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樓上正在喝茶歇腳的三人也已經察覺到,樓下的鬧騰聲忽然安靜下來。三個人立即起身離坐,下了樓來,正好看見胡尋親自動身,自臨時裝點的那間閨房裏,將新娘子打橫抱了出來。
望著剛才還如狼似虎花招百出攔著自己的一眾女子,此時擺開兩路站在門旁,神情已然恭敬起來,胡尋感覺到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沒想到一朝取妻,難度竟不亞於在一天時間裏同時談十幾筆生意。
垂眸看了一眼以金色絲繡大紅蓋頭擋住了容顏的新娘子,胡尋在心裏感歎一聲:這料子的質量,真是委屈紅兒了,回家後找機會再辦一場大禮吧!
不知不覺,他眼中已泛濕意。
其實蓋著紅蓋頭的十一何嚐不是如此,喜悅、激動與感動漸漸自心中蔓延開來,也惹紅了一雙明眸。蓋頭未揭,她暫時還不得見夫君的臉龐,但那穩定的心跳聲就在耳畔,她有些依戀的矮頭往他胸口蹭了蹭。
胡尋心裏很滿足懷中嬌人兒的這絲感情透露,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仿佛怕誰會再把她給搶回閨房去似的。
邁出了“閨房”門檻,橫抱著新娘子的胡尋轉過身來,朝一眾女子微微躬身,然後鄭重說道:“各位,胡某雖然不是出身世家望族,但近些年攢了些家業,在外人麵前必須擱些麵子,故娶十一入我胡家,卻不能晉正妻位。對於此事,胡某認真考慮過,我是真心愛惜娘子,為了使她今後不受委屈,胡某的正妻位即便不為紅兒任之,也會一直架空下去,即便她少了那道名,也仍是我胡尋的唯一大婦。”
一群女子裏,開始有人倒抽氣。
為了妾室架空正妻位,這對於一個歌姬而言,何止是寵愛,簡直是要被寵上天了。
然而樓中女子除了有幾人倒抽一口氣,再未有別的表現。如果胡尋是拿真心愛著十一,那他說出這番話來,便是誠心誠意,沒有一絲施舍可憐的意味。東風樓裏的眾女子自然要擺正娘家人的姿態和威風,切不可露一絲被施舍了的卑躬之態。
這倒不是欺人,而是眾多嫁娶規矩裏的一道,隻是東風樓這一群“娘家人”身份有點特別罷了。
剛才瘋狂堵門,這會兒呈八字排開在門旁的一群女子,麵對胡尋的實誠許諾,皆是沉默了片刻。隔了一會兒,人群裏忽然有一人微顫著聲道:“胡公子,你一定要對我們家十一好一些。”
剛才的那些花招都沒有了,說話的這女子眼裏已噙起淚花。
胡尋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之際,忽然聽另一邊一個女子叉腰大笑著道:“胡尋,你娶了我們樓裏的姑娘,以後我們這一群女子就都是你的大姨子了,若以後讓我們看見你跑回樓裏尋歡,可一定是要棍棒伺候的。”
這句話說出口,顯然活躍氣氛的意義占了多數,那叉腰大笑的女子眼裏卻也沁出晶瑩。
胡尋沒有在意此女子說話時的站姿不雅,認真頷首,但他很快又遲疑了一聲:“帶紅兒回門應該不算此類吧?”
那大笑女子聞言稍稍愣神,旋即也是有些疑惑地道:“你這夫家,離紅兒的娘家也太遠了吧?女兒出嫁三天就得回門了,你趕得及麼?可別累壞了我妹妹啊!”
“這……”胡尋也猶豫起來,“那一年當中回一次娘家也是需要的吧?”
“免了。”
人群裏,忽然傳出一個稍顯冰冷的聲音。
一個一身紫衣的年輕女子站出來一步,與胡尋呈對視之姿。她是眾女子中妝容明顯最淡的一位,她正是現今東風樓的總管事,東風十一釵中最年輕的一位,紅樓佳公子的親小姨紫蘇。
東風樓總管事站出一步,場間氛圍頓時有些變了。
雖然在剛才那一群圍堵閨房大門的人群裏,也有紫蘇的身影,但她此時出聲,並站出一步,卻不再有一絲嬉鬧的意味。
樓中其她女子也已經感覺到了,臉上神色也一齊嚴肅起來,因為接下來還要辦一個儀式。
這本來是十多年前,東風樓那位新來的女東主在樓裏日常行用規則之外增加的一條,當時在場的這十幾個女子還心存疑惑,不太相信這個儀式會有舉辦的一天,沒想到這一天卻在今天,真的到來了。
從某一個角度來講,此儀式舉行第一次,仿佛也是給其她女子生命裏點亮了一線曙光。
胡尋也已感覺場間的氣氛有些變了,正當他感覺有些不明所以時,懷中嬌妻忽然輕聲開口:“阿尋,先放我下來。在從這裏嫁出去之前,我最後還有一些事,要交代給姐妹們。”
胡尋依言放懷中嬌妻站落在地,房門口站成兩排的送親女子裏頭,立即走出一人,牽著新娘子的手,引她行至紫蘇麵前。
腳步站定後,今天做新娘的十一忽然並膝跪在紫蘇麵前。
胡尋站在數步外,隻當妻子話中說的事,是要再跟她的姐妹敘別,沒想到竟突然來了這麼一出,他不禁怔住了。雖然他也隱隱覺得可能是自己誤解了她們這群人的意思,但又實在有些不忍心將要過門的妻子跪在冷硬的地上。
而正待他準備上前扶她時,他又停滯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妻子從衣袖裏摸索出一支木釵,遞向了身前那個紫衣女子。
東風樓裏最不缺的就是精致的首飾、高檔的脂粉、華美的衣裝,但在此時,十一以一種十分莊重的態度,取出一支木釵……這其中或許真有什麼特別的章程要走。
想到這裏,胡尋不但沒有繼續前行幹擾,還主動後退了兩步,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十一身上挪開。
十一在遞送出那支木釵時,還微顫著嗓音誦念了一聲:“十一歸名。”
東風樓總管事紫蘇接過木釵,略一凝神,那木釵便在她指間對折斷開,從中滑出一支金色發簪。
紫蘇將那金簪遞還到十一手裏,亦誦念了一聲:“歸名,陸紅鯉。”
陸紅鯉是十一的本名,十一則隻是她在東風樓的花名,如果她要嫁人了,名字是要入夫家祠的,便必須鄭重歸名。
第一聲歸名,是陸紅鯉將十一這個花名還給東風樓,象征著粉碎這個曾用過的歌姬花名,紫蘇折斷了她攜帶十多年的木釵,後歸還她的本名,再贈金釵,是為祝願她的從良之身今後恒久不改。
“陸紅鯉。”周圍的十多名明豔女子開始輕拍手掌,“出了這棟樓,就別再回來了。”
還原本來身份的陸紅鯉點了點頭,握緊了手中的金簪,沒有再說話。
這簪子就是一點純金打造,上麵也沒有再佩什麼名貴的珠玉,東風樓裏有的是首飾能超越它的貴重,但陸紅鯉心裏很清楚,這支簪子上又它獨有的那份意義,很沉,很珍貴。
紫蘇上前扶起了她,又輕聲說道:“荊釵化作金釵,希望你今後亦能生活得無憂美好,但如果你有什麼需求,這支簪子,仍代表著東風樓,代表你的娘家人。不過你輕易是不要回來了,免得招嫌,讓夫家也得了麻煩。”
陸紅鯉仍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最後一道禮式成了,紫蘇臉上浮現一片和煦笑容,又從懷中取出一隻信袋,交到陸紅鯉手裏,輕聲叮囑道:“這是林大哥早前留下的,樓裏每個姐妹都有。他曾說要親手主持,把姐妹們一個一個都嫁出去,入個好人家,其實並不是開玩笑。如果你以後想回娘家,就去信裏確切的地方吧!哪怕故鄉如今殘破,回那兒也總比回這裏強。”
陸紅鯉終於忍不住顫抖出聲:“隻可惜我的喜酒,林大哥喝不上了。”
這時,一旁的胡尋見禮式已成,也湊近過來,聽到妻子與這樓中大管事的對話,語氣裏有著明顯的惆悵,他想了想後便寬慰道:“今天也是胡某心急了些,沒有考慮周全,不知道妻家還有朋友沒招待上。等會兒我會派家丁送來胡家地址和名帖,如果你們那位林大哥願意賞光,我胡家隨時恭候。”
胡尋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怔。
就在場間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怪異之時,還站在二樓木梯口的石乙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小乙定會擇日登門叨擾,同時兼為檢查我十一姨母在婆家有沒有受欺負,希望到時候不會被姨父趕出府門啊!”
為了娶到陸紅鯉,胡尋除了在她那兒“攻城拔寨”了大半年,終於俘獲美人心,對於整個東風樓的觀察,也是一直沒鬆手,恐怕哪兒做得不妥,惹其奪美大業半道崩敗。因此,對於石乙此人,胡尋也是略有印象,似乎是樓裏某位已逝紅人留世的孩子,共享樓中所有女子的關愛長大。
心念微動,胡尋對石乙這個讓他感覺還有些陌生的年輕人也心存些許友善,微笑著道:“不必客氣,諸位都是紅兒的親朋摯交,胡某隨時歡迎大家來做客。”說罷,他還以溫和目光環視身邊一周,以示邀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