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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春日驕陽偏倚天西的層巒,光輝漸褪,變得如一塊燒紅的鐵球時,在霄懷宮的院落中安坐了半個下午,繡完手中織錦上最後一片金線蓮花的葉子時,院落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細碎,明顯是女子走路時發出的聲響,可又不像宮女走路那麼唯諾,帶有其人自身的一種領主範兒。
未見其人,德妃在心裏已能隱約猜到對方是誰。這意料之中的事快得有些意外,德妃斂容安靜的眸色裏有笑意閃過,她緩緩將手中的刺繡花樣以正麵放回身旁的桌上,然後渾身放鬆的靠在墊著軟墊的藤椅上。
緊接著,院落外的腳步聲進入院中,在離德妃還有丈許地外的位置停下,旋即‘砰’的一聲響,是膝蓋磕到地麵石板上的聲音。那鈍音中滲出一種決然,然而跪著的人卻沒有開口發出任何聲音。
德妃慢慢睜開雙眼,轉瞬間,她的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情,‘騰’一下從藤椅上站起身,失聲道:“鄭姐姐這是怎麼了?快起身,地上涼。”
她的話雖如此,可她並沒有走過去扶起埋首跪地的那個鬢發微亂的婦人。
隻在空氣似乎凝滯了片刻後,站在她身邊的近身宮女青夏才走了過去,扶起了那位婦人。
婦人額頭泛出的細汗還未幹,幾縷亂發被汗水****,雙眼略帶紅腫,應該是剛剛才哭過。
這位婦人就是吏部尚書的夫人,鄭氏。但比起萬尚書家當家主母的身份,她還有一個說出來會顯得更為榮耀的身份,那就是曾為大內高手提供衣裝的織造工坊的女主人。
女子經商並獨擋一麵的事跡,從十多年前葉道榮家的孫女二十歲揚名商界開始,就掀起了風潮。鄭家後嗣中隻有一個女兒,所以鄭氏擔任起鄭家這麼重要的一項產業,也不算是特別奇怪的事。
然而在今天,為了夫家的事,鄭氏即便再不想帶著娘家的那份產業冒險,也不得不走這一遭。
“德妃娘娘。”沉默良久的鄭氏終於艱澀的開了口,一邊慢慢從懷中摸出一個用錦帕裹緊的事物,一邊音色微沉的說道:“坊中剛產出一種新的精致絲線,想起娘娘新繡的花樣正好差一截線,就趕忙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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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才沉了一半到天西山脈中去時,鄭氏就離開了霄懷宮那處院落。
她是霄懷宮的常客,所以出入的約束沒那麼繁瑣苛刻,隻是尊卑之別總是要守,她的貼身丫環始終是不許入院的。
出了院落,鄭氏那守在院外的貼身丫環阿榆就連忙湊近身來,攙起了鄭氏的右手臂膀。
鄭氏的腳底確實有些虛浮,而回想了一下剛才在霄懷宮的安靜小院裏與德妃的對話內容,她不僅感覺到身上有一種強大壓力過後的脫力感,心底更是泛起一股煩躁的氣惱。
那女人,綿裏藏針的話語讓她當著麵一點惱意都不敢顯露在臉上,然而事後再想這事兒,卻是越想越覺得焦躁憤怒。
身為鄭家獨女,萬家女主人,屈膝求人,今天是第一次。但這一次的屈膝,卻讓她覺得猶如折了腰。
阿榆是鄭氏嫁入萬家時,從娘家帶過來的丫環。從閨閣中的姑娘到嫁到萬家,小榆攏共服侍了鄭氏十多年,她熬成了老姑娘都還不願意嫁人,這對主仆之間的依賴感與信任,已不亞於異姓姐妹,私下裏的交談內容,更是少了很多層別禮數。
阿榆見鄭氏臉色有異,似乎不太高興,想起鄭氏匆忙入宮的原因,她便低聲問道:“小姐,可是事有不順?”
鄭氏雖然嫁人多年,阿榆還是習慣像在鄭家陪她於閨中時那樣,稱她為小姐。不過,這種在夫家看來顯得有些拗口的稱呼,的確能讓鄭氏的心緒開朗一些,並且也是時刻提醒著她,阿榆是從娘家帶出來的婢女,跟夫家那群丫頭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怎麼會不順。”鄭氏沒什麼耐心的說道:“那東西可是她朝我要了幾次的,我一舀出來,她就隻有立即收下的份兒。”
阿榆鬆了口氣,又不解道:“為何小姐看起來還像是很煩憂的樣子呢?”
“德妃……這個人,未必是那種收了好處就會幫你做事的人。”鄭氏淺淺的歎了口氣,說道:“倘若結果真的這麼壞,我也沒有辦法了,誰叫她的身份擺在那兒,之前我卻多次拒絕她呢!”
鄭氏的話語中有悲觀的情緒,阿榆聽出來後立即辯道:“即便她現在已經做了皇後,那種東西也不是她說要,我們就能給的呀!她這是明擺著要小姐為難,即便您給了她想要的東西,不用得罪她,也不見得就比得罪她的結果好。”
“這一點我怎會不知道。”鄭氏有些無力的搖了搖頭,慢慢說道:“可是事到如今,隻有這一條路還存著些希望了。老爺若完了,我們鄭家也會跟著門庭衰蔽,誰讓我隻是一個女人。”
阿榆聞言沉默下來。過了片刻後,她才再開口問道:“小姐,其實阿榆一直想問您,為何你會覺得老爺這一次一定就會落獄呢?結果尚未出來,您就趕到宮中來求那個女人,是不是低估了老爺,反而讓那個女人占了便宜。”
鄭氏忽然站住了腳步,她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才用輕微的聲音對阿榆說道:“因為到了現在,我近乎能夠確定,這一次老爺是被別人下套了,而織網的可是皇帝和他的那位三弟啊!或許當初老爺根本就不該升任吏部尚書,這是鉤上的餌。由此可見那個老爺時常誇獎的吏部侍郎高昱是個多麼精明的人,他是前朝進士三甲,卻心甘情願的一直做老爺的副手,什麼好處、功績都披掛在老爺的身上,實際上卻是讓掛住老爺的這條鉤兒越扣越緊……”
話說到這裏,鄭氏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心中的鬱火又重了一層。當她發現自家相公被裏外兩撥人編的繩套綁得不能動彈時,即便她能分出繩套的脈絡,卻是無力去解開繩子的結索。
不得不暫時中斷心中紛亂的想法,必須把所有的精神力集中放在唯一的出路上。鄭氏緊緊的抿了一下嘴。把後麵的半截話吞回肚中,然後轉言對阿榆說道:“若我不提前進宮來,等老爺那邊的結果出來,我的行動就不能像現在這麼可以避嫌了。這是最壞的打算,然而我卻不得不早做打算。倘若老爺真的沒事,那便最好,算我多跑一趟路,也不會損失什麼。”
阿榆表示理解的點了點頭。可是一邊的問題撫平了,另一個她一直擔心的問題就又冒了出來。
“可是那線可怎麼辦?送出去了就舀不回來了,我看那個女人是不會安什麼好心的。”阿榆說話時,眼中的擔憂神情表露無餘。
“那線,自然是假的。”鄭氏說起這個,冷不丁的哼了一聲,“從她第一次向我要那東西時,我就在打算。特地偽造了一份,以備不時之需。剛才給她的金線,其顏色質地與真線幾乎一致,然而隻待三個月過去,真假自然可見。即便以後真有麻煩要順著那根線纏上我萬家,不能成為定罪證據的東西。倒也無礙於事。”
“小姐高明。”阿榆心底鬆了口氣,同時也誠意的稱讚了一句。
鄭氏的臉上依舊沒什麼喜悅的情緒,畢竟這點小手段於大局的作用不大。如果此刻回去,得到的消息是老爺獲罪,那麼她做再多為今後打算的預備事宜,似乎也是沒什麼意義的了。
“最好是老爺無事。”沉沉歎了口氣,鄭氏黯然道:“倘若事情真被我不幸料重,隻希望德妃看在我經常來宮中與她聊天散心的情分上,能留一些德行。在老爺的罪名上幫忙緩一緩。興許就能有轉機。”
阿榆有些不太相信的說道:“那個女人,有那麼大的能力嗎?”
“宮中的妃嬪裏,能對皇帝吹枕邊風的,也就隻有她了。”鄭氏忽然笑了笑。不過她的笑意中沁著些輕視的味道,“我本來就沒把希望的重頭放在她身上,隻要能把正式定刑的時間往後拖一拖,或許我之前的一切準備就可以生效了。”
……
看著萬尚書的夫人和她的貼身丫環一同走遠,伏在屋頂上的青夏這才貼著一麵牆滑下地麵,朝依舊坐在藤椅上的德妃走來。
德妃側目看了她一眼,隨口說道:“都聽見什麼了?”
“她們主仆倆都沒說什麼好話,婢子覺得她們此行誠意菲薄,送來的東西恐怕也有問題。”青夏頓了頓後又道:“娘娘,您剛才為何不同意我跟著去聽一聽她們說話的內容呢?”
德妃淡然道:“你隻是遠遠聽了幾句,就知道她二人嘴巴不安分,何必再多聽那些言語,來汙我的耳朵亂我的心情。”
“是婢子錯了。”青夏連忙屈身一福,起身後又問道:“可是娘娘不擔心她們可能心存歹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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