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觀火(3 / 3)

“大人召喚,我們這幾個離得近的當然來得最快,哪知道輪上這種事。”江潮算是這幾個侍衛裏頭跟在林杉身邊最久的一個,但一想到自己與另外幾個兄弟剛才的遭遇,他臉上也禁不住現出戚戚然意味。

陳酒忍不住想笑,讓林杉下廚房,沒有釀成災禍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收斂儀容,陳酒又問道:“他自己卻先走了?”

江潮目色微動,反問道:“他不是去找你來了麼?”

陳酒已走到灶台旁,正要伸手掀鍋蓋,準備旁觀一下鐵鍋裏的“慘狀”,她聞言又滯住了手,側目說道:“我沒看見他。”她當然不會說自己把自己緊緊關在屋子裏的原因了。

江潮心裏正微生詫異,未及再言,他與陳酒就都聽見了外頭傳來的那個熟悉聲音。

親手熬煮了一鍋被他的下屬貶為豬食的林杉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或許他有神化的本事,老遠就聽見了下屬在說他的壞話,所以他必須回來略作訓話。

“吃香喝辣慣了,就忘了糠餅的滋味了?如果把你們從後方挪到前方,是不是隻要斷了你們的糧食,就可以消抹你們了?”林杉說話的語氣少有的充斥著強烈的命令口吻,“半滴粥汁都不許剩!否則過幾天你們全都回京都待著去!”

他說這話,若是外人聽著,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若是回到京都,一枚銅錢都可以發揮其最大、最豐富的購買力。比起這偏僻小鎮,京都就是人間仙境,各種物資應有盡有。就憑這幾個現在看著無比可憐的侍衛各自實際積攢的資本,在皇城莫說吃香喝辣,雞鴨魚肉用臉盆盛上桌也是耗得起幾年的。

送他們回京都,不是求之不得的事麼?

怎麼林杉的語氣裏仿佛有懲罰的意味?

不過,不管此時現場有沒有誰聽不懂這話,至少很快就有人用行動側麵證明了林杉的懲戒是多麼具有份量。

“大人,屬下忽然想念糠餅的味道,能不能拿這碗粥跟您換換?”一個侍衛忐忑著眼色忍不住問道。

“我現在能上哪兒替你找糠餅?”林杉明顯語氣不善,“記住,挑嘴是你們的大忌。”

沒有人再敢出聲爭取什麼緩和機會了,屋外漸漸傳來輕微的啜粥聲。

林杉則是走進灶屋裏來,似乎準備打開櫥櫃拿碗,看見陳酒也在廚屋裏,他略微怔神,然後臉上神情一緩,含笑說道:“你也在,順便嚐嚐我的手藝。”

江潮側過頭去,不自禁地扯了扯嘴角。

陳酒掀開了鍋蓋,然後就看見鍋裏無法以美好詞彙形容的物質,就算不親自嚐一口,她也不難想象那物質有著何種“奇妙”的滋味。

身畔飄來淡淡的皂莢濕氣,陳酒下意識地側目,然後她才注意到,林杉剛才離開廚屋後沒有去找她的原因,原來是去了沐浴房。他身上那套沾了柴煙氣和點滴血腥味的衣袍已經替換掉,此時套在身上的是一件顏色相近的青布袍,難怪他剛走進來時她沒有看出來。

林杉的頭發鬆散攏在腦後,直到他走近陳酒的身邊,陳酒才看清他額角有一縷濕發垂墜下來,尾子上還在滴滴答答不停滑落水滴。

“怎麼又在夜裏洗頭發?明兒又該頭疼了。”陳酒放下鍋蓋,就伸手往袖攏裏掏,想要取出手帕替他擦頭發,不料卻掏了個空,她臉上神色不禁微愣。

林杉注意到了她的這個舉動,微笑說道:“你的手帕被我撿走了。”

這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但不知怎的,此時陳酒望著林杉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再聽他說完這句話,不知不覺臉頰又微微熱了起來。

廚屋空間有限,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能很快傳遍每個角落,連話中所含的語氣也絲毫未損。站在一旁的江潮已經意識到屋內的氛圍有些不對,輕手輕腳慢慢就退出去了。

剛才他在外麵聽那幾個捧碗下屬的抱怨時,還片段聽到了一些關於廚屋裏林杉與陳酒之間發生的事情。

看見江潮自覺退走,林杉心裏暗自一笑,由他去了,然後回轉目光看著陳酒說道:“剛剛收到的信報,北大營有一批軍資可以驗收,明天我要過去一趟。本來是準備遲幾天在染,但我這個樣子去北大營實在有些欠妥,所以今晚又要辛苦你了,連夜忙碌。”

林杉在火灼傷勢還未完全痊愈時,就已經出現了因長期用藥過量而導致的白發增多病變,這是他的主治藥師廖世早就預料過的結果,所以也早就做了補救準備。

這個準備不是從內部建立的治療措施,而是外表上的修飾,一種很奇怪的做法——染發。

廖世配製的染發顏料當然不等同於墨水,這種顏料除了具有墨的顏色,並無絲毫異樣氣味。使用時,先用膏狀顏料在濕頭發上按揉浸染停留一個時辰,再用另外一種藥水打濕,又停頓一個時辰,之後這種顏料的顏色就會比較牢固的停留在頭發上,不會因為沾水、淋雨而掉色。

對頭發顏色上的異變進行修飾,是三年前林杉在聽了廖世的治療預備案之後,主動提出的要求。倘若讓他的舊部知道,他因為重傷還體質早衰得這麼厲害,很可能要影響全軍各部一齊配合行動的士氣。

廖世也是藥界真鬼才,他竟能借鑒女子塗抹水粉遮瑕的辦法,最後想出了這麼個策略,並且他還真的就配製出了這種顏料。

雖然這種略帶油性的顏料並不能取代墨水的書寫能力,但如果是浸染在毛發上,又絕對比墨汁的固色能力強上幾十倍。第一瓶染發顏料製作出來時,林杉是拿一匹白馬的尾巴做實驗,於是這匹白馬就搖著古怪的黑色尾巴過了半年,那顏色才漸漸褪淡。

算算時間,這是陳酒第三次幫林杉染發。

雖然他頭發上的黑色顏料還沒有完全褪盡,但當陳酒用梳子仔細分開他的頭發,就能清晰看見,他發根處新長出來的那一寸長度,比起她第一次給他染發時又多了數倍的霜雪。

“白發又多了。”陳酒發愁的歎了口氣,“老藥師建議的那些養發食物好像沒能起到什麼作用。”

“嗯……人都有白發的那一天,我隻是登先一步。”林杉淡淡地說道,仿佛並不如何在意這些表象。但他隻頓聲片刻,忽然就又問道:“如果我的頭發全白了,臉上也寸寸起皺,你會不會嫌棄?”

陳酒握著梳子的手微微一滯,盡管她心裏的那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但她口頭上又沒有立即作答。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她反而問道:“那你會不會嫌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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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的事情過後,陳酒離開了林杉的居所,回到她自己在這北地小鎮上租住的屋舍裏,休心靜養了幾天。其實她身體發膚未受寸縷傷害,那天的遭遇大多隻是假象,隻是因為事發突然,雖然事後真相大白,可多少還是對她的心緒造成了一定的衝擊損害。

靜靜待在自己屋裏這幾天,陳酒連酒坊也沒去照料,存酒差不多都售空了。時至第四天,一個酒坊那邊的夥計忍不住跑來陳酒的私宅請示,得到的答複令那夥計吃了一驚,竟是又要閉坊幾天,而且再開的日期也未給個明話。

釀酒需要一個周期,可是這幾天因為林杉這邊一直小事不斷,酒坊那邊陳酒也就疏於管理,固定周期被打斷,再加上小酒坊儲量有限,存酒售罄也難避免。

如果是專心從商的酒家,麵對小作坊容易在產業鏈上出現斷截的這種常見問題,大可借此酒品暢銷的基礎,要麼擴大產業麵積,增產供應大需求,要麼抬高產品價值,兩種應對問題的途徑都無甚問題。物以稀為貴,陳家的酒別家造不出那口感,並且這酒在鎮上賣了將近一年,口碑不錯,稍微漲些價是會導致銷量削減,但不會隱生大的矛盾。

然而陳酒沒有這麼做。

她其實並未徹底死心塌地的想落戶於北地這處小鎮,酒坊開辦了快一年,地契仍然是租賃的,並未實購下來。關於陳家的釀酒秘方,她也從未向酒坊裏的夥計傳授分毫,所以酒坊缺了她照料,才會這麼快就停擺。

她對林杉說不想回京都,準確點來說,其實是她看出來林杉不會不回去了。她隻是鐵了心要跟著他,知道西川那地方她肯定是跟不去了,隻有留在北地這處小鎮,或許還有機會再見他回來一趟。

但前幾天林杉在勸她回京都的同時,隱隱約約還告訴她,連此地他很可能都不會再回來了,她的心境頓時塌陷了一角。以前的她若有什麼愁緒,可以在酒坊忙碌的氛圍裏打發掉。

老藥師有句話她非常認同:有些人的心病就是閑出來的。讓這種天天長籲短歎、感天慨地的人走出門外去曬曬太陽,或者跑跑步,再者下田去耙一天的地,累得屁滾尿流地回來,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什麼心裏的鬱悶惆悵自然就沒有了。

但這種“治療”辦法一般是對於無端自擾的偽憂愁有效,而一個人若真是將憂愁落到實處,就不是這種辦法能治得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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