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原始設計(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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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離京了,照說朝務繁忙,丞相這個筆杆子應該會很忙才對。可實際情況卻叫知情的人驚訝,最近這幾天,相爺一直在家休假,寫字修性,喝茶養生。這假不是相爺請旨得來的,而是皇帝那邊賞過來的。

理由也還說得過去,因為前些日子宮裏出事的緣故,很多事務都壓到了丞相案頭,辛苦您五十多歲的人了,還不眠不休忙了幾天幾夜,於是現在給您放個假好好歇歇,俸祿半個子也不會扣,還有加賞。

這事兒若是擱在尋常人身上,像真正抱著一顆擁戴皇帝之心的人,一定會滿心感激磕頭謝禮,然後高高興興回家休息。皇帝的這種賞賜,對任何京官而言,都是在給自己臉上添光彩。而對於心思不純的人,則會忍不住揣度皇帝的意思,不知道君主這是不是在變相的疏遠自己?但也僅此而已,等過一段時間,帝心必然能看清了。

然而史靖此時的心情卻是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有點複雜。

他感覺到了皇帝是在疏遠他,並且這種疏遠是階段性的,他並不陌生。但凡皇帝需要離開皇宮,並且很可能當天沒法回來的時候,他絕對會找點理由,把京都官僚之首挪出皇宮範圍。

他這個丞相,雖然沒有什麼實權,但卻有聯絡之能力。借力打力這種事,皇帝當然清楚,關鍵一點還在於,皇帝至今還沒有完全相信他,所以絕不會有大的鬆懈、給他盤軋力量的充足時間,總會時不時插手進來攪一攪。

而皇權,又是那麼的強大,他就卡在一人之下這個位置了,即便想稍稍挪動一下,也是難比搬山。

從說服京中七成官僚發起了那場舉國轟動的開城事件,一年又一年過去,至如今史靖已經輔佐新主十三年了。勤勤懇懇,無大過,有小功,是概括他的政績最合適的詞彙。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從一介布衣做到如今位置,無大過對他而言算是一個不小的褒詞。他就是現在知足地功成身退,對他的一生不算憾事,大多數旁觀的人也會是敬佩與羨慕大過嘲諷嫉恨。

可從內心深處而言,他卻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想退。

然而在他明白的同時又疑惑著,他不知道自己心裏這口氣具體來自什麼緣由。

憤怒於皇帝的不信任?可是旁觀史冊記載,曆屆皇帝裏頭,又有哪一位是真正完全信任過某一位大臣的?這本就是奢望,並且皇帝的信任未必就是福,不是輕鬆就能享受的,自己應該早就看透才對。

不甘心低頭於人?這個想法就更荒唐了!如今自己隻需要向一個人低頭,但在自己的身後,卻有千百人要向自己低頭。要知道自己的起點比龍椅上的那位,可是低了不止一級,如今已擁有這等殊榮,還有什麼不甘心的?

或者說,隻是因為自己的才華抱負沒有得到伸展?這個念頭如今說來實在有些飄渺。事實已經證明,即便沒有自己,憑皇帝那個慣著布衣的金蘭兄弟的能耐,也能將這殘破山河重建出巍峨。除此之外,對方還有一樣自己無論如何恐也無法匹敵的資本,那就是時間。

他很年輕……比起自己……他們都很年輕……

年輕可真好啊!

史靖輕聲歎息,他說這句話時用的嗓音,幾乎隻有自己能聽得清。此時書房裏隻有他一個人,也幸好沒有旁的人,所以他在歎出這句話時捏著筆的手突然一吐勁刺破了白色宣紙,也還來得及收拾幹淨,不懼以此泄露心跡。

將毛筆寫破的素紙掀起揉成團扔進廢紙簍,史靖自行重新鋪了一張紙,但他沒有繼續練字,而是換了一支毛芯粗壯些的畫筆,改練字為作畫。

白紙上很快出現一座山峰之巔,史靖正在畫的是一幅山水,而但凡畫山,他總喜歡和習慣先將頂峰勾幾筆出來。

他是一個習慣了在做事之前先找準自己定位的人,但又不完全局限於此,山峰之頂,還留有足夠寬敞的空白。

一幅山水很快就畫好了,今天史靖不僅字隻練了一半就中斷,隨意作畫的速度,也比平時快了許多。

人的奇特,也在於此,不僅能用臉上的表情來表達情緒,還可以從行為舉止方方麵麵來表現,當得起百物靈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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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暗紅色的高牆下,一株從牆根夾縫裏鑽長出來的杏樹安靜的綻開了枝頭的花朵。五片均勻對稱的花瓣上,半片粉紅如獨具風格的畫師吝嗇的用筆尖蘸墨輕點上去的一般,使得朵朵杏花有了外紅內白的一個色彩漸變現象。接近無色的花瓣根部拚成一個小旋窩,簇擁著輕柔的花蕊,淡黃se的花蕊如向上的流蘇,在沒有風的暗紅色高牆下,挺直而安穩的迎接著晌午溫暖的陽光。

今天是春啟賞杏的日子,可是沒有人來欣賞這株長在宮牆一角偏僻地的孤杏,然而它自己卻是像往年那樣,準確的收到了天與地傳來的消息,隔著一道道宮牆,與牆外杏杉道上的兩列杏樹一起綻開花朵。

不過,當日頭偏西,杏杉道上的遊人大多開始準備回家時,離重重宮牆後麵這株獨自開花的杏樹外數丈處,竟有一名身著樸素的宮女拎著一隻木桶慢慢走了過來。

木桶裏盛了半桶水,有些沉重,青絲素綰的宮女是不是的換著手拎其行走。一段數丈遠的石板路走過,她的額頭不禁沁出些許汗珠,然而她一直沒有停下歇一歇。直到走到這株長在牆角的杏樹旁,她才放下木筒,深深出了一口氣,帶動了額頭垂下的一縷柔發,也震顫了杏枝一端的幾枚杏花。

宮女望著枝頭的杏花微微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她就躬身拾起桶中的一隻木瓢,舀了半瓢水,然後順著杏樹的樹幹,朝它的根下灌去。

陸續給那株杏樹澆了幾瓢水,宮女這才直起身,就那麼拿著空瓢望著滿枝的杏花,沉默了半晌後忽然開口道:“在這花開的時期,每天都得多喝點水,花才能開得水靈秀美啊!”

杏花紋絲未動,因為高牆遮風,也因為它根本聽不懂人說話。

然而那位宮女卻像是很希望這杏樹能回答她一樣,見杏樹安靜如初,她不禁麵露一抹失落,淡淡的又說道:“葉姐姐,你什麼時候能來找婉婷呢?我……我有好多話想要跟你說。”

這宮女麵色悵然的對著一株花開滿枝的杏樹說話的場景,若落在尋常人眼裏,恐怕會以為她犯了癡症,然而心思敏捷一點的人則不難看出,她是在借物思人。

但是,正當這位宮女要再開口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嗬斥,打斷了她略顯悲傷的思緒。

“那邊的宮女是哪一處的?不知道這別苑不能隨便進入嗎?”

杏樹下的宮女聞聲一回頭,就看見不遠處正瞪著眼看向這邊的兩名宮女,她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就緩言說道:“我來給這棵杏樹澆澆水。”

“水澆完了就快點離開,此地不是尋常宮女能久待的。”對麵那兩名宮女中,一位臉長且瘦如刀削的宮女語氣不太友善,話剛說完,又斥了一句:“以後也不要再來了,今天且算了,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定要向管這別苑的女官稟告。”

杏樹下的宮女聞言微微欠身道:“我馬上就走,煩擾到兩位姐姐了,還請原諒。”她說罷就拎起木桶,往回行去。

這小小的風波看起來就要如此過去,可是當拎著桶的宮女緩步行過那兩位氣勢洶洶的宮女身旁時,變故陡生。長臉宮女右手邊一位嗑著瓜子,個頭略矮的另一位宮女在拎桶宮女剛剛行過身邊時,忽然橫出一腿,直欲將那拎桶宮女絆倒在地。

可那拎桶宮女看起來一副柔弱的模樣,在這變故陡生的一瞬間,她的眼中忽然精光一現,腳下步履在那矮個宮女突然橫出的腿前陡然止住。她走得本來就慢,所以止步起來也容易,可即便如此,身體上的慣性讓她還是趔趄了一下。似乎是為了防止摔倒,她原本拎在身側的木桶忽然調轉方向,臨時變成了拐杖,向身前拄去,正好抵在那橫在膝前的一條腿上。

“啊!”

矮個宮女腿上被木桶砸得一痛,仿佛那木桶忽然變成了匕首,刺到她腿部皮肉中去了一樣,有些誇張的大叫了一聲。同時她撒掉了手中還剩半把的瓜子,蹲下身捂起了自己的腿,嚎叫了幾聲後忽然一下子站起身,同時揚起的還有她那一雙指短肉厚的手,用力向那剛剛站直身的拎桶宮女推去,同時大吼道:“你這刁婢,怎麼走路的?隔這麼遠都能砸疼我的腿,你是不是故意的?”

拎桶宮女被這一掌推得一個趔趄,然而她的身形借勢轉了一圈,卸去了這突然而來的外力衝擊,最後在丈許地外站住身形。她這一連串肢體調動的敏捷和流暢性,讓她手中拎著的桶竟是連一滴水也沒有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