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9、引戰(2 / 3)

林杉的視線垂落,看不清楚他此時眼中有如何的波瀾,他隻是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這點細微處的反應在極為靠近他的陳酒眼裏得到了放大。

“為什麼就不能嚐試遺忘呢?”陳酒追問,“我能感覺得到,你一直在為她背負罪責,可是你有什麼地方做得對不起她?我隻覺得,如果她還活著,不但不能責怪你,還應該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堅持和這麼多年的付出,她的女兒恐怕很難健康長大。”

“不,我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林杉輕輕歎了口氣,胸臆中那股難受感覺漸漸越來越明顯,他不得不略微撇開話題,讓自己緩一緩,“那個已經不能長個頭、但舌頭卻還能長的老鬼有沒有告訴你,關於我的師門裏某項規定?”

陳酒當然無比清楚的記得,就在前幾天,廖世解釋給她聽的那幾句話。因為雖然隻是一些片段的講解,卻解開了陳酒心裏一個最大的疑團,一個無論她如何努力接近,林杉都無動於衷的原因。

麵對他的疑問,陳酒在點點頭的同時又問道:“隻是因為這個?即便你曾經拒絕過她,但她後來嫁給了皇帝,封號賢妃,已經得到了幸福。”

“曾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林杉聲音低沉地說道,“她也如此覺得,如果嫁給皇帝,身份地位、錦衣玉食都有了,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養起來的。但她失敗了,所以她沒有獲得幸福。”

“可這樣的失敗就能說全是你的責任嗎?”陳酒本來是站在林杉的陣營上看待此事,但當她從他的語氣裏聽出自責的意味,她便忍不住替他辨屈,“她的失敗,也可能是因為婚姻裏的兩個人,有一方不夠深愛,或者兩個人都隻是在形勢上走到了一起。不難想象,一個帝王,愛的東西太多,但他的身份又間接要求他必須博愛,可博愛也許就是一種最大的薄情;而一個女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愛,何況又是那樣一個有決斷主見的女人,她當然不會輕易妥協。”

陳酒的話令林杉收獲了一些陌生但剔透的見解,可他心裏的歉疚感不但沒有得到梳理,反而愈漸增長。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如果我沒有拒絕她,她不必進行這樣危險的嚐試。”

“危險的嚐試?”陳酒疑惑了一句。

林杉輕輕說道:“十多年前,我剛剛離開大荒山的時候,她雖然已經與王熾走得很近了,但她把他當做知己朋友。那時她常說兩句話,一是女子也可以與男子成為知交,二是她絕不會嫁給一個皇帝。”

再未遭火焚以前,大荒山一直是神秘的北籬學派築廬地,雄峰刺雲霄,陰陽割昏曉。在草廬跟著師父北籬老人學習的日子,雖然偶爾也會覺得枯燥,但比起後來的這些經曆,林杉始終覺得那段山裏的生活才是他人生中最平靜寧和的段落。

但一個人幾十年的生命曆程不可能隻有一個色調,而學承自那個古老學派的他也注定避不開一番風雲敲打。

然而此生林杉最為困擾的其實不是他學了什麼,又做了什麼,而是一個情字。

北籬學派嚴令禁止的情字,在他最和諧的人生段落裏,由一個也正值最無憂年紀的女子悄然種在他心裏。

也許是那天雨下得太大,吵得他忽略了自己心裏的這點動靜;或者也可能是雨滴這種天降之靈,催發了那份由嫣然巧笑傳遞而來的如霧氛圍吧!

然而直到徹底失去了的時候,他才遲到的承認了那個字。

可承認了這種失去,隻會帶來無盡的痛苦。

林杉舒了口氣,然後才接著說道:“她解釋說嫁給皇帝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這麼說,直到她逝去了,我才……”

思及自己誤人一生,又思及已經快要查出真相的葉子青的死因,林杉忽然感覺到心中有如撕裂一般的痛楚。他強忍著沒有繼續開口說話,實際喉頭已經湧上一股腥鹹,碾緊的嘴唇微微發白。

他還是沒能完全藏住,一絲殷紅悄然溢出唇角,刺痛了身畔女子的心神。

“不說了…也不要再想了,我不想看著你再難過……”陳酒抖著手探了探林杉兩邊衣袖。傷愈後的他身體大不如從前,汗巾也常帶在身上。找出那折疊得四方齊整的汗巾遞向他,她就又道:“老藥師說氣鬱傷肺,有時不妨試著將積氣發散出來,或許會比忍著要舒服些。”

林杉接過陳酒遞來的汗巾,默然擦了擦嘴角,他沒有再像剛才那樣誦念《地物經》第十九篇來鎮定心神,他隻是什麼也不再說了。

他來北邊是有重任在肩的,他並不想在這個時段為了處理一些陳年舊事而給自己再添擔子。他此時才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心裏封藏的那一個字,高估了自己淡忘的能力。此去經年,自己其實還是沒能做到淡忘那個影子。

不思不言的確是冷卻情緒的一種方式。

陳酒見他的情緒終於平順下去,雖然她還並未求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忌於繼續再問了。

時隔多年,她跟在林杉身邊,身份非妻非友含混不明,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她有些以為這真的是與自己不夠主動有關。廖世是前幾天對她說的那番話,而在那之後她就一直在思索,在積攢勇氣。現在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可卻沒想到隻是幾句話的工夫,就將林杉激成這樣。

她有些害怕,心裏的那點勇氣已經開始搖擺,伴隨著勇氣像被風打折的草一樣耷拉下來的是她的那一丁點自信……自己不離不棄十多年,還是不如他心裏那道影子重要。

無聲一歎,陳酒將目光從林杉臉上挪開,沒什麼主意地掠過灶膛。又有一會兒沒管這膛口裏的火,火勢便黯然了許多。陳酒遲疑了一下,然後就信手在身畔箱子裏揀了一冊廢稿,將要往灶膛口裏扔。

可就在這時,她捏著書的手忽然被側麵伸來的另一隻手握住。

陳酒微怔,就聽林杉說道:“這本還未翻過。”

如果是尋常女子在麵對這阻攔話語時,可能免不了有些敏感而多疑,為自己連他的一冊廢稿都不許碰而覺得心裏憋屈。但陳酒此時絲毫未動這種忸怩的念頭。

也許是因為她少年艱苦,麵對許多事情她必須像男兒漢那樣去思考選擇,才能承擔下來獨自生活的壓力。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與林杉相伴同行得久了,心性上有了一些互為重修的地方,讓她能更為理智的思考。此時她隻是忽然想到林杉焚書的一些細節,都是先翻過再才燒。

但是他翻書的速度未免太快了,那不像是在閱讀,而像是在……找什麼?

陳酒將手中的廢稿冊子交給林杉,然後就見他又翻了起來,正麵向後翻一次,再倒向又翻一次,他才將那本廢稿冊丟進了灶膛。

陳酒在一旁握著火鉗探進去將火勢撥高了些,然後她就回頭看向林杉,輕聲問道:“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嗯,在找一封信。”林杉沒有對陳酒隱瞞,“三年前江潮拿著要挾我,說如果我半路送他回京,他就要毀掉的那封信。”

陳酒想了想,然後說道:“看來你當時不屑的情緒是裝出來的,其實那封信真的很重要,否則你現在不會這樣仔細的尋找。”

林杉徐徐說道:“如果能保存下來,當然是有比沒有好,但如果必須為了什麼原則而失掉它,那就失掉吧,其實也不是特別的重要。”

“可是你後來還是同意了江潮的跟隨,你還是為那封信改變了一個最初的決定。”雖然在三年前,對於那封信,林杉隻略微提了幾句,但陳酒將他說過的那幾句話記得很清楚,所以她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重要之處也在於此。

“我幫你一起找吧。”陳酒換轉了話題,略微頓聲後,她忽然笑了笑,又道:“相信我除了心兒靈,手也巧。”

林杉忽然也笑了,說道:“找東西也需要心靈手巧?”

陳酒神色一動,佯裝惱火地道:“你要是不許我幫這點兒忙,就是嫌我人蠢手僵。”

“這是什麼理論……”林杉臉上的笑容微僵,過了片刻他才又道:“那好吧,我不嫌你。”

我不嫌你。

隻是這四個字,即使得陳酒內心升起一股融融暖意,仿佛在之前那番對問中聚起的種種酸澀、失望、痛苦全都被溶解。

她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希望他能給她的並不多。

略微垂首,陳酒的嘴角勾起一絲淡笑,不再做聲的翻書。

如此過了片刻,陳酒心中的那團溫柔暖意漸漸沉澱,她忽然想起一個剛才忽略了的問題,當即問道:“對了,林大哥,我記得你以前沒有在書冊裏夾東西的習慣,你曾經還貶斥過,說這樣容易造成遺失……怎麼會以這種方式把信藏不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