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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廚屋相距三十來步遠的另一間屋舍房頂,蹲著兩個侍衛,似乎正在做著清揀房頂碎瓦的工作。
忽然,站在屋脊上麵朝廚房那邊的侍衛歎息一聲:“真美,宛如傳說中東海裏的靈島仙池。”
蹲在角簷上的另一個侍衛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然後不以為然地撇嘴道:“什麼靈島仙池,明明是廚房著火,瓦礫升煙。”
此時房頂上這兩人正是剛才路過廚房門口,不慎撞見屋內相擁的二人,然後震驚之餘狂奔避走的那兩個侍衛。
見自己的觀點沒有得到夥伴的認同,站在屋脊上的侍衛無奈說道:“你可真是沒有絲毫幻想美與和諧的頭腦,這會使你少掉許多快樂。”
蹲在角簷上的侍衛臉上明顯浮現不屑表情,說道:“如果不是與你共事幾年,我會認為你太能幻想故而有神經質異前兆。”
屋脊上的侍衛忽然好奇問道:“‘神經質異’是什麼?前兆又是什麼?”
“就是精神有問題,是一種病,所以又叫神經病。”蹲在角簷上的侍衛微微一笑,“藥老說的。”
“去你的吧!”有一瞬間,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真想被武神名號的統領大人附體,然後掀起這屋頂上五千七百二十一片灰瓦全部拍在他那夥伴黠笑著的臉上,“我看就是你編的,專門來詆毀我是吧?”
他雖然沒有武神的實力,但作為一個習武之人,隨便抬腿飛來兩三片瓦的功夫還是有的。
蹲在角簷上的侍衛一個偏臉、一個矮頭、一次招手,分別避開了兩片瓦和接住了一片瓦,然後他故作委屈狀說道:“藥老真是這麼說的,隻是我剛才圖懶,轉述的時候省去了幾個字。藥老的原話是說,精神病人前麵還有個意識分裂的症狀,而病勢沉重的精神病人就是我們常說的‘瘋子’。”
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正要再飛一腿,來一撥增援瓦兵,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身形微僵,因為他們聽見屋下傳來一個叫罵聲:“你們兩個牲口!蹬蹄子都蹬到房頂上去了?給我滾下來!”
房頂兩個侍衛連忙躍下地麵,他們雖然不是真的橫身滾下去,但看他們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身體裏的那個靈魂已經嚇得想滾了。
當他們還在房頂上時,就已經聽出了屋下怒罵之人是誰了。而令他們驚恐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們想起了,那飛下屋簷的兩片瓦好像沒有發出墜碎的聲音。
“這就是你們自願申請上房揀瓦的成績?”筆直站在對麵的侍衛隊副長司笈揚起捏著兩片瓦的手,直視眼前兩人的目光裏明顯帶著惱怒。他的額頭上隆起一個腫塊,因為膚表顏色鮮紅,故而十分顯眼,但與他近在咫尺的兩個下屬侍衛卻不敢直視。
“對不起,是我手滑了。”一個侍衛低聲認錯。
“以你的身手,會連一片瓦都握不穩?”司笈依然憤怒,“你居然會用這麼拙劣的謊話敷衍我,你這是在侮辱我的智力嗎?”
另一個侍衛終於忍不住低聲解釋了一句:“是因為我們看見廚房那邊瓦頂起煙,才分了神……副長,你必須相信,這是一道值得我們為之震驚的風景。”
“若燒火就會起煙,這有什麼奇怪的,夠得上用‘震驚’來形容嗎?”司笈的話雖然這麼說,但他臉上神情明顯比之前略微緩和了些。
“當然……”那侍衛見副長臉色稍緩,自己也得以精神放鬆了些,為表示尊敬與歉意而微躬著的背挺直,攤手說道:“……但你如果知道差點把廚屋也點著了的人是誰,你可能還會覺得‘震驚’這個詞的形容力度太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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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侍衛背地裏有些不敬調侃那般,林杉替做灶前燒火奴的結果不會是把廚屋也點著了,而是讓居所裏所有的人今晚都辟穀。他很可能不是來燒火的,而極有可能是來滅火的。
幸虧他身邊還有一個陳酒,他在灶前燒火這一漆黑道路上的種種失誤,她隨時能輕鬆為他打好補丁。
拿著竹筒抵在還有點點微弱火星的位置吹氣,隨著火勢漸起,氣流自竹筒一端傳輸入灶膛裏的速度也變快,很快灶膛就亮堂起來。
陳酒將竹筒放回柴堆上,同時隨口講解了一句:“催爐火才用蒲扇,灶裏卻是扇不得。一來不易將風扇進去,二來就算強扇進去了,同時也會卷許多柴灰出來,這樣煙塵彌漫的廚屋難得做出什麼好飯菜。”
“我果然沒有燒灶的天賦,可他們幾個都堅決不信,不過……現在他們應該能親眼見證了。”林杉繼續翻書,嘴角上挑,雖然沒有說什麼委婉話語,但廚屋內剛才幹枯的氣氛陡然就溫潤起來。
一麵牆砌得再無縫,要讓陽光穿透它,其實隻需要搬開一塊磚的空間。
林杉暫時停止了翻書,取過立靠在灶台旁的一把火鉗,握著撥了撥灶膛裏堆在一起燒的稿冊。緊接著他又學著陳酒剛才的樣子,拿起那支擱在柴堆上的竹製吹氣筒……
其實無論是坐堂辦案、或者是下堂造飯,都沒有絕對的男女專職劃分。隻是古來有些人為了冠冕堂皇的偷懶,而捏了一套教化規矩——當然這規矩也不全是為了把女人鎖在堂下活動範圍,還丟出了一些別的枷鎖——總之許多事情並非男人就做不得了,譬如這燒火做飯,不是學不會,不是做了就會被什麼念力詛咒,而是要一個男人願意這麼做。
從心底裏願意這麼做,林杉模仿陳酒,學得很快。
如果是學她炒菜,可能還需要更多的經驗積累,但燒火這活兒……如果隻是燒本來就幹燥易燃的紙質文稿,隻要他不像剛才那樣分心它顧,斷然沒有隻冒煙不起火的道理。
灶膛裏的火光明亮起來,廚屋裏的煙氣很快也消散了大半。
林杉側身擱下竹筒,回過頭來,就看見站在灶台旁的陳酒眼神有些呆愣地望著自己。
林杉隨口問道:“看什麼?”隨意又揀起一冊文稿。
“看你。”陳酒癡癡愣愣地回答,依然站在原處。
“嗯?”林杉正準備翻書的手微滯,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臉上沾了什麼?”說罷就覺得臉上好像有某處在發癢,便伸手指刮了刮。
這一刮,倒真將手指上沾的一絲柴灰抹到了臉上。
望著林杉臉上仿佛多了一撇黑色貓須,陳酒“噗嗤”一聲沒忍住笑,終於不再呆呆站在灶台旁,她取出掖在袖子裏的手帕,先去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將其打濕,然後走回來,再次在林杉身邊蹲下,攥著手帕替他擦臉。
眼前的這個男人臉上又有了溫和的微笑。
因為近在咫尺,陳酒覺得這份和煦幾乎快要在眼前化開,有些要晃花了她的眼。
還好她與他不是一直這麼對視下去。
陳酒在目光浮動間,眼角餘光忽然睹見林杉袖擺沾染的一點殷紅,想起他剛才忽然嗆咳出的那團粘結的心血,她心裏絞疼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默默告訴自己,必須放開心裏的結,同時也必須想辦法打開心外的結。
林杉胸前衣襟還留有皺痕,那是他剛才自己抓的。陳酒略微遲疑了一下,就伸手過去撫了撫,並借題問道:“你剛才怎麼了?以前你隻是在傷勢較重的那段日子常常這樣,老藥師說你那時是身體缺血,在你傷愈後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沒有再犯了,現在這又是怎麼了?”
林杉沒有開口說勸慰她的話,而是意思比較直接地說道:“其實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不是麼?你知道我這病不在身上,在心裏。”
他說這話要是給廖世聽去,八成得把理論智力極強的資深藥師給弄糊塗了。什麼在心上不在身上?身心不是一體的麼?
但陳酒聽得明白,他話裏的那個身與心常常疏離,他常常都是在用他習慣了的理智處理事情,極少或者根本沒有隻憑心意去抉擇。因為他的情感隻要觸碰到心裏的某處封禁,就會變得非常脆弱易碎。
女人天生感性,而陳酒除了擁有女人思維中的細膩感性,她還是一個知道林杉許多過往之事的、在知己與愛人之間不斷搖擺找不到自己身份定位的女人。
所以當她聽到他用似問非問語調回應她的那句話時,她怔住了:原來他亦自知。
林杉當然知道自己的心病在什麼地方。
若在以前,他隻會選擇避開觸碰那片地方,但在今天,在擁住眼前這個女子的時候,他忽然暗暗就做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了一次不逃避,至少在今天,他要直麵一次。
心裏的那種不適感又湧現出來,林杉停下翻書的動作,握著稿冊的手漸漸收緊,他微垂眼簾說道:“我的心裏住了一個女人,這是不止你一個人知道的事情。她在那兒住了十多年了,若一時間要驅走她,為此挨一刀剮不也正常。”
“可是……我看不得你再為了一個已經消失了那麼多年的影子來傷害自己……”微濕的手帕滑落地上,陳酒已經顧不得去撿,她緊緊抓住了林杉輕輕覆在膝頭的一隻手,觸指微涼,“我一直就在你身邊,為什麼你的注意力就隻能一直在自己心裏那個影子上?我看你皺眉、疲倦,心裏也會難受,但你能感受到我的這些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