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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桓山橫麵連綿有三百多裏,並且這整個橫麵仿佛是由一把天斧劈成,呈現整齊的整塊峭壁。莫葉站在北麵山巒的最高峰向下看了一眼,隻見下方那條峽道,如同大地這片皮膚被割出一道傷口。鐵索橋是唯一能將那兩岸連通的工具,而從高處向下俯視,那也不過如一根細發絲。
現在它斷了。
對岸的人,要想過來,必須至少繞行兩百多裏,這給了莫葉稍加休整的時間。對方有馬,自己也有,並且自己的坐騎正如淩厲所言,在速度上會比尋常馬匹更快些。除了在剛剛發現兩個主人少了一個,離開那條鐵索橋時這牲口有些微舉蹄不走的情緒,被莫葉學著淩厲的樣子,用那把黑布傘的頂端戳了它後腿幾下,便也順服了。
不過,追擊自己的人也許還有別的方麵勝過自己。比如他們或許帶著描繪精細準確的地圖,以及標定方向的工具。而自己一無所有,隻有腦子裏儲的記憶。這些讀死書記住的東西,很有可能還存在著自己尚未發現的誤筆,現在能樂觀對待的,隻有是提前發現它們,迂路繞過,否則……已經沒有第二個淩厲再幫自己試路了。
莫葉暫時不想放棄坐騎,在這沒有明路的百裏山脈,一旦迷路,人的腳程能力實在太渺小了,很容易陷入走不出去的困境。但是考慮到淩厲提醒過的那個問題,她騎著這匹馬也不敢走直線和單線,便在稍加休整後,於太桓山脈裏縱橫交錯來回繞著跑了大半天,根本不擇路。
如果有誰跟蹤了這匹馬,就讓他們慢慢找去吧!
這麼看似無聊的亂竄了一天,莫葉也不是無一絲收獲。在無意間衝上太桓山脈一個視線極佳的高峰時,她看到了那一隊騎兵以極快速度射殺幾名殺手的全過程。這一幕令莫葉相信,那組騎兵確實是來找她的,具體地說,是來自軍方的救兵,並且也確有實力保護她回去。
莫葉鬆了一口氣,有這些救兵幫自己清掃尾隨的殺手,算是幫了她大忙。
然而她不想回去。
必須承認,現在她有這樣堅定的心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淩厲的解釋與那唯一的勸言,簡直是條條拿住她神經上最緊繃的部位。憋悶了數年的情緒,一旦被開了天窗,後頭自己會做什麼,連她自己都無法估量。
而在這件事情上,淩厲雖然因為自知將死,動了一分善念,替莫葉解答了幾個人生大疑問,但也不是沒在回答中潛藏屬於他的用意。他並沒有直白的解釋所有,他明說一部分,含混一部分,又藏匿了一部分,不讓莫葉全然相信她說的話,隻讓她自己去其中體會,這卻是最能讓人產生相信情緒的手段。
人始終最相信自己的感覺,別人的說法與指示往往隻是參考。而以莫葉的性格,隻要她認定了的事情,便不會猶豫。幾天的同行,淩厲算是看透這一點,知道這女子雖然年少,卻這麼能忍,那便必然有極不能忍的時候。他觀察她的行為習慣、隻言片語的涉及,準確地挑撥了她不能忍的事情。
我要去西川!
誰也別想攔我。
去了西川如果一無所獲怎麼辦?
哪有那麼多瞻前顧後,在京都瞻前顧後就有結果了?
至於京都……如果那片宮殿真的是我的家,也不過就是幾排磚牆砌的房子,過個一兩年不回去,它們又不會長腳跑了。
假如它們真的能跑,那便跑了吧!那裏可真是沒一點家的味道,還不如接了嬸娘回邢家村……
當然了,這些都是去西川一探究竟後的事情了。
雖然莫葉此時有著一往無前的決心與勇氣,但也不是全然不管不顧,對於西川之行以後的事情,她還是大約有了點盤算的。但在這整個的計劃中,皇家不知不覺被她放在了最邊上、最輕的位置。
一直想要找尋的家、找尋的父母,在真正揭開擋在他們麵前的麵紗時,不知怎的,她反而沒那麼激動與興奮。
盤膝坐在峰頭大石上的莫葉撫ぃ摸著橫放在膝上的那把黑布傘,大約是因為視野足夠開闊,有些事情要想通和下決定都變得輕鬆簡單了些。
人們思考問題往往容易顧慮太多而把自己繞進去,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原因,也是快刀斬亂麻的反襯。莫葉坐在高高的山岩上,視野無一絲阻礙,一目千裏,腦子裏思考問題的思路大約因此也變得開闊,無礙於小節。
在太桓山脈中盤桓的一天時間裏,莫葉找到一處水潭,清洗了身上衣服以及那把黑布傘上沾的血跡,包括把那牲口也趕到水潭旁的淺灘裏反複滾黃泥。她尚不知道,可能植在那牲口上供人追蹤的物質究竟是什麼,隻能胡亂試一試,看能否洗得掉。
看著那牲口滾到滿身黃泥,然後又跳進水潭遊水洗泥的滑稽樣子,莫葉繃了許久的精神才算略微一鬆,抿唇笑了一陣子。
都到了這個時間緊迫的節骨眼上,莫葉還有工夫把全身衣服都洗了一遍,倒也不全是因為她個人的衛生觀念。隻是因為這點小節若不整理幹淨,她怕穿著這一身血衣招搖過市太顯眼,無端惹人留意。她現在必須思考完善每一個細節,以求甩脫跟蹤者,也包括那些本意救她的騎兵。
洗完衣服,她直接就將濕衣套在身上了,然後跳上已是將一身純黑毛皮洗得濕濕閃亮的黑馬背上,就這麼當了回晾衣繩,迂回跑了幾個時辰,濕衣也就全幹透了。如她所料,就算故意這麼做,如今她的體質也不懼風寒入侵,真是強悍得令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再一次感慨,五年的服藥之苦沒有白捱。
在過橋之後,莫葉沒有像在過橋前計劃的那樣,棄掉代步的馬,倒是看著手中的黑布傘猶豫起來。
不知道在追殺自己的殺手裏頭,有沒有他的同夥?幾年了,這傘還是老樣子,看來應該是他所在門派的某種特別標示。那麼帶著這把傘,對自己來說太顯眼了。
雖然這把傘的布麵很紮實,竟可擋住暗器,但莫葉在一番深思熟慮後,還是決定棄了它。
帶著這把傘,也許會引來無窮無盡的暗器,而如果沒有它暴ぃ露自己的身份,或許根本不用騰出手抵擋偷襲。
就地掩埋吧!
莫葉用她那把柴刀挖了個長形坑,把傘埋進去,推土的時候她忽然想道:早知道要埋,我還費什麼力洗幹淨啊!
反正那個人以後也用不著了。
但也許以後自己能用得著?這的確是把不錯的傘呢,大不了給它加一道美觀些的布麵……
推土埋傘的莫葉腦中幾個念頭閃過,最後做出一個決定,她掄起手中那把加厚鐮刀砍了一棵小樹,削光一麵,並不雕字,隻刻了幾道痕,插在傘墳前頭。
“明年今天,我會找到這裏,給你捎紙錢的。我說到就會做到,你可以放心了。”莫葉站在“傘墳”的麵前認真說完這句話,然後就躍上馬背,策馬離開。
之前在高崗上向斷橋那邊遙望的同時,她亦向山巒向西的另一麵,找準了下去的路徑。那個方位實際上是沒有路的,但也沒有山崖峭壁之類的惡劣地理條件,她相信自己能從那裏走出去。
……
……
藥廬主人蕭淙就脫去了套在身上的那件還算幹淨整潔的厚棉布袍,換了身灰色麻衣,又拔下臥房牆上懸的一把直柴刀,去了後院打了一桶井水,就蹲在井旁開始認真磨刀。
蕭淙這身麻衣雖然未經染料浸染,體現出麻線本來的晦暗顏色,看著有些肮髒,似乎總也洗不幹淨,但在這一身麻線織就的布料外表上,那些斑斑點點的紅痕依然明顯且刺眼,且顏色的深淺不一還隱隱透射出,這身衣服很可能是蕭淙在要做什麼特別的事情時特別的著裝。
在民間以及知道蕭家藥廬性質的人群裏頭,對這處藥廬的傳言、以及對蕭淙本人的評價,其實倒有些接近於褒貶參半的藥鬼之說。
俗世民間對藥師廖世的稱謂前冠以一個“鬼”字,是因為流言所談,經廖世治療過的人雖然少,可那寥寥幾人竟還都難得以善終。又言廖世為人治療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試藥,經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仿佛廖世本人也因此纏上一身難以驅除、來自死者的怨氣。
相比較而言,蕭淙的名聲反而要好些了,但也隻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點點。
蕭淙擅使兩把刀,一把刀切膚刮毒,救過一些外傷嚴重的病人,但這一道風險極大,因這種治療方式而喪命的人也不在少數,是為屠人。除此之外,蕭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較為純粹的屠宰之刀了。傳言他是從屠夫轉入醫道的,操屠刀救人,這在當今醫界,還真隻有蕭淙做得來,且不避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