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好不好?
林杉歎了口氣,從衣袖裏取出隨身攜帶的手巾,替陳酒拭幹臉頰上的淚痕。
收起手巾,他輕聲說道:“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愁多過喜,這樣的我,真的值得你做到如此麼?”
“早些年你為了她酗酒、宿醉、夜眠花坊,還有那些被潛移默化了的習慣……你可曾想過值不值得?”陳酒不答反問,也許是因為知道他明天就會離開,意識到有些話此時不問,以後可能就沒機會再問了,她忽然就有了直言質問的勇氣。
“我……”林杉的眼神複雜起來,“……我沒有想過。”
陳酒當即又問:“為什麼?”
林杉很認真的回答道:“因為從未有人這麼問過我。”
但陳酒卻思考過,她默默愛著他這麼多年,癡癡眷戀了他這麼多年,到底值不值?
身畔有許多姐妹問過她這個問題,還有人不止一次的這麼問過她,所以她也不止一次的這麼問過自己……值不值?她似乎知道,又有些把握不住答案。
這種情,自啟始時就無法擱在稱上稱量,延續至今,則是複雜沉重得無價可易。
然而,一直隻是收獲著林杉這邊若即若離給予的片刻溫柔,又令陳酒不禁覺得,她付出的情微渺得如陽光暴曬下的薄冰,那麼的廉價。
——任何事物都因有買者、有珍惜重視者,才會顯得珍貴,常被人道之無價的情卻也不例外。
直到林杉親口也這麼問了,陳酒仿佛才真正獲得了確定答案。
如果這就是付出多年的結果,這無疑令她心欲滴血。
但即便確切的答案擺在了眼前,她卻愈發不肯接受。如果今生她注定得不到這段情,那她也願意選擇編織一個美麗的謊言,將自己就這樣一直麻醉下去。
麵對林杉說出口的那個不屬於她的答複,陳酒沉默了良久,然後她就轉過身,默默向一側居所出口的方向走去。
直到她走出老遠,林杉才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忽然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酒兒……”
陳酒沒有回頭,依舊向前走去。
“酒兒?”
陳酒的步履依然在繼續。
“酒兒?!”
陳酒的腳步略微一頓,但很快又再度提起,並且步速比剛才更快了。她已經走到了離開居所的大門口,並且毫不猶豫的抬步邁出了門檻。
然而就在她的雙腳都邁了出去的那一刻,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卻被一片溫暖握住。她終於站住了腳步,依然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隻是瘦窄的肩膀微微繃緊著。
林杉繞步到陳酒對麵,就見她雖然沒再掉頭就走,但卻將臉別去一旁,不肯與他對視。
“你去哪兒?”林杉問道。
“回家。”陳酒隻說了兩個字,然後拾步就走。
“回哪裏?”林杉緊隨其後,仿佛沒有聽明白陳酒剛才說的話,又問了一句。
“你要走了,我不會再打攪到你。”陳酒微低著頭,快步繼續向前走,“我會回到你不會再遇見的地方,獨自生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林杉沒有再說話,他隻是默然跟在陳酒身邊,不知會這樣一直跟她到那裏去。
旁觀著這一幕,站在大門口的兩個侍衛都是眼神呆了呆。
他們何曾見過自家大人、以及居所裏所有人都持三分敬意的酒姐如此……這是在鬧別扭?
……
陳酒離開的居所,林杉也跟了出去;陳酒回到了客棧,坐了一會兒又出來,林杉跟進跟出;陳酒繞著小鎮在沙多草稀樹少的郊野繞著走了兩圈,林杉一直跟在後頭……
陳酒終於停下了腳步,她站在一處土坡上,林杉則還未跟上去,站在土坡下距離十來步遠的位置。
“為什麼跟著我?”走了這麼遠,繞了這麼多的圈,陳酒終於肯抬起視線看林杉的雙眼。見他麵現異紅,額頭汗濕,她卻未像平時那樣擔心,隻是有些煩躁地道:“別再跟來了。”
林杉站在土坡下,神情微怔看著陳酒,沒有說話。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是怎麼了,下意識的緊追著她不放,但等到追上了,又有些無言以對。
就在兩人無聲凝望的時候,一側忽然隱約傳來馬蹄聲聲,夾雜著皮鞍拍打發出的聲響。
林杉先一刻有所察覺,偏頭看去,就見來的是三個背刀掛弓的騎客。
這三人可不是軍人打扮,他們有著枯草般的頭發,胡亂綁在腦後,同樣亂糟糟草茬一樣的胡子,淹沒了厚敦的唇線。粗沙磨出似的皮膚,沒有多少滄桑感,但映襯得深契眉下的雙眼更顯凶悍。
三個騎客的鞍上還掛著繩索、刀具等事物,不難看出他們大抵是這附近的流寇。三個騎客後頭還跑步跟隨著五個跑步前行的嘍囉,手裏拎著略有鏽跡的鐵刀,眼中亦有凶光流露。
一行八人,來頭不弱。
林杉回頭看向居高臨下站在土坡上的陳酒,看她眼中神情,顯然也已判斷了那八個不速之客的身份。
“就待在那裏。”陳酒正要走下土坡,卻被林杉攔了一句。
上一次離開小鎮走了那麼遠,也沒碰上鎮上居民常常言傳的那窩流寇,沒想到卻在今天偶遇了。林杉心下覺得奇怪,麵上雖無懼色,但心下不得不留些防備。
流寇作案劫掠其實也是會講求些章程的,沒有值得劫掠的消息在前,他們也不會如此興師動眾。八個人裏有三人騎馬,這一撥家當搬出來,得耗費一個小寨子約摸三分之一的人力。
但看這一行八人的做派,雖然凶相畢露,但他們沒有直接怒馬飛鞭衝進鎮子裏,可能此次出行還有別的什麼用意。
不確定這一行八人會朝哪個方向過去,林杉在發現他們的那一刻開始,就站定原地不再輕易挪步。阻攔了陳酒想靠近過來的舉動,林杉調轉視線,神情平順的看著那幾個人,視角略有挪移,在跑步前行的那五個嘍囉裏神情最懶散的那人身上停了停。
如果隻是路過倒也罷了,如果他們真有什麼異舉,顯然那個神情最散漫、大抵功夫也最弱的嘍囉會被第一個拿下。
一行或騎馬或跑步的幾個流寇很快接近過來,明顯身為頭領的三個騎在馬背上的漢子也將林杉仔細打量了一番。三個流寇頭領很快也識出林杉的著裝氣度顯然不是本地人,但他們並未因這偶遇而停步逗留盤問,隻是稍微放慢了步速,“踢踢踏踏”行了過去,卷地一道薄塵飛。
望著那八個人走遠的背影,林杉目露一絲疑惑,轉瞬即逝,然後他側目看向蹲在土坡上一臉防備的陳酒,緩言說道:“他們走了,你下來吧。”
陳酒站起身,剛剛踏前一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收回步履,呆呆看著坡下的林杉,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林杉看著她這樣子,很快也想起剛才彼此間擰著的那種莫名其妙情緒,他也怔神片刻,接著卻又是釋然一笑。見陳酒不肯挪步,他便自己拾步而上,行至她身邊。
這一次,她沒有再擇離開。
“酒兒。”林杉輕輕開口,“我仿佛明白了一些。”
他這話說得非常含蓄,陳酒心裏卻是悸動了一下,隱隱約約聽出他明白了的是什麼。
然而,就在林杉準備續著說完下半句話時,變故陡生……
嗖!
不知何時,不知從什麼角度,忽然****而來一支箭矢!
這支木杆有些扭曲的箭矢帶著一絲鐵鏽味飛來,或許正是因為製作不夠精良,又因射擊距離過遠,因而在擊中預定目標時略有偏移……箭支鐵頭幾乎刮著陳酒的頭皮削過,割裂了她束發的絲帶,撬飛了她綰鬢的銀簪……
一頭青絲扯散開來,陳酒怔了怔,不等她回過神,亦不等她隨輕風揚起的長發緩緩落下,她整個人就被一股勁力推倒,滾下矮坡。
在身體滾到平地上停住時,撞疼令陳酒回過神來,緊接著她就聽到頭頂呼嘯一聲,又有一支箭飛了過去,眼角餘光睹見那箭支紮在了數丈外的沙地上。
如果沒有及時臥倒,不知能不能避開後來的那一支奪命箭?
在摁倒陳酒躲過第二支箭以後,林杉很快將她從地上拉起,拽到自己背後,然後轉頭看向箭矢射來的方向。
盡管二人身上都撞得生疼,但此時不是休息或者互相詢問的時候。如果隻是趴在地上,行動滯緩,可能難以躲過接下來的第三箭、第四箭。
剛剛行過去的那八個流寇,居然回來了兩人,是徒步前行的那五個嘍囉其二。
看著這兩個嘍囉臉上的獰笑,不必問也能知道他們想要做什麼。但眼前這種狀況其實是剛才林杉在看著那八人路過時就預料到了的,隻是那兩支冷箭來得太陰險,林杉臉上的驚訝隻停頓了片刻,便恢複了平靜。
林杉沒有看背後的陳酒,隻是徐徐說道:“若有箭來,你隻管護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