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吳擇在驚訝之餘,仿佛又要進入那種漫長的思索之中,林杉忍不住說道:“落子太慢了也不好,你的對手有時間將你思考的布局看破。棋陣斂含天機算式,但也有一些深諳此道的軍官,麵對兵陣可比棋陣多變,遲疑可能就是錯過機會。”
吳擇擺擺頭怔然道:“莫催,我就快來了。”
林杉慢慢舒了口氣,然後伸手拈一子擱下,便站起身來。
吳擇疑惑道:“我還沒落子呢?”
林杉含笑說道:“不論你接下來落子何處,總之你也隻有那幾個位置可選,我也同理,誰先誰後對結局的影響甚微。你繼續,接下來怎麼落子,我那一子落處都不會改變。”
“別走。”吳擇雖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仍不肯放鬆,連忙叫道:“誰叫你讓我,剛才我們可說好了,如果這盤我勝了,你要再奉陪一盤。”
“你總得讓我喘口氣吧。”林杉一臉的無奈,“隻是暫時離開一會兒。”
吳擇望著林杉離開石桌旁,目光隨著他的走動而轉向,接著他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並未出聲打攪他們手談的陳酒。
他微愣之後便心下了然,不再多言,背對著那正互相走近的一對人默默坐回棋桌旁,視線重新融入硝煙彌漫的棋子戰陣中。
走出陰涼的鬆蔭,走向漸趨耀眼的陽光下,林杉望著對麵也正緩緩走來的纖素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你來了,怎麼一直站得那麼遠,也不提示一聲?”
陳酒溫聲細語說道:“其實我也才剛到,怕打擾到你們。我知道吳先生下棋時最喜靜,怕他生惱。”
剛才在鬆蔭下看他還不覺什麼,此時他走近過來,站在陽光下,就見他臉色依然有些蒼白,陳酒隻覺得有些心酸。前段日子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血氣,隻一天工夫折騰掉了大半,過了這幾天也沒收回來多少。
“吳醫師今天心情確實不怎麼好,因為一上午的工夫他已經敗了四盤,倒不是有誰打攪到他的緣故。”
看見林杉行至眼前頓足,陳酒已經不想理會下棋的事情了。她握住林杉一邊小臂,將他攏在袖子裏的手抽了出來,用自己的手掌心貼了貼,然後她未及拂掃的雙眉就微微蹙起,幽幽說道:“這吳先生也真是個大意的人,一入棋境就丟魂了麼?這時節還未入夏,濃蔭地裏涼風陣陣,哪能久坐?”
她的話剛說到這裏,就見不遠處正沉思著棋招的吳擇忽然回頭叫道:“想了三步棋,全是和。和局怎麼算啊?”
林杉正要回答,忽然就覺得腕部一緊,原來是陳酒拉著他的手要把他拽走。
他略生遲疑,轉瞬又是釋然,並不理會背後不遠處等著他回複的棋癡,隻任隨眼前這情癡緊握的力量,一並小跑出了東角院。
直到停下腳步,陳酒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實在有些過於大膽了。
但當她對上那雙也正看過來的明亮眼瞳,她頓時又覺得,剛才那片刻工夫裏的肆意,實際給人多麼美妙而暢快的感受。
真想總能像這樣,隨時都握得到你的手,我牽著你到哪裏,你都願意跟著我的腳步到哪裏。
陳酒默然在心裏這樣一字一句想道。
林杉一直靜靜看著她,能明顯觀察到,她雖然離開居所靜心休養了幾天,可眉眼間仍然挾著倦怠與憔悴。即便是在她微笑著的時候,那笑意也未完全舒展開來。
如此對視了良久,終是林杉先一刻出聲,打破了這種如沐溫水的寧靜:“在想什麼?”
陳酒當然不會將剛才自己心裏的想法說出來,愣神了一瞬,她隻埋怨道:“還不是在憂心你,都不知道小心照顧好自己。”這話說罷,她就握著他的手嗬了口氣,然後搓揉起來。
或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自從幾天前廚屋裏那件事情過後,再到麵對林杉的時候,她已長了許多主動。
“冰融雪消春意正濃的時節,這些許的寒涼隻是掠膚即過,你憂慮過重了,這樣對你也不好。”林杉習慣性的出言反勸。
不過,在最近這幾天發生的一些事裏頭,他固有的一種心境也起了些微變化。念頭微轉,嗓音一揚,他喚了個侍衛近身,吩咐了幾句。沒過一會兒,那侍衛便捧著一件夾衣回來,他自己撐袖著衣,又理了理襟口,然後看向陳酒微笑說道:“你看,其實我不論學什麼都是很快的。”
陳酒見狀先是微怔,旋即忍笑說道:“學得快,忘得也快。”
“有麼?”林杉聽得此話,眼中少見地流露出一絲無辜表情,又逗得陳酒樂嗬綻笑。
話說到忘性快,陳酒忽然想起來,她來這兒是有一件事要告訴林杉的,連忙斂了笑容,將剛才在客棧裏遇到的那個書生的全過程仔細講述了一遍。
林杉尋找師弟岑遲已有十多年光景,一直尋不到準確蹤跡。此事曆時頗久,陳酒也知悉了一些,因為她以前在京都耳目頗廣,林杉也曾委托憑倚她的眼線在京都尋找過一段時間。對於在客棧裏見到的那個陌生書生,陳酒有極大的疑心,懷疑他就是林杉要找的那個師弟。
本來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於這個推測,可那陣如霧如雨的落花模糊了她的視線,卻將那書生的行動舉止輪廓給映得清晰起來,那是一種與林杉的某些舉止習慣極為接近的氣質,很有可能就是他與林杉同坐同食、同師同習了數年而打磨出的結果。
而如果不看那疑似岑遲的書生正麵臉龐,隻看他策馬奔突的背影,更是像極了十餘年前弱冠年紀的林杉剛來京都的時候。這種像不是指體貌特征,而是行為習慣上的一種特征。
這就仿佛是行伍多年的老兵,即便命其卸甲混入農夫隊伍裏,他肩上扛著的弓箭變成了犁具,手裏握著的長槊變成了一把鋤頭,但他腳下邁開的步寬,走路時雙肩與腰背的姿勢,仍然能映出行軍踏步的模影。
岑遲不是軍旅出身,但他是北籬學派傳人之一,這個古老學派的規矩十分苛刻,在這個學派待上幾年,無論是學識還是舉止習慣都會比較明顯印有這個學派的痕跡。
林杉聽完陳酒的一番推測,神情頓時也鄭重起來。看來他此時心裏的推斷與她接近一致,但也因此導致他的心緒變得有些複雜起來。
陳酒注視了他片刻,忍不住小聲問了句:“有什麼棘手的地方麼?”
林杉並不直接言明,隻是緩慢說道:“其實在去年我的傷勢大體好轉之時,就收到了我那師兄從京都遞來的秘信,知道師弟他準備去川西附近尋我。依你剛才所言,那個帶刀的青年無疑應當是相府十家將的頭兒,姓高單名一個潛字。至於那個道士模樣的人,你不認識,我卻大致能猜得,應該是北籬學派偏門的傳人。”
早在三年前林杉返回京都的時候,就對相府以交友為名養的那一宅子隱士異人起了份心思,至如今調查了大半,相府十家將的資料當然最先獲得。
按律例,京官可以養一定名額的私兵護宅,這也是因為前朝末年動亂的局勢所造就的規則,遺留至如今暫時還未有整改舉措。不過,這些私兵的詳細資料當然是要在京都府和兵部雙向備檔的。
通過統領府那邊權力的幹預,林杉要查誰家養了哪些私兵是很容易的事。相府是他重點留意的地方,他當然反複瀏覽過那十個綜合能力不弱的家將的資料,包括他們的畫像。
對於這一點,陳酒當然也知曉,所以見林杉能夠輕鬆指明她剛才在客棧庭院裏見到的那個青年刀客的名字,對此她並不如何驚奇,她奇的卻是那目光如電的中年道人。
怎麼又見著一個北籬學派偏門傳人?
遙想前幾天,剛剛離開的老藥師廖世也是北籬學派偏門的傳人。
似乎這個學派的傳人並不少,那個硌應人的規矩卻為何隻牢牢箍在林杉頭上?
陳酒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旁敲側擊了一句:“其實你的同門師兄弟還真是挺多的。”
“你說的同門,指那個道人?”林杉看向陳酒,麵現一絲訝然。
陳酒與他對視,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明顯是在問:難道不是嗎?
林杉輕輕搖頭,說道:“偏門傳人就是師門旁枝,並且枝椏散開出去以後,就不再回歸北籬派係的主幹了。今後我與這些旁係的傳人或許會有交集,但能以門規約束或者幹擾的地方幾乎為零。”
對於師門學派之事,他從不與外人提及,但今天麵對陳酒,他卻有一些話想略作說明。斟酌片刻後,他慢慢又道:“我的師承學派一代隻傳兩名正式弟子,這兩名弟子在學成之後會進行學派對內修訂的智藝比試,其中勝出一人掌管離子令牌,使用學派所有資源,並且不再受學派規定的限製。另一名弟子則坐守學派,不可輕易外出活動,留守的任務就是教出下一代的兩名弟子,如此接續傳承,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剛才我說那道人是北籬學派偏門傳人,是因為隻有在同屆比試中敗陣的那名弟子,攜領傳授門人的資格責任,他所傳下來的弟子才可算是北籬的主係。至於同屆比試勝出而承接離子令牌的那一位,他當然也是可以收徒的,並且他的門人弟子可以不限人數,但卻不再算是北籬學派的主係傳人,無資格參與獲取離子令牌的比試,就屬於旁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