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過客(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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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岑遲此時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有些吃驚,有些緊張,掛在師父兩邊肩膀上的兩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北籬老人明顯感覺到了背上那孩子的緊張,忽然說道:“把拳頭鬆開,圈牢為師的脖子,莫再從背上滾下去了。”

岑遲這才依言照做,隨著心情略微放緩,他忍不住又問道:“師父,您生氣了嗎?”

北籬老人語氣一慣平淡地道:“你何出此言?”

岑遲忐忑著道:“您……您對人說話都不會笑的……”

“為師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你要盡快習慣。”北籬老人話語微頓,然後才接著又道:“遲兒,你記住了,在師門做好弟子責務,你對為師便無任何愧歉。平時見了為師,你也不必唯唯諾諾,心裏有何想法,盡可抒發,無論對錯,為師都有點撥解答你的責任。即便有些事情,或許暫時不能對你解釋得太清楚,也定會擇時再談。”

“是,師父。”聽了師父的一番教誨,岑遲再回話時,聲音裏不知何時多了些昂揚的語勢。

……

……

那天,岑遲第一次步入了北籬老人的住所。

師父的住所在大荒山霞虹峰頂,從外表看去,也隻是幾間草頂房,但在那幾間房子地表下嵌入的暗室卻大得驚人。暗室裏有很多口箱子,在之後的歲月裏,岑遲卻再未有機會去那裏一探詳盡。隻記得唯一一次機會,還是師兄林杉冒險帶他潛入,匆匆翻看了幾口箱子,裏麵裝的全部都是書籍。

在那堆滿了箱子但寬敞整齊的地下暗室裏,北籬老人取掉了岑遲脖子上掛著的生辰鎖。

直至那一刻,岑遲才算是正式拜入北籬學派。

也是從那時開始,受師父教誨,岑遲模糊的劃定了自己以後的求索目標,以及淡化了記憶中本也不太清晰的父母印象。

發掘自己的天賦潛力,成就輔國之才,超越二師兄,繼承北籬學派百年之誌。

如果事情一直朝著這個軌跡發展,倒也不錯。

然而這樣雖然有些辛苦,但充實且穩定的生活,並未持續太久。

竟僅僅隻持續了三年。

在那個雨夜之前,師父在岑遲心裏的形象,依然是偉岸博學的,他隻有滿心的敬服。

但這樣和諧的學習環境,似乎就在那一夜被暴風閃電衝刺砍伐得粉碎。

究竟是什麼原因,造就了這個結果?

九歲那年被迫離開大荒山,離開了師門學派以後,岑遲在外流浪遊學了十多年,一直很費解,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師父為什麼會突然如瘋魔附體一般,握著把尖刀衝進了他的臥房……

師父,你眼中突然流露出的狠辣,究竟是為了什麼?

雖然在多年以後再遇大師兄蕭曠,一番長談過後,岑遲終於知道了九歲那年,師父要趁雨夜殺他的原因,但他心裏的疑惑反而更深沉了。

三年間,一千多個日夜的諄諄教導,生活上雖然清淡但不失細微地關懷,難道都是假的嗎?

如果不是二師兄突然衝了進來,冒死抵擋,師父,您對我,真的下得了手嗎?

眼前的那兩間熟悉的草屋漸漸在視線中模糊,似乎是因為漸去漸遠,又似乎是變作煙塵隨風而逝;大荒山雄壯高偉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似乎是如濺了水的墨團,層層暈染入夜色中,又仿佛在往地下陷,陷入了一片海……

眼前卻出現了一條山路,這條路沒有崎嶇的石礫,反而鋪著整齊的石階。石階小路兩旁的風景皆已模糊成了墨色,隻有石階反映著月色銀輝,現出正一步步走在石階路上的那個頎長人影。

這個人影將雙手束在背後,兩隻寬大的袖子晃蕩在半空,似乎隻要那人的手臂再垂下去一些,這袖子便要拖到地上。

岑遲記得那背影,尤其很清楚記得那人頭發上插的那根木簪。

曾經師父背著他走山路時,他有好幾次差點沒忍住要去拔那根木簪子。

那時很單純的隻是覺得好玩罷了,不似現在,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又仿佛隻是眨眼即至,當他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木簪,他的心驟然緊縮。

仿佛在那根樸實無華的木簪上,纏繞著森冷氣息,而那頎長的身影也已被抽空,住進去了一個惡靈。

“師父?”

盡管岑遲對那熟悉的背影隱隱心生懼怕,因為那背影讓他想起九歲那年的雨夜殺戮,但看著師父一步步走遠,他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

他本來是不相信鬼神怪力論的,隻怪九歲那年,迫使他離開師門學派的殘酷經曆,在他心靈上刻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使他在再見某人時,止不住的心神失穩。

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烏雲掩蓋了銀月,天空又下起了雨。

然而岑遲沒有感受到臉上有冰涼雨水滴落,他隻是聽見了雨水打落在石階上發出的聲音,水霧四濺,石階上已經又走遠了些的師父背影,變得更加朦朧。

那道模糊的背影,並沒有回頭的意思,依然繼續一級一級踏著石階向前走。

“師父!”岑遲高喊了一聲,下意識往前追出一步。

也正是在此時,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極輕,仿佛飄在半空,隻是起意向前躍出,即像切雨的燕子,一下子掠出了數丈,掠到離那道影子隻差不到七步的距離。

這詭異的一幕,令岑遲心頭無端一空,他頓時又隱隱意識到,自己仿佛變成了掉入陷阱裏的兔子。

那個在雨幕中漸漸走遠的背影忽然站住腳步,轉過臉來……他的臉模糊了五官,不知是因為雨越下越大影響了視覺,還是因為那張臉孔猙獰扭曲到了一起……

那個人手裏握了一把尖刀,鋒利的刀口仿佛能將天空墜下的雨滴切成兩瓣。

那個人冷冷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持刀的模糊人影在說著話的同時,似乎也正要走過來,但他又隻能在原地扯動腿腳,卻邁不開實際的半步距離。

到了這時,岑遲才看清,原來那模糊人影的腳下,還有一個少年身影。那個少年緊緊抱著持刀人影的雙腿,才致使他邁不開步履,而少年身上的靛青色衣衫已經變成一種暗紅顏色,並非因為被雨水打濕,而是被血水浸透。

“走啊!”

少年仰起臉轉過來,大聲喊道。

與那頎長人影模糊的臉孔不同,蜷在地上的少年雖然身形模糊在了一片暗紅顏色中,但他的臉孔輪廓在夜色雨幕中卻能非常清晰的印入岑遲眼中,那睜大的雙瞳嵌在慘白的麵龐上,黝黑的瞳孔仿佛開啟了地域的通道。

“師哥……”岑遲忍不住顫聲喚道。那個頎長人影冰冷的聲音以及他握著的尖刀,令岑遲直欲立即轉身逃走,但當他看清拖住那頎長人影步履的竟是二師兄林杉,看見二師兄倒在血泊中,他頓時又覺得,自己的雙腿僵硬了。

“走!”少年再次喊了那個字,合著血沫嗆出喉口,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極為蒼白,“不走等死啊!”

站在山路石階上的岑遲,望著眼前那一幕,心緒驚恐至極。他沒有轉身,但總算能控製雙腿後退一步,卻不料這一步踏入了深淵。

“師……”岑遲壓抑著嗓音嘶吼,猛然自夢魘中驚醒,旋即就感覺到四肢百骸被痛苦填塞,激得他的手腳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但幸好自己現在已從那幾可摧殘心魂的夢境中掙脫出來。

雖然明知道是夢,可在剛剛睜開眼夢醒之時,岑遲的心裏竟隱有劫後餘生的感觸。他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不慎牽動肋下斷骨處傷痛,禁不住悶哼一聲。

身體上的痛苦很快使他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臉上又浮現一絲苦笑。

如此折騰,有時放空了心神想一想,還真是件無趣至極、徒增傷痛的事情。

一旁趴在桌麵上打盹的中年道人方無聽見床那邊傳來的響動聲,坐直身體側目看過去,有些驚訝地道:“這麼快就醒了?”

在說著話的同時,方無已自桌邊起身,走到床沿坐下,然後扣著岑遲的手腕診看片刻,隨後又道:“小命得保,但至少要臥床休養五天,才能活動手腳。”

“五天?”岑遲忽然想起一事,掙紮著要坐起。

方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急聲道:“別掙了,斷的肋骨才剛接回去,如果不注意休養,恐怕會造成隱疾。”

岑遲無聲歎了口氣,他也已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糟糕透頂。之前在夢境中時,他雖然總覺得自己的雙腳不在實地,身體如遊魂漂浮,但那時隨著神智的飄虛,渾身傷痛倒也虛化朦朧起來,不似現在醒來時這樣真實且劇烈,激得他裏衣盡被汗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