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著時間,那個書生離開客棧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按照陳酒所了解的林杉的一些行事舊習,在巡視查找那書生住過的屋子以後,不論是否有較大把握確認其身份,他都應該會派一兩個得力下屬朝著那書生離開的大致的方向追出去一段。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隻是分別在那三間屋子裏轉了轉,然後一言不發回到了居所。
陳酒記得自己上一次見他動怒,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為的是北大營裏發生的一件事。在居所裏,他即便隱有不悅,也是過眼雲煙很快淡忘。但是,陳酒不會忘記,若他真正慍怒架到心頭燒,會是什麼樣子。
隻是半個時辰,居所裏那間被掀掉重建的書房,新牆已經修到一人來高。牆內站在腳架上砌土磚的一個侍衛先一刻看見林杉回來,連忙喚了一聲。
眾人紛紛回頭,看見的卻是林杉臉上壓抑著的情緒。
眾人沒來由心頭微沉,他們跟從林杉身邊的時間也不短了,當然知道這位雖不攜朝廷明麵上頒賜官爵、但實際上踏步青雲隻需一步的好好先生,真正動怒時會是什麼樣子。
隻是他們心裏同時也有著與陳酒一樣的疑惑:砌牆修書房,他們沒有做錯啊?即便大人有什麼火氣必須找一個題目發泄,也斷然不會是重修書房這件事。
但林杉的確是在修到一半的書房麵前站住了腳步,眾人已經隱隱能感覺到,某種氣氛在逐步提升。
林杉鬆開了攏在衣袖裏的手,但直至此時,他依然一言不發。
可是麵對他此刻視線所攜的某種情緒,剛剛還砌牆忙得熱火朝天的四個暫時充當泥瓦匠的侍衛就覺得,天空輕柔飄逸的白雲仿佛染了鉛色的忽然壓下來,堵得人呼吸有些閉塞,手上自然也使不得多少勁了。
可這是為什麼呢?大人剛才出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有兩個手拿磚刀的侍衛悄然朝站在林杉身側後方的江潮投去疑問眼神,很快他們就看見江潮以及一同出去的山良都微微垂下了頭。
就在這時,林杉拾步前行,走進了砌到一半的書房裏,登上了門右裏側的腳架,目光以更近的距離落在半邊牆上,同時慢慢說道:“你們也快兩年沒拿磚刀了,手藝絲毫沒有落下,這道牆修砌得很好。”
得了褒讚,這幾名修牆侍衛的心卻懸得更高了,這真是一種莫名其妙忐忑的感覺。
離林杉最近的那名砌牆侍衛舔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氣忍不住問了一句:“大人,是不是我們哪裏修錯了?”
這話乍一聽自相矛盾,但與他一起砌牆的其餘幾個同行卻都不會這麼覺得。砌牆隻是泥瓦匠初學步驟,牆砌得工整嚴密隻能確保不漏風,而要將一間屋子修得牢固而美觀,裏麵還有更多的學問。
特別是在見識過林杉筆下的土木工程結構學之後,這幾個砌牆好手除了佩服,也更加覺得自己所學實在太少,至少在林大人麵前常常漏洞百出。
麵對身旁侍衛的忐忑相問,林杉頭都未抬一分,隻徐徐開口,以一種似問非問的語調說道:“你是試著一問,還是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所在?”
那侍衛神情微怔,隻遲疑了片刻,便放棄了自行揣摩,拱手低頭說道:“屬下不知,請大人明示不妥之處。”
“牆沒有哪裏修得不妥,就是修得太厚了。”林杉伸手在半截牆垛上拍了拍,激起灰塵彌漫,“你們是修著玩的嗎?在這偏僻小鎮,隻需要民房,不需要堡壘。全部推了重砌!”
四麵牆裏側腳架上的四個砌牆者都哆嗦了一下。
說實話,他們的確心懷一些玩一把的念頭在砌麵前這道牆。在這偏僻小鎮上孤寂的待了快三年,不知是為的一些什麼緣由,在拿起磚灰刀的那一刻,他們這幾人很快達成默契,決定要“露一手”在這鎮上留下一些他們獨有的痕跡。
他們最擅長的是修砌小型城壘,但若以他們這樣的手藝修房子,絕對要耗費多上數倍的泥灰磚塊。
不過,林杉倒不是為了節約材料而動怒。重修一間書房罷了,材料上的浪費再多幾倍也隻是小事。他惱怒的原因,主要還在客棧那邊的事情裏頭。居所這邊重修書房的失誤,隻是促使他火氣爆發的一個誘因。
走下腳架,從半成品的書房退出來,林杉回到之前他站定的位置,沉默了片刻,然後才沉著聲說道:“委派你們重修這間屋舍,隻是防範於這間屋子可能留有我的痕跡,你們卻把它修成城壘,是想做個最顯眼的標記,讓北雁斥候有線索查我們嗎?”
低著頭求問的侍衛聞言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恍然,旋即他又低下了頭,眼底浮出一抹疚意。
“這本不是多麼複雜的問題,也許是我吩咐得不夠仔細,也可能是你們安逸的日子過得久了……”林杉輕輕舒了口氣,背負著雙手朝東角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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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上兩份香,又在大佛前貌似虔誠的拜了拜,兩名灰衣人這才向素衣僧道別。
做戲就要做到底,當素衣僧出現時,灰衣人頭領就知道這次是失去了找出那兩個人的機會了,可這被迫做戲的感覺讓他覺得很不高興。忌憚於那素衣僧的武功,忌諱於在這可能偶有皇族來敬香禮佛的小廟搞出太大的動靜,灰衣人頭領不得不向非自己的家主外、那名他並不認同的僧人屈服。
當兩人從小廟正門離開時,也不知道算是有幸、還是無意義的看見了那兩名布衣人異常警惕的保護起來的那位朋友。
一處亭台內掛了一頂鍾,周圍都是草地,在這個春初時節,嫩草新出,還淺得很。就在這樣的淺草地上,一個年紀約莫在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人垂手於袖,安靜的看著麵前的一頭小毛驢伏頭啃草。
在青年人身後不遠處,那兩名布衣人於一所房子的屋簷下束手而立。他倆人的背離那屋牆極近,然而他們卻一絲靠上去的意思也沒有,堅定的挺直著脊背。
小毛驢似乎是感覺到兩道陌生的目光落在了它身上,它停止了吃草,抬頭看了過來。然而,那看著驢吃草的青年人卻沒有動,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剛才那頭驢啃過草的地方,不知道是在冥想著什麼,還是僅僅隻是在發呆。
青年人沒動,侯在不遠處的兩名布衣人的目光卻隨著那頭驢看了過來,兩方的目光對碰了一下,四個人沒有說話,倒是那頭驢,像是有所感觸一樣的晃著頭甩了甩耳朵。
隨後,那放驢的青年人才像是回過神來,慢慢的抬眼看了過來。
隻是,還未等他的目光對上這邊,灰衣人頭領已稍快一步的輕拽了一下他的屬從,快步離開了。
牽驢而牧的青年人目光在那兩名疾步而去的灰衣人背影上停了片刻,然後他轉頭看向屋簷下候立的兩個布衣人,目露些許疑色:“他們是什麼人?”
屋簷下的兩人神情莊重而內斂敬意,但他們聞聲隻是搖了搖頭。
青年人隨即又道:“你們動手了?”
那兩人又是一同搖頭。
青年人沉默了片刻,接著他就席地盤膝坐了下來。這片淺草地也不知道是自個兒長成這樣,還是經過廟裏的僧人刻意的整理過,地表被密集交織的草莖鋪滿,均勻而沒有其它的雜草摻入,就像一塊承了天意的草毯,這麼坐上去的人倒不用擔心衣裳沾塵。
然而,屋簷下的那兩個布衣人卻對這一幕印象深刻。在他們眼中,那位受家主之命一路保護的岑先生一旦這麼坐下了,要麼就是他遇到了什麼想不明白的問題,要麼就是他要做出什麼決定了。
岑遲的心裏此刻的確盤踞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需要一個決定,他猶豫了很久,今天終於決定做出一個選擇。他垂眉沉吟了一下,然後再次抬眼看向對麵的屋簷下,溫言問道:“史公有沒有跟你們說,叫我什麼時候回去?”
兩名布衣人第三次一齊搖頭。
岑遲見狀,臉上神情一滯,但很快那凝住的神情就被一片無奈的微笑鋪開,他抬起右手平攤了一下,然後就站起身來,撣了撣衣擺上的草屑。
這時,不遠處有一小沙彌快步走了過來,直至岑遲跟前。他才合什一禮,語調平穩的說道:“岑施主,茶已煮好,溪心師傅在禪房裏等你一同品茶說禪。”
岑遲合什還禮道:“有勞師傅,請稍等片刻,在下要先處理一點私人瑣事。”
小沙彌悄然看了一旁屋簷下的兩個站得跟木樁一樣端正呆板的布衣人一眼,然後對岑遲溫言說道:“那小僧先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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