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酒甫聽此言,柔順的目光微凝,她偏頭看了看林杉,然後又回轉目光看向廖世,雖然沒有說話,可眼神裏已經寫滿了“否”字。
此時無聲勝有聲。
廖世望著陳酒滿眼的不信神色,當然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不可能摧毀這癡女心中癡迷了十多年卻不得的那個光輝身影。短暫頓聲之後,廖世換轉話題,又說道:“你身在局中,當然不能自察,老頭兒我可是看得清楚,你比三年前剛來這裏時變了許多。”
陳酒沒有問廖世,她變在哪裏,而隻是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進行了自我承認以及褒獎:“不再行使奉迎歡客的那一套諂媚手段,並重新振作起老陳家的釀酒坊,我比以前變強了許多。”
聽了她這話,該輪到廖世怔住了。
片刻過後,他終於甩出了他的壓軸狠招,故意寒著聲說道:“你就不怕,你把自己練成了男人婆,這瘋子卻反而不要你了?”
陳酒聽得此話,果然臉色微微一僵,她沒有再出言還應廖世,而是偏過頭看向林杉,目色略深邃,似乎在無聲地問:你會不要我嗎?
林杉也正看過來,神色有些遊離,陳酒並不能從中讀出隻字片語,她心中微生落寞。
他向來不怎麼擅長哄女子歡心,她是知道的。
可她明明知道這一點,此時此刻仍然非常希望,他能恰在此時哄她一句。哪怕今天過後,他再告訴她那是假的。
如此對視了片刻後,陳酒將自己的視線從那一雙
她找不到絲毫希冀的烏潭中挪開,待她剛剛將視線挪到廖世那如暴曬後的葡萄一樣擠皺的臉龐上,她就聽這忽然嘴毒起來的老頭兒又說道:“要不然就跟著廖叔叔走吧,離開這裏,快些找個安居小戶的良家男人嫁了。若等到明珠失澤,就沒人要了。”
如果這兩人的年紀再回拉個二十年,廖世說這話的前半段就很有一種猥瑣大叔誘拐呆萌小妹妹的氛圍。
可此時實際的情況是,大叔已經上升到幹瘦老頭的階麵,呆萌小妹妹一點也不小了,再聽到這類話時,做出的反應也一點都不呆萌。
“我忽然發現,像你這樣的長輩,其實不值得我用老陳家六十年的酒漿原液禮敬伺候。並且,我忽然很想收回了……”陳酒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音節故意在喉間拉長,隱有威脅的意味。
隻遲疑了片刻,她就鬆開一隻攥著老舊酒壺的手,伸出一根食指隔著三步距離指向廖世的上腹。指尖的穩定證明她這一指並非隨意,而是果真瞄準了什麼位置。她悠然開口說道:“中脘、或是建裏,選一個吧。你這麼瘦,要你將喝下去的吐出來,隻需要一拳,費不了多少勁。”
“賊女子,你不會是準備來真的吧?”廖世雙瞳微縮,神情訝然地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又輕鬆笑了起來,覺得陳酒是在唬她,便又微微搖著頭說道:“你也就會口頭上那一套,哪能真正動手起來呢?”
“不會啊,我學了快一年了,常在林大哥身上試觸,捉穴已經很準了。”陳酒說這話的同時,又偏頭看了一眼身側的林杉,就見他眼中剛才流露的那種遊離神色已經消失,被一絲淺笑取代。
雖然她知道那微笑不是專屬於她,但她還是覺得心中一暖。
——如果我愛的人還沒有完全愛上我,那麼我仍然愛著他的一切,哪怕他的安好、歡喜都與我無關。
睜大雙眼望著身側之人,眷戀了一會兒他臉上的微笑,終於才再將視線挪到那毒舌幹瘦老頭兒臉上,陳酒就接著說道:“不過,雖然我捉穴已經很準了,但吳禦醫也說過,捉穴是個大學問,如果換一個體格與林大哥迥異的人來,再讓我捉穴,我就又不會準了。就比如說像廖叔叔這樣的體格,明明是一個成年人,身形卻如小孩子,對捉穴初學者應該是一個極大的考驗,真想立即試試啊!”
廖世連忙環臂於腹前,擋住被陳酒的視線牢牢鎖定的那兩處催吐穴位,他微耷的唇角動了動,終於沒有當著陳酒的麵說什麼,而是徑自轉身朝外走。
走出門外,才聽見他如喃喃自語一樣重複著的兩個字傳了進來:“瘋了、瘋了、瘋了……”
林杉看向陳酒,略微揚眉說道:“你玩得有些過了。”
陳酒卻俏皮的揚了揚嘴角,笑道:“其實廖叔叔是一個很好的人,可為什麼我所聽過的對他的傳言都是貶低,或者詆毀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樣,不爭他的口無遮攔。有的人不怕刀劍割膚之痛,但卻非常計較言語上的創傷。口無遮攔有時候比做事沒能力更能害得自己失大過得。”林杉感慨了一聲,又道:“不過,廖叔叔似乎兩麵都占全了。除了容易出口傷人,他擅使藥,早年也傷過不少人。同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藥道,對於救死扶傷之事,人們普遍隻重視結果,治好了就是醫術高明,反之則是庸醫歹毒。不過,普通人實在沒有研究醫技藥理的需求,這也算人之常情吧!”
陳酒挑了挑淡而細的眉毛,忽然說道:“看來廖叔叔的選擇是對的。如果我是一位醫者,可不論我治活過多少人,哪怕隻失手一次,就要推翻全部的功德,還要頭頂惡名,我也會厭倦。”
“醫學要進步,總需要有人為之犧牲一些利益。”林杉微微搖頭,緩聲說道:“這世上幾乎沒有能坐享其成的事,哪怕一個富家子弟繼承了家族產業,若不繼續努力創造一些新的東西,再大的家業也會走退路。隻是若選擇了醫道,事涉人命安危,便變得複雜起來。作為一名醫者,許多時候都會身處不能選擇的環境裏做出選擇。”
“你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廖叔叔被嚴大爺領到宮中,然後治死前朝太後那件事?”陳酒望著身側之人,慢慢說道:“聽你提過一次這事後,我也常想,如果沒有前朝太後那件事,憑廖叔叔的本事,可能早已享譽京都了。前朝那個老禍害,潑人髒水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
“乍一看是這樣,其實也不盡然。”林杉淡然一笑,接著說道:“前朝太後的事雖然給廖叔叔扣了一頂汙跡帽子,但人心何貌、曆史如何改寫,還得看當世之人。你隻是聽我提過幾句,卻是不知道詳盡的。如果沒有前朝太後給廖世試手,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可能就是二皇子王泓了。”
陳酒聞言頓時愕然失語。
林杉看著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他就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再細談。
沉默了片刻,林杉忽然喚了一聲:“小酒…”
微微垂著眼眸,似乎在思酌著什麼的陳酒聞聲抬起眼睫,就見林杉望著她說道:“廖叔叔剛才說的話也不是全錯,最近你的確有些變了,像‘老不死的’‘老禍害’這類粗魯稱呼,你以前從來不用的。”
“我知道,你也從不會說這種話。”陳酒挑了挑眉,“是不是怕我累你名聲?”
“那倒不會……”林杉思酌著說道,“一來你是小鎮街頭賣酒娘,這些話八成是從你那酒坊隔壁賣羊雜的屠戶家婆娘學的。二來你非我的內人,你學成什麼樣子,就連我的下屬都不會把你思及我身上。”
此時室內再無別人,陳酒不用太維護表麵情緒,她終於能將心底裏的不樂意情緒喧於口頭。
“廖叔叔的話真沒說錯,你果然就是在嫌棄我了。”陳酒說罷,還攥起小拳頭捶了林杉的胳膊一記,但下拳勁力極輕,打人是假把式,嬌嗔之姿卻極為生動。
林杉絲毫未偏避那粉勁一拳,還有些微的晃神,不知是因為他今天嗅了太多陳年酒漿的馥鬱香氣,被大劑量藥物連耗兩年而變得很脆弱的體質醉了,才會出現某種錯覺……還是,他第一次發現身畔女子最能敲開他心扉的美好?
然而這種恍惚間的美好感受並未持續太久,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林杉因為藥物損害而致使聽覺變得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敏銳,那腳步聲雖然離門口還有數十步距離,他卻已經聽見了。
領著嚴家小公子嚴行之來到飯廳門口,侍衛便止步於門外。
嚴行之緩步走了進來,手裏捏著一隻信封。
“晚輩也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思索了良久,仍不成句子……”嚴行之猶豫著雙手平平托起信封,遞向林杉,“林叔叔是不是可以幫晚輩看一看,有什麼地方寫得不好,就抹去吧。”
“是家書,就不會錯一個字,包括寫錯的字也是對的。你真正的家人,能從你寫的錯別字裏讀出另一重言語。”林杉接過信封,憑手指觸感,隻覺得這封信過於薄了。但他沒有對此表示什麼,隻是平靜而認真地接著說道:“你非科院考生,我也非主考官,決計不會看你寫的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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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年底事兒就多起來了,咳咳,我要盡量早起碼字,越是事多越是不能犯拖延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