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酒微蹙著眉,這番關於北籬學派內部結構的講解,她還是第一次聽林杉提及,一時間既覺得新奇,又聽得她滿心混沌。她努力將林杉說的這些一字不漏的在自己心裏又回轉分析了一遍,然後她就揉著額頭慢慢說道:“一代隻傳兩個弟子?那萬一其中一人遭遇不幸可怎麼辦?這樣苛刻的規矩,居然能傳三百多年,真是個奇跡。”
林杉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像我這一代的北籬門人,還未通過智藝比試,就離開師門四處行走,也屬於二十二代傳承以來的唯一特例。至於你說到的那種意外狀況,若非離開師門學派的保護範圍,在外頭遭遇了什麼惡勢力的攻擊,斬身致死,倒絕不會有無端夭折的情況發生。何況師門學派的主係弟子都是必須習得一定武藝的,尋常匪類都奈何不了。”
陳酒似乎忽然想起了些什麼,笑著說道:“你的師門應該擅長許多本領吧?老藥師雖然是偏門傳人,但追溯上去,他也是某一代離子令牌掌管者的弟子,所學藥道的本源還是來自北籬學派。如此說來,北籬學派的主係弟子雖然少,可除了習有武藝自保,也不太可能突染疾病夭折。”
林杉含笑點頭,並未再細說什麼。關於北籬學派的結構,他暫時隻願意對陳酒說到這一步——或許此生他隻會有這麼一次對她言及師門。
此時陳酒已經完全理透了林杉剛才的那番講解,她心裏有某種好奇心漸漸調領起來,忽然疑惑道:“不對,你說北籬學派一代隻有兩個主係弟子,可是你好像除了一個師弟,還有一個師兄,這就是三個人了。”
在這話剛剛說完時,陳酒就看見林杉臉上的微笑凝住了,她心下微驚,又輕聲探問:“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是與北籬學派無關的人,會這麼說再正常不過。”林杉目光垂落到地上,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的目光才重新抬至陳酒臉上,表情已經變得極為認真起來,他說道:“酒兒,我要你承諾一件事。”
陳酒怔了怔神,因為林杉幾乎從未用這種沒有選擇餘地、毋庸置疑的語氣強要她答應什麼。
但她沒有過多猶豫,很快點了點頭,雖然沒有說話,但臉上已然一片鄭重神色。
“你記住,我隻有一個師弟,卻沒有什麼師兄。如果非在必要環境裏,連我那師弟的資料,你也半句不可提及。”說完這話,林杉忽然又歎了口氣,語氣輕緩了許多的道:“這是一個秘密。”
“我記住了。”陳酒認真點頭許諾。
直到今天,聽林杉主動言及他的師門學派,說到那些苛刻的規矩,比前幾天老藥師廖世透露的那些信息更為仔細,陳酒才深切明白,為什麼這個學派如此低調,幾乎全然隱世。
若非如此,一代隻納兩個弟子,是很容易斷代的。
但這個時運悠遠的學派一直能以此規矩延續了數百年,即是沉默著卻以最具說服力的方式證明,這種規矩是有可取之處的,並且這種規矩絕難有絲毫被扭轉改變的可能。
雖然她現在還不太明白,為什麼北籬學派不多招弟子,同屆弟子永遠隻限定兩個人。
但她隻需要清楚一件事,足矣讓她守諾於林杉。關於這條規定,若讓有心之人獲取,林杉與他那個久不見蹤跡的師弟就可能會有危險。而如果林杉剛才所說的那個“秘密”被泄露,那麼連帶著他那位師兄,恐怕更是難逃災厄。
然而她並不知道,林杉言及的“秘密”二字,除了包含她推敲所得的這些,還真的兼含另一重隱秘。不過,還好她尚未想到這麼多,否則她心裏燃起疑惑,林杉卻未必肯繼續解答,徒增心頭困擾。
默然思索了片刻,林杉便收起思緒,不再就此話題多說什麼。但他準備親自去那客棧看一看,就召了兩個隨侍,與陳酒一起離開了居所。
兩個隨侍,一個是跟隨林杉最久的江潮,另一個是在前幾天那件事裏獲得林杉特別留意的山良。這二人無疑都是忠勇之士,但山良的觀察力之細微敏銳,更令林杉為之欣賞,並已經起意栽培。
這二人先一步進入客棧,片刻時間過去,一粒石子從某間屋子的窗戶裏彈出,落在地上。站在大門口的林杉見此一幕,這才從容邁步進了客棧的院子,然後朝石子彈出的那間屋子走去。
山良等候在那間屋子裏,江潮則不見身影,但聽客棧裏變得一片安靜,走在林杉身側的陳酒大抵能推敲得出,這個忠烈無匹的侍從去了客棧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
見林杉走進來,山良隻是微微躬身行下屬禮式,並不多言一字。
林杉也隻是點頭示意,然後他就在這間屋子裏慢步行走起來。貼著四邊牆走了兩圈,視線也由之掃視兩圈之後,他才看向山良,輕聲說道:“三個人是住在一間房子裏麼?”
山良立即搖頭回答道:“是各住一間。”
“指給我。”
——
去了侍從山良指的另兩間客房,林杉步入其中,也是挨牆行走了兩圈,沉默著將屋子裏所有事物盡數掃入眼底,然後他就默然出了屋舍。
站在幾間客房四環的小庭院裏,林杉的目光落在那一樹開得將敗的鈴花上,然後視線略微下移,看了一眼樹下的落花,忽然側目說道:“你們就是在這裏碰麵的吧?”
與他並肩而立的陳酒當即點點頭。她也已經觀察到,地上落花的痕跡,隱約顯示出兩道空缺。正是因此,林杉才有依據判斷,這兩個位置站過人,並且停頓的時間還不短。
遲疑了片刻,林杉又問道:“他還有沒有說過別的什麼話?”
剛才在居所裏時,陳酒已經將她在客棧與那疑似林杉師弟的書生碰麵的全過程都講了,但惟獨沒有提及書生問的那個問題,因為那個問題有意無意間涉及到了她心裏的某項未定抉擇。
此時林杉也是無心問及,但陳酒陡然聽他這麼一問,神情不禁微微一怔。
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於還是告訴了他,那書生問的那個有些奇怪的問題。
“摘花的方式有幾種?”林杉輕聲將陳酒轉述的這個題麵念了一遍,這本來是那書生問陳酒的問題,此時他重複念出的語氣,則仿佛是在問他自己。同時,他臉上也現出較為明顯的疑惑神情。
待他默然思索了片刻,陳酒如她所預料的那樣,聽他又問道:“那你回答他了麼?”
“我的回答是……”陳酒話至半途忽然轉向,“……難道不是一種?”
“你的回答不算有誤,但……”林杉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微微一笑說道:“我的這個師弟,有時做事會不擇手段,所以許多疑難在他看來,都不是隻有一種解決途徑。”
不擇手段這個詞,多少有些貶義。聽林杉對他唯一的師弟用了這個詞來形容,陳酒臉上浮現出微訝神情。
“他問你摘花能有幾法,問的可能不是摘取的過程,還是摘獲的結果。這樣一來,方法可就多了。”林杉仰頭望著滿樹隨微風搖曳著,如一排排小鈴鐺,但卻不能真發出聲音的鈴花,悠悠說道:“師父贈他單名一個‘遲’字,就是希望他行事都能稍緩些性子,另外也是想讓他多存些慈念。”
他將目光從花樹上挪開,再次投向陳酒,慢慢又道:“不過,我倒真有些琢磨不透了,他出於什麼念頭,會問你這個問題呢?若非我對他的了解,這個問題問得可真白癡,但他明明智慧異秉,是個天才。”
又聽林杉說他那師弟問了個白癡問題,陳酒當然知道他不是真有貶低的意思,於是聽這話隻覺有趣,不禁莞爾。
林杉也是微微一笑,但笑容裏卻又蘊著些許疑慮。
“回去了。”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散開,攏袖朝客棧外走去。
——
對於與陳酒偶遇一麵的那個書生,林杉對其身份的推斷依據雖然隻有陳酒的描述,以及客棧裏留下的些許痕跡,可實際情況卻大致相符,隻是他缺了一個機會親眼見證。
那布衣素服的書生正是林杉的師弟岑遲,他在三年前離開京都,一路找去了川西。在川西周遭遊走了兩年以後,又找到了北邊。
他本來沒有多少信心能在北地找到林杉,因為這片地方太廣闊,可人煙稀少,卻又匪類不少,他不太可能在這片地方逗留多久。回來到這個小鎮停歇休整幾天,也是隨機而遇,他更不會指望能在這裏找到師兄林杉。
但世間之事,許多時候往往就如此存在著諸多變數。不是所有變數都會使人收獲,但亦不是所有的相逢,結局都隻是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