宋宅玩六人紙牌那天,隻是在未表明身份的前提下,短短接觸了兩次,王熾對他這個放在宮外養了十三年的女兒,頓時在心上生出一種牽扯極深的觸動。以至於剛剛回京時,得知小女兒出了事,他垂在衣袖裏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
離開批閱奏章的禦桌,王熾走向和光殿右手邊的香案。
三版並列的冬梅傲雪圖下,香案上紫金爐內燃著沉香塊,提神溫養的淡淡煙氣攜香絲絲縷縷飄出。香案旁站著一個素服僧人,隻是他似乎有月餘未剃頭了,已長出半指長的烏發,以這種頭發長度,便隻能根根豎立起來,看著頗為怪異。
僧人便是京都南城那片竹林小廟的住持溪心大師,實為一位武道高手,但他還有著另一重頗為傳奇的身份。如今他開始蓄發,便是要恢複他那真正的身份,北籬學派二十二代大弟子蕭曠。
然而王熾此時對他的關注點,皆不在這兩種身份,而是他手中捏著的那隻細瓷小瓶子。
“蕭賢士觀察這瓶子許久,可有新的發現了?”盡管心中焦急,王熾對一介布衣的蕭曠還是表現出了十足的耐心與禮敬。
蕭曠的回答也很直接:“回稟陛下,這瓶子很尋常,但裏麵裝過的yao不一般。這種yao隻在江湖上流傳,供江湖中人使用,尋常人要用也用不著。”
接著,蕭曠就將碧硝配方講了一遍,末了又道:“這種配方氣味獨特,所以雖然瓶子空了,氣味還能留有一些在裏麵。此yao有催發人體潛能的作用,但如果服食過量,恐怕會給身體留下殘疾,江湖中人若非必要時刻,也不會使用。看這空瓶,想必服用它的人已然超量,無疑是江湖中人,而非那個玉麵少爺。”
盡管蕭曠的這番解釋有理有據,條理分明,王熾還是很快想到了另外幾種可能,平靜地道:“有沒有另一種可能,是清風館那人久病濫醫?或者碧硝還有別的使用方法,並非這瓶子裏的一種?”
“以那個玉麵少爺的體質,若用碧硝隻會速死,京都裏沒有哪個大夫會給他開這種害命的yao。而他本身不會武功,隻是一個靠se、相謀生的賣藝人,很難能與江湖中人攀上關係,拿到這種雖有害身體,卻價格不俗的yao。”蕭曠略微頓聲,而後又道:“退一步講,即便他能夠攀得上江湖中人,立即轉身變成一名武藝高強,機謀詭譎的殺手,也是難以說得通的事。”
蕭曠擱下手中的小瓷瓶,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對於此事,蕭某的看法依舊,請陛下明斷。”
王熾的眼神裏仍舊帶著一絲懷疑:“江湖中的易容術,真的有那麼厲害?竟可以將一個人的模樣偽造得如此真切,令身周熟識之人都無從察覺?”
蕭曠思忖著慢慢說道:“這個殺手的行動有著極為縝密的計劃,搜查清風館,大約還是錯失了某樣重要物件。在此人背後,有著能力不俗的資料網,可以將要刺殺的目標身份資料詳細掌握,同時還能拿捏準了執行任務時,可以作為身份掩護的標本人物。世上大部分的人,麵貌輪廓是相仿的,易容術隻是輔助之道。這個殺手組織能在京都謀定一個與他們派出的殺手麵貌相仿的人,這種探查路子,若放其發展,實在可怖。”
……
……
東風樓的門口,的確如石乙所言,一字排開了十幾輛盛滿聘禮的馬車。
即便此地接近勾欄紅坊,京都限馬令也仍然可以生效,能把馬車駕到內城,堵塞街道,車隊的主人如果不是身兼一定勢力,在衙門那邊先打好商量,那便是給自己的家財來了一刀,花了大價錢買了些關係。
娶妻實屬人生大事,京都府對於此事,也的確稍微能在律前留情。當然,能讓衙門略微鬆手的主動力,還是那惹人羨的金銀。
今天上午,在商界頗有些名聲的中州綢緞商胡尋帶著十幾車聘禮風風火火來到東風樓,目色堅定的揚言要娶樓裏排在十一位的歌姬為妻,可把樓裏樓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那時樓裏的姑娘都還在休息,沒人理會他,胡尋也被東風樓一群功夫強悍的門丁攔在樓外。
然而這事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胡尋絲毫沒有退意,樓裏的姑娘也都沒了睡意,陸續起身梳洗,耳畔還聽著樓外傳來要進樓的吵鬧聲,樓內的姑娘問了十一娘幾句,竟真問出了端倪,大家又是被嚇了一大跳。
眼見樓外的胡尋把官方文書都擺出來了,樓裏的十一娘也點了頭,大家才知道這事是真的,連忙張羅著姑娘出嫁。以前也不知道是誰想的鬼點子,樓裏眾多取樂節目裏,居然還有拜堂這一項,嫁衣蓋頭都是現成的,就是舊了點,但也來不及再張羅了。
能嫁給胡尋,還愁以後沒有錦繡衣裝?
但等這些瑣碎事都辦妥了,胡尋也被放進樓裏來了,十一的眾位姐妹也都冷靜下來了,想到了姑娘出嫁前還要做一件事。
雖然東風樓的姑娘,名聲方麵始終有些不如良家女子,但此地是女人的主場,所以所有規矩還得按女人的心意來。
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出嫁時風光又尊貴?如果就這樣讓胡尋把十一接走了,總讓人容易心生一種錯覺,仿佛十一是被胡尋用樓外的十幾車聘禮換走了似的。
於是,在好不容易走進了東風樓之後,胡尋以為立即可以看見自己魂牽夢縈的娘子,沒想到還有新娘子“閨房”的那道坎沒過。
也不知道東風樓是續了哪個地方的規矩,在新娘子出閣之前,還要接受諸多來自其閨蜜的各種刁難。若在尋常人家,這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錢的問題,但這東風樓裏的女子,顯然不是尋常人。
“閨房”門口又堵了將近一個時辰,親身參與進“保護新娘、迎擊新郎”戰鬥的莫葉、石乙、阮洛三人,全都被樓裏姑娘的那些花招攪紅了臉。
明明他們是己方“友軍”,卻已然待不下去了,悻悻然退了出來,去到二樓一雅間內,招呼了樓裏幾個跑腿的丫頭,擺弄了一桌茶點,歇下腳不再理會樓下的攔親戰鬥。
胡尋何許人也?中州綢緞界新起之秀,南昭地域憑的是州郡製,整個疆域分為三個州區,屬中州的民生最穩定,也最富裕。而在中州商界,提起胡尋之名,可算是人人皆知。
而胡尋如今年紀才三十出頭,平時保養得當,模樣身板看起來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勢,跟今年已至二十七歲的十一娘算是很匹配的一對。
胡尋這麼年輕,就在中州創下令旁人不敢小覷的家業,其個人的智謀自然不低,但此時被東風樓一群打扮得無比嬌豔的女子圍堵在十一娘的“閨房”前,他來時信心十足而略為平靜的臉龐,此時也已經紅了一大片,眼神有些慌亂。
不過,隻要胡尋是誠心來迎娶,樓裏這群女子當然不是跟他玩真的。
能嫁入胡尋家,隻要夫家真存有一份愛意,即便十一娘是去做小,下半輩子也不用愁了。樓裏的姐妹雖然有些不舍她這麼突然就嫁人了,但所有人的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希望其她姐妹都能尋得良人,這終究是作為女子今後的最佳歸宿。
何況,今天是胡尋親自帶隊來迎親,都被戲弄到這個份上了,也還沒有退意,顯然他是真的愛極了十一。
在胡尋快要被各種難題困擾得想要拜地求饒時,東風樓裏,十一的姐妹們終於鬆手,一並端正站成兩排,鄭重打開了十一的“閨房”大門,擺出了恭送的陣仗,算是在末了給了胡尋一道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